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现情感自由？“恋爱培训”里残酷的乐观主义 | 众声

文/ 刘海平

2017年10月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在地处深圳CBD的一家男性“恋爱培训”公司（以下简称为W公司）旁听给男性学员开设的线下付费课程。这家年轻的公司由三个90后男青年在2015年创办，公司理念是“做你的情感管家，帮你实现情感自由”。线下课程为期八周，收费7800元，大部分报名的学员是在深圳本地打拼的90后年轻男性。据W公司创始人之一的Zac介绍，这些男青年大部分月入一万以上，但是比较邋遢，不会穿衣打扮，不善于跟女生聊天；有的是富二代，想拓展自己的圈子和资源；有的是失恋了想买“挽回”服务但嫌贵，所以退而求其次买了这个魅力打造的课程。

W公司的培训课程只是中国互联网时代兴起的情感咨询和恋爱培训产业的冰山一角。美国六七十年代性解放风潮下夜店里兴起的男性约炮技巧，如今被包装成了面向中国男青年的撩妹秘籍和自我提升的“恋爱培训”教程。这些自诩为把妹达人或是泡妞达人的情感导师们，向学员们教授各种泡妞的秘诀和套路。然而，W公司创始人向我强调，他们是有使命感的，他们的课程是给这些男青年赋能，让他们学会展示自己的高价值，从而轻松地“狙击女神”。

当时我作为一个28岁的女博士，坐在一个仅供男性学习的恋爱培训课堂里略显尴尬，尤其是当导师讲到kino进挪技巧的时候，敏感词汇不断出现：“爱抚”、“前戏”、“接吻”、“推倒”等等。除了我和一个前台工作人员，教室里清一色的年轻男性，整个空间里洋溢着一股荷尔蒙的躁动，不断有男学员笑眯眯地回头偷瞄我一眼，我尤其记得有个男学员头上戴着一顶鸭舌帽，上面赫然写着“撩”。下课后，我跟教室里的男学员说明了我来旁听的目的，并邀请他们做我的访谈对象。可能是出于对女博士的好奇，有十多人欣然同意，立刻加了我的微信，我也因此进入了他们的另一个世界——微信朋友圈。

在那之后的半年里，我持续密切关注这些男学员们的朋友圈，大致总结了以下几类经典的DHV（意为高价值展示，Demonstration of High Value）：咖啡书店小情调，红酒旅行高尔夫。但仅仅有光鲜亮丽的图片还不够，还要图文不符地声东击西，才能避免显得太刻意，或是比较low。

图1 Quinn的朋友圈截屏（高价值展示面）

图2学员的朋友圈截屏（关于旅行的，来自于两个不同的人）

图3学员和导师的朋友圈截屏（在泳池边摆造型，来自于三个不同的人）

比如图一中Quinn给自己的Omega手表照片配文：“人生就像一场电影，或好看，或难看，或长、或短，灯一亮就散场了。”抑或是图2中说走就走的旅行照片里“不小心地”露出的LV的腰带和Rimova的行李箱；图3中，在泳池边“不经意地”秀肌肉和漫不经心地感慨一下人生。然而表面的“不经意”背后是这些课程学员们的精心拍照，P图和发朋友圈，以及发完朋友圈之后的焦灼等待。我至今都记得在我和Quinn访谈的那个下午，他点了一份英式下午茶，当装着精致的小蛋糕的四层镀金餐盘送上来之后，Quinn立刻要求我帮他拍照，并指导我如何放低镜头，拍出氛围感，紧接着Quinn拿过手机目不转睛地开始P图，我一边喝茶一边吃点心等待Quinn发好朋友圈，但是Quinn发完朋友圈后反而变得坐立不安，每隔15秒就打开手机看一看有没有人给他新发的朋友圈点赞或留言。

图4学员和导师雷同的朋友圈截屏（左为学员，右为导师）

在我的被访对象William的眼里，Quinn属于“恋爱培训”中毒。我第一次见到Quinn的时候，他的眼睛有些肿胀。我敏感地猜到可能是刚做完双眼皮手术，后来Quinn大概是感觉到我的目光，主动跟我说：“上个月刚拉的双眼皮，还没消肿。我打算明年去韩国留学的时候，把鼻子、下巴都做了。” Quinn是这群学员里年纪最小的一个，2017年的秋天他还没有高中毕业。作为一个富二代，家里已经给Quinn安排好了之后去韩国留学镀金，但是他却很焦虑。除了对自己的外貌不满意，对于自己的家庭财富，Quinn也没有什么信心：“我爸早年来深圳做工程的，虽然我们家在龙华有好几套房，但是别人家那都是上亿的生意，我家顶多上千万，没法比的，我还是要努力奋斗的。”我和Quinn聊了一下午，在准备离开的时候，Quinn略显兴奋地告诉我：“终于有一个‘资源’今天晚上同意出来见面了。”在“恋爱培训”的圈子里，把有可能成为女友或是炮友的女性称为“资源”，而还不到二十岁的Quinn拥有70多个这样的资源，他在微信里甚至把她们详细地进行分组：有可能约出来的，有可能TD的，以及不愿意见面的（TD指的是推倒，“恋爱培训”圈子内为了防止被和谐，故意使用这个拼音首字母简称）。

访谈结束的时候已经五点过半，Quinn提出说他要先回家换衣服再去赴和“资源”的约会，我看着他精致的衬衫和崭新的白色板鞋，忍不住问他为什么要换衣服。他耐心地给我解释道：“我得把手表换了，因为我现在戴的是Citizen，才三四千块。因为我上次注意到你带的手表是Swatch的，所以我今天特意戴的我最便宜的手表来。但是今晚我至少得戴个两万块以上的Omega吧，不然对不起‘资源’。我的腰带也得换了，CK的肯定不行，得换成Ferragamo。还有，今晚我应该穿我那个新买的皮衣，效果肯定不错。”Quinn之所以这样在乎他的穿着并不完全是因为“恋爱培训”中毒。回去的路上，Quinn告诉我，曾经他跟一个富二代女孩见面，那个女孩上下扫了一眼Quinn，眼神里立刻闪过一丝轻蔑，Quinn仔细看了看对方的穿着、包包、手表和鞋，不是Chanel就是Dior，他大概算了一下就知道对方从头到脚的身家加起来可能是他的几十倍，Quinn再次跟我强调：“那个女孩的眼神我到现在都忘不了。”

我所认识的“恋爱培训”学员里，像Quinn这样的富二代不超过三个，大部分来报名学习的男青年家庭并不富裕，他们想要靠自己的努力和打拼在深圳这座城市立足。其中让我印象很深的是William和Charlie两个人，他们都在南山区的科技公司上班，虽然月入过万，但是都只能和别人合租在南山最边上的地方，每天花三十分钟以上的时间挤地铁通勤。Charlie在跟我的访谈中聊了一下午从高中到现在的恋爱经历，他跟我分享了初恋给他带来的心痛，他说的时候甚至捂着自己的胸口，说那种心痛是真的心脏都感觉到疼的痛。虽然学了两个月的“恋爱培训”，但是Charlie并没有去找约炮对象，因为他觉得自己接受不了没有感情的性关系，他想要的是志同道合的长期伴侣。因为觉得W公司组织的活动太贵，Charlie主动和其他学员自己去找合适的场地活动和拍照，但是他仍然感到很绝望：“有再多套路再多逼格、但是在深圳买不起一套房，一切还是白费。”

同样苦恼的还有William，当他发现W公司从淘宝低价购入男装再高价卖给学员们之后，十分不满，转而把精力和时间都投入到健身里。他约我在深圳当时最火的商场华润万象天地见面，身高183的William穿着一件无印良品的白衬衫，出现的时候让我眼前一亮，他帅气的脸配上白衬衫下壮实的胸肌让我不禁怀疑他还需要参加“恋爱培训”吗？

席间，William拒绝吃我点的芝士蛋糕和甜点，当我问道最近有没有交到女朋友的时候，他告诉我：“我已经学会了所有的套路，但是我不想花时间和精力去用套路。我现在有好多事情要做：每个月要读3-4本书，得经常去健身房，我有个私教。我得自己做白煮鸡胸肉，还有其他的健康食物，因为我在增肌阶段。自我提升就已经占据了我绝大部分的时间。如果我这周末要约一个女生，我还得花两个小时计划和安排整件事情，我觉得我已经不想约会了。”从William的经历我们可以看出“恋爱培训”在中国也同样在宣扬“自助”(self-help)的理念，都强调“忍耐，清醒的坚持和不断的自我提升”。 Micki McGee在Self-Help, Inc.一书中指出现代的“自助”产业和话语是宣扬一种对自我无止境的苦力：一种被资本主义体系误导了的自我奴役，自我并不是在不断地提升，而是不断地自我奴役和进入一种“提升”的循环中。我接着问William一个问题：“那除了对于自我提升的时间和精力的考量，你个人对“恋爱培训”的套路怎么看？”William的回答让我很惊讶：“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都快精神分裂了。我怕我自己没法分辨女孩爱我是因为我的套路，还是只是因为我。我更怕的是套路已经变成了我的一部分，以至于到了我自己都不自觉的程度”。即使如此自觉和自省，William对自己的未来也充满了焦虑，他在我们访谈的结尾感慨道：“如果连努力都没有，我还有什么呢？”

很显然，“恋爱培训”所教给他们的技巧，虽然帮助这些年轻的男性接触到了更多女生，但是也加剧了他们婚恋方面的焦虑。有趣的一点是，与W公司在同一层办公的还有中国著名的线上婚恋平台珍爱网。在我田野的期间，我有幸去参加了一场由W公司和珍爱网合办的线下相亲活动。因为W公司80%以上的客户都是男性，而珍爱网在深圳地区的大部分客户都是女性，所以两家公司整合彼此的资源促成了多次线下合作。那次相亲活动让我印象最深刻的并不是现场一个个玉树临风的男性学员，也不是他们展示出的热情的拉丁舞舞步，而是男女双方的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女孩们精致的妆容，男性们练过的身材，女孩们亮闪闪的包包首饰，男士们昂贵的手表和腰带，一切都在无声地进行一场交流和匹配。

图5 W公司和珍爱网合办的相亲活动

如果说中国的传统婚恋观是marry up，即女性被认为应当找比自己年长一些、社会地位更好、经济状况更好的结婚对象的话，当下的中国可能已经进入了一种男女双方都希望在婚姻中得到阶层的提升，或至少不能让自己有任何向下流动的可能性的婚恋状态。即使没法拥有很多的社会资本和经济资本，这些年轻的男性试图通过在自己的社交平台的虚拟空间里呈现出有钱有闲的生活状态，来俘获更多女孩的芳心。正如W公司所声称的“情感自由”，实际上是在影射当下中国最为被追捧的“财务自由”。然而，这些在财务上并没有自由的年轻男性，不得不按照“恋爱培训”所教导的一系列方法和手段来塑造和呈现出一种自由的假象，即使那种自由仅仅停留在他们的微信朋友圈里，仅仅停留在那一个个“照骗”的瞬间里。

然而，这种真实与虚拟之间的不一致给这些男性带来了很多不能言说的焦虑和痛苦。如果达不到自己在朋友圈里所呈现出来的有钱有闲有品位的生活，他们就成了仿冒者和欺骗者。但是如果不往这个方向努力，他们又没法在消费主义主导下的婚姻市场上走下去。在Cruel Optimism这本书里，Lauren Berlant 曾写道：新自由主义下的西方资本主义社会已经没法实现它所承诺的繁荣、富足、向上的流动以及稳定的亲密关系了。当下的中国婚恋也进入了这样的一个困境：婚恋承载着人们向上流动或是稳固阶级的渴望，没有足够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的年轻人，尤其是男青年，只有遵守这个规则才能在这场游戏里玩下去。他们乐观地相信只要学会了在朋友圈展示自己的高价值，只要学会了和女生聊天和交往的套路，他们就能找到伴侣并拥有幸福的生活。然而，这种乐观主义是极其残忍的，文化资本的虚拟呈现并不能给这些男青年带来“恋爱培训”里所允诺的美好未来，也许只有无尽的自我提升和无法言说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