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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忆之流|可还有一条路,回到故乡

2021-08-13 14:2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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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故乡。网络资料图。

我其实无法让河流串联起记忆。河流缺失之处,记忆却不会断开。

故乡我18岁之前几乎从未离开,30岁之后却也一次都未回去。那是一个颇有历史的华北小县城,向南向北望去,都可以看到山。

北边望去的是眺山,本地话称为“瞧山”。眺是远看,瞧是近看,但总不过是看的意思。山坡缺了一大块,随时有炸山取石的放炮声,不知现今如何。中午放学走路回家,看着眼前的山坡会想,这样每天放炮炸,也就只炸出这么大个缺口,愚公搬山可不知搬到何时,“愚”字所言不虚。

向南望去的山,另是一番气象,是个发现了汉墓的风水宝地,出土了许多知名的国宝级文物。前不久不知何故,我头一回生出思乡的心,把自己的QQ头像换成汉墓出土的长信宫灯。山的名字揭示了一切,陵山;加上山脚的村名,守陵村(也是我亲爱的奶奶的娘家),这给考古工作者的提示应该无法更充分了。

对的,陵山汉墓就在我的故乡。如果您去过这个景区,那必定经过我的故乡满城,走过我故乡的路,吹过这里的风,见过这里和我差不多样貌特征的人。

长信宫灯。图片来自河北省博物馆网页。

我是上小学时,被爸妈接回县城的,直到读完高中,足足12年。即便现今已久不回乡,它却从没在我的梦中出现哪怕一次。这也并不奇怪。因为,我真正意义上的故乡,是“老家”,相距十里远的乡下爷爷奶奶家。

我从1岁到6岁在老家长大,享受到快乐自由和很多爱。而6岁回到县城,快乐、自由和爱都消失了。我怯生生回到爸妈身边上小学,不知多少日夜,我沉浸在对老家和爷爷奶奶的思念之中,似乎上课也不大听,作业也从不写,是“游离”的。爸妈每天上下班,也年轻,又有了比我小四岁的妹妹,能给我的时间和感情也有限。这样一一列出,我自己也才明白,为何会对满城甚少想念,几近薄情。

我其实用了很久,才理解了“年轻”二字。至今仍难以相信自然而然的亲密关系。比如,我一年都思来想去想养一只猫,却几次都在下定决心后临阵放弃。比如,妹妹读高中时,都要坐在我妈腿上,让我妈给扎头发;而我甚少与我妈妈有身体接触,即使她用手摸一下我的头发,都会让我尴尬。我妈当然不喜欢猫,这甚至能让我联想,她对猫的厌恶,会不会是年轻的她,看到“乱跑、脏、不亲人”的我的感觉呢?这样想一想,其实很伤人,却也忍不住。相比之下,我很羡慕我家孩儿爸,即便我们刚结婚时他常受我爸数落,但他和我爸妈相处得比我还亲密自在。

自洽很重要。我的两个儿子暑假在家已四十多天。刚开始一周,感觉儿子天天在家很幸福,随后就是一天比一天嫌弃,盼望马上开学。我妈曾跟我讲起,刚断奶时,把我放回老家,她和我爸周末回老家看我,很大很大的雪,他们推着自行车,踏着膝盖深的雪,费了很大力气,看到我就抱着大哭。

我相信我妈妈对我的爱,也理解她的没有时间和耐心。在自己慢慢磨着养着两个儿子的过程中,我也没有时间,也没有耐心,却打定主意无论多忙多窘迫都把两个儿子放在身边。十多年来,爸妈一直和妹妹在同样远离家乡的城市生活,也自在开心。

满城街上的两个店铺。 本文照片除特殊标注,均由作者提供。

游离的状态持续到四五年级。我忽然成为了开窍的学霸。小城的姑娘,读书好就取得了极大自由。满城中学有百年历史,我考初中时,每年只招两个班,共100人。我轻松考上。随后初中高中都住校,高中读书尤其好,高考估分后,报了数一数二的名校,落榜,服从调剂被远离家乡的末流985录取。二十多年前,小城的青年,考上重点大学,基本相当于与故乡告别了吧。

在怀念我爷爷奶奶家之前,我要回忆一下我的姥姥家。这里出现了我小时候见过的唯一河流,名为“大沙河”,就在我姥姥家村外。

我甚少去姥姥家,虽相距不远,就在县城以东十里。我姥姥娘家在河的对岸,她黑而壮实,因为是地主家的小姐,成分不好,嫁给儒雅白净却很穷的我姥爷。前阵子郑州大水,我想起我妈提到她小时候遇到的大水。她说起,当时家里新盖的房子没住多久,一天晚上忽然大水来了,我姥姥拉着她就跑,只有几岁大的我妈妈穿着双大胶鞋深一脚浅一脚,一只鞋陷进泥里,她试图拔出来,我姥姥拉着她继续跑,说的是,命都要没了,还管鞋做什么?大水之后,我姥姥家安着黑色大门的、气派的五间南房,只剩下一个门楼了(这是来自我妈妈家兄弟姐妹微信群的信息)。

我姥姥家的家事波折,让我望而生畏。我妈提起她的小妹妹,我的小姨,饥荒的1960年代出生,生下来像个小猫,放在墙角炕上,几天一动不动,竟然勉强活下来,却也在三十多岁就去世了。我小姨也考上了满城中学的高中,却因身体病弱而退学。我的初中数学老师郭老师,曾经在我爷爷奶奶村当老师,是我爸爸我大姑姑的数学老师,还曾是我小姨的数学老师,提过几次我小姨的聪颖,惋惜她原本应在1980年代考上大学。郭老师是爷爷辈分的老师,前不久我接到他老人家的电话,中气十足声音宏亮,我觉得开心得像个孩子。

我甚少去我姥姥家,即使去了,也想马上离开。这当然让我妈妈不开心。我姥姥会无奈地念叨,是不是因为姥姥家穷,你不愿意来?我妈长大,应该吃了很多苦。同样听她讲起,放学后回家立即去翻找晒的红薯干,她都能找到最甜的,实在太饿。的的确确,我爸从来没挨过饿。让我回到我富足、充盈的爷爷奶奶家吧。

从我姥姥家的要庄,一直向南,经过“一亩泉”,继续向南,就到了我思慕的爷爷奶奶家,孙家塘。这里,要请出我从来没有见到却屡屡听闻的那条河。

“府河,源出满城区一亩泉村,一名尚泉,古称西塘泊、藻西庄。《畿辅通志》载,一亩泉源于渝水(界河之一段),至渝河潜流,故称沈水(沈与沉通),至一亩泉村、夏庄、孙家塘一带,地面陡降,洑而复出,一亩泉、申泉(鸡距泉)、五花泉、红花泉等27处较大泉水涌汇成河。”

谁曾想到老家的河,竟然以“渝”为名字呢!而我现今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城市,正是相去数千里的巴山渝水啊。

童年在老家时,有很多亲人。爷爷奶奶老太爷老太太三个姑姑,还有二太太三太太两大家人。记得我很小的时候,总是停电。晚上奶奶和老太太在灶上拉着风箱做饭,灯台上点着煤油灯。我和妹妹在炕上玩耍,拉着爷爷讲西游记。爷爷总有讲不完的西游记。

爷爷是独生子,还有几个姑奶奶。他十二岁不到就跟着八路军打仗去了,一去十年,中间无音讯,解放后才回家。可想而知,我老太爷老太太那失而复得的心。我和妹妹从小被爷爷溺爱,他从来没有脾气,对我们全是笑。爷爷解放后在邢台工作,又回到满城江城工作,谁能知道他的少年意气?我是可以想到我爷爷的胆气和豪气的,我自己时时也有。

我爸也是独生子,另外有三个姑姑。爸爸和姑姑们回忆起童年,就是很多水,抓鱼捉虾挖藕采荸荠。据说,在地里,用铲子挖几下,水就汩汩冒出,用手捧起便喝。据说,很多水田种水稻,产出的大米非常好吃。这都是我未曾见过的。但作为一个北方人,我从来喜欢大米,不喜欢吃面。很久之后,我爸回老家时,找出民国甚至清朝的地契,水田旱地分别列出,正是我从未见过却屡屡听闻的故乡的水的明证。

我奶奶名叫王喜珍。是的,我奶奶的娘家,正在本文开头提到的陵山汉墓之下的守陵村。虽然不识字,也不大外出,但她绝不令人感觉没见过世面。比如新闻联播中戴着头巾的阿拉法特她一眼就认出。我是我奶奶一手带大,小时候无论午睡醒来,还是早晨醒来,如果奶奶不在身边,必定放声大哭,直到她回来才停歇。这大概是我一生中最放肆的时段。

我挣到的第一笔钱,也给奶奶买了一对金耳环和一个金戒指。与“地主家小姐”我姥姥的艰苦辛劳的日子相比,我奶奶的生活优渥无烦恼。小时候她有时拿一把银元给我玩儿。炕席底下随时放着钱,柜子里随时有点心糖果,卖冰棍儿的声音一响起来,就给我钱让我去买冰棍儿吃。她就这样,在娘家、婆家和县城过了一辈子,最远去过我爷爷工作的邢台探亲。

我恰恰相反,1998年的秋天,在另一条渝水之畔,娃儿他爸过街牵住了我的手,我就成了人家的女朋友。后来我还去了很多河流之畔,它们或静美,或恢弘,它们都近在眼前绝不隐匿。可谁知,它们能不能与我故乡孙家塘的渝水偶有交汇呢?

1998年,作者在嘉陵江之畔。

至于孙家塘的老屋,1996年吧,我读大学之后,我爸爸把爷爷奶奶接到城里,直至两位老人家去世。老屋距今已空放接近30年。二太爷三太爷家也纷纷老人故去,后辈搬离。所以,曾经位于孙家塘核心地带的相家三房人聚居地,目前空无一人。

孙家塘老屋。

2019年夏天,我爸爸回老家,在姑姑家小住,也动手收拾了一下老屋。把房前屋后的杂树清除,重新垒了院墙,拆掉了老太爷老太太住的小房,新加了波纹钢屋顶。

清除所有树木是我没料到的。回老家进村后,几棵大柿子树长得丰沛。秋天冬天格外好看,挂满小灯笼。奶奶家院子里有枣树,还有一棵大槐树。小时候我曾经无聊拿着锯子随手锯了个印子,被我爸狠狠批评。旧屋顶是青石板的,屋正面四角描画的蝙蝠仍然清晰。两棵枣树在中秋节前后果实累累,垂在屋顶上,让人眼馋。摘下来用酒封在坛子里,泥糊上口子,过年时就是好吃的醉枣。当然,枣树上落下的虫子蜇人火辣辣。老家院子不大,几只白鹅曾经追着我啄我的下巴,此后再也没养过鹅。除夕晚上,我要跟着奶奶成对成对地从院子向外点满小红蜡烛,大约是照亮故去的祖宗们回家过年的路。堂屋里摆着拓印的神像,一张是很多很多的神仙,都有红嘟嘟的脸。另一张是灶火爷灶火奶奶,是很和气的老两口,也有红嘟嘟的脸。过年时奶奶要用点心盘子和饺子水果给他们上供。

老屋尚在,旧时光是没有了的。我的老太太姓缪,当然,我无法指望我的儿子们记住她姓甚名谁。我小时候每天跟着我裹了小脚的老太太到“老庙”跟老婆婆们一块晒太阳。老庙那里有条小河,流的是机井打出来的水,清冷洁净。夏天脱了鞋在水里踩来踩去。我小时候非常不讲道理,在老婆婆们的带领下,到处骂街(至今吵架仍是一把好手吧)。有个镶着大金牙的大娘,即使我都考上了大学,见面仍喊我“不讲情理的”。岁月如许,一不留神,现今我已是大娘的年纪。故乡可曾记得我的童年?

童年。

写到此处,已泪水满面。这样的离愁别绪,忙起来无暇整理。故乡相别太久,近乡情怯让我迟迟不敢动笔。当真写下来,就是无处是故乡、何处无变迁的深刻叹惋。在大流动大变迁的这几十年里,多少人外出读书,定居大城市。而多少人又成为了失去故乡的凉薄之人。至今我也不能明辨,我到底是深情之人,还是凉薄之人;我思念的到底是故乡,抑或是永远无法复归的旧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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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记忆之流:水文漫步者”项目的一部分,美丽乡愁公益团队与澎湃新闻市政厅栏目联合发起“寻·水记忆”征集暨漫步活动,由同济大学美丽乡愁乡土文化促进社承办,旨在探索城市滨水空间,发掘地方水文底蕴。

    责任编辑:王昀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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