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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现东亚(十)〡“满”与“旗”:族、籍之间

宋念申
2015-11-04 17:4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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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44年4月25日,李自成攻陷紫禁城,明崇祯帝自缢煤山。驻守山海关的明将吴三桂,在闯军和清军之间,倒向后者,引清军入关平叛。清国摄政多尔衮旋即迎顺治帝入京。此时距离皇太极创建大清,已有8年。在此后的十几年中,清逐步剿灭李自成和南明政权,定鼎中原。到康熙执政之时,清国平定三藩、克复台湾;北遏俄罗斯、西征准噶尔,初步奠定了今天中国的版图。

到了20世纪初,曾经盛极一时的清帝国已经风雨飘摇。那时一批青年知识分子,面对列强的欺凌,力主以民族革命理论动员民众。一位叫陈天华的湖南青年,在1903年以通俗的鼓词形式,写了《猛回头》一书。书中将满洲、蒙古、西藏等视为“异种”,并呼唤“汉族”的种族意识:

“俺汉人,百敌一,都是有剩;

为什么,寡胜众,反易天常?

只缘我,不晓得,种族主义;

为他人,杀同胞,丧尽天良。”

和同时代许多受到欧洲近代思想影响的国人一样,陈天华宣称,世界历史是一部“文明”战胜“野蛮”的历史:“我汉族对于蒙古、满洲、苗、瑶自然是文明的,对于欧美各国又是野蛮的。倘不力求进步,使文明与欧美并驾齐驱,还有不灭种的理由吗?”

《猛回头》是中国资产阶级革命的重要文本,辛亥以来,贯穿于其中的民族主义、种族主义叙事,借由教育的普及推广,深刻影响了民众的历史观和世界观。它的意义在今天需要认真检讨。在早期革命者中,一方面要反抗欧洲殖民主义,一方面又把为殖民提供理论支撑的社会达尔文主义奉为圭臬,把中国的未来定位为“与欧美并驾齐驱”,是一个很流行的逻辑。抛开这套逻辑的内在矛盾不说,它把中国的历史,嫁接于欧洲近代史逻辑,即把族与国对接,把历史说成是“文明种族”与“蛮族”的争夺史。其革命目的,虽然在于推翻清政府,但早期动员手段,却宣扬以种族革命驱除作为“鞑虏”的“满族”。

今天看来,把清朝在东亚大陆的崛起仅视为“明清鼎革”,视为(落后的)满族文明破坏了(先进的)汉族文明,不但根本无视清朝在政治、社会、文化诸领域取得的巨大成就,而且把近代才发明的“民族”和“进化”概念硬套到历史身上。更进一步说,是消解17世纪以来“中国”概念既有的演化。这里并非要否认清朝崛起过程中,中原与满洲政权之间激烈的冲突和对抗,更不是否认有清一代存在着族群压迫,但这种冲突反抗在多大程度上是今天民族、种族意义上的呢?更进一步说,那时有没有一个类似今天“满族”的族群呢

上篇提出过,大清从建立之初,就已经是一个多元政权,融合了满洲、蒙古、汉等各族群的政治制度、意识形态和国家想象。那么其中最为典型的满洲制度,就是八旗制。八旗制度是努尔哈赤在女真人原有的生产生活组织制度(牛录额真)基础上创立的。八旗既是军事组织,也是社会组织和宗法行政组织,它有效地把努尔哈赤辖下的人口动员起来,分旗、分层管理和指挥。在满洲政权扩张过程中,八旗的作用是决定性的。清朝定都北京后,从属八旗的人口(包括官兵、家属和奴仆)几乎全部“从龙入关”,成为清政权依靠的主要力量。

八旗服饰

此后,八旗主力除驻扎北京外,还在杭州、武汉、西安、荆州、广州等几十处重要城市驻防,旗属人口逐渐由流动改为定居,其“旗”的身份,也从本来最重要的军事组织标签,渐渐扩大成户籍、阶层标签,用来区别于普通的“民”。“旗人”在政治、经济、社会各方面享有诸多特权。比如,旗人世代不必从事劳动生产,其生活来源全部由国家承担。旗人比民人享有更多的机会做官,也不必经由科举入仕(除非自己愿意)。清代国家机关中,从八旗中选拔的“满员”始终较考试上来的“汉员”地位略高,也有更多配额。此举当然是国家为确保统治,给予精英集团世袭特权以鼓励效忠。但同时,旗人也必须要恪守国家对他们的规范,比如“国语骑射”,不与民通婚等等。

“旗籍”与“民籍”的分立,在实践中有时和“满洲”“汉人”的身份相互交叠,给人一种种族对立的印象。其实到了清代中后期,以语言、生活方式等标志的族裔界限日渐模糊,“不问满汉,但问旗民”的社会阶层界限,才是关键差异。但在清末,早期革命者把欧洲种族差异话语嫁接到本地的社会政治差异话语上,塑造了一个与“汉族”相区隔的“异种”。只是到了这个时候,“旗人”才一变而成族裔身份的“满族”。举个不恰当的例子,就好像我们今天户籍上分立的“城镇人口”和“农村人口”,变成了两个“民族”一样。

问题是,一旦“民族”的身份被塑成,民族主义的历史就按照这个身份展开了,好像城里人和农村人从一开始就属于两个相互竞争的文明单位,连人种都不同。这当然不是事实。

八旗制度是满洲独有的,但八旗却不只是由满洲/女真人组成的。众所周知,随着后金和清政权的崛起,联合、归附或投降的部众越来越多,在皇太极时代,就在原有满洲八旗之外,进一步组建了蒙古八旗和汉军八旗。

如此划分,自然出于方便平时管理和战时调配的需要。比如,八旗蒙古在清初的蒙古用兵时作用突出,八旗汉军则成为进取、巩固中原的关键。但这种区分又不是严格按照族源来的。一方面,满洲人、蒙古人和汉人,都有少部分因种种原因划归其他二部。另一方面,随着清朝的历次用兵,俘获很多其他族裔的人丁,比如朝鲜人、回人、藏人、俄罗斯人甚至越南人,他们也都被编入八旗。

可见有清一代,“旗”与“女真/满洲”不是直接对应的关系,旗本身就不是族属概念。八旗之内虽有族源分别,但其界限不像人们想象的那样清晰。旗人内部的融合是很明显的,像不少汉军就改了满洲姓氏。到了清朝巩固中原、平定三藩之后,八旗人丁的族属构成中,汉军的比例大大增多,已超过满洲和蒙古,以至于到了乾隆年间,皇帝不得不令大量汉军人口出旗,只保留入关前的汉军的旗籍,以减轻国家负担并保证满洲在八旗中的主导地位。八旗之内,各族裔的身份认同也日渐趋同,大部分人“渐习汉俗”,最后差别甚微。到了近代,不管八旗满洲、蒙古,还是汉军,大都只认定自己是“旗人”。而这“旗人”与皇太极时代“满洲”的族裔身份联系,实质已经相当遥远。

在此后的民族建构中,“旗人”的概念被转换成“满族”,但两者仍然不完全一致。比如,由于民国初期对“满人”的社会歧视,很多满姓旗人改汉姓,隐瞒自己的旗籍。新中国成立之后,旗人及其后裔则又纷纷改回 “满族”,登记人口迅速增加,“满”成为今天中国人数仅次于壮、回的第三大少数民族。再比如,过去在八旗满洲中的达斡尔、鄂伦春、鄂温克、锡伯等部,从满族的类别中分出来,单独列为官方认定的“少数民族”。

其实无论满汉,都是在动态交往过程中产生的相对概念。和“满族”一样,“汉”作为“民族”也是从19世纪末才逐步固化的概念。满洲多元政权的入侵,对中原地区的文人精英来讲,的确有极大的心理冲击,但这冲击的根本,与其说是种族竞争,不如说是深刻动摇了中原原有的华夷观念。“夷”要成为“华”了,天下还是天下么?我们在下一篇接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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