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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块钱,我和舞厅公主跳了一曲摸摸舞

2021-09-08 16:1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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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球辗转,气氛旖旎。

当你跳起舞时,迪斯科球在头顶上方高速盘旋,霓虹发出灿烂的光,洒向舞厅的各个角落,试图和上所有人的舞步。

“大背头,BB机,舞池里的007,东北初代霹雳弟,DJ瞅我也着急”,在老舅的《野狼Disco》里,舞厅是东北浮世绘的一隅。这里记载过改革开放初期的峥嵘岁月,留下了60、70一代的青春记忆,这里也作为“三厅一室”之一被大肆批判,留下了曾经常见于新闻头条的都市绯闻。

当一代人被遗弃在跨世纪的时间夹缝里,他们的舞厅,如今还留下了什么?属于上一代的浪漫,如何在这里延续?

在这座时间缓慢流淌的北方重工业城市里,我找到了一些答案。

 

朝鲜油画艺术家对我国人民娱乐生活的想象

 

老年赛博空间里的秘密

据说,想要找到银河舞厅并不难,它地理位置优越,对面就是近两年最火的夜市,周边商铺林立,客流量巨大。

我走到路口,老远就能看到一块设计粗犷、喷绘野性的巨型广告牌,我知道自己摸对门了。

 

仔细看长裙女郎的脸上打了马赛克,看来图片版权意识在行业里已然蔚然成风

楼梯间里舞曲的音浪把我推上了三楼,穿过人声鼎沸的棋牌室,银河舞厅向我正式敞开怀抱。

蓝粉灯光给眼前蒙上一块梦幻的滤镜,人们跳着整齐的舞步,整个舞厅像打碎的水晶球,一股脑散开在我眼前。

门票免费,茶水赠送,纸杯一元。

“穷不了你富不了我,感谢支持持续发展”,银河舞厅的广告标语和西瓜摊前的“比初恋还甜”相比实诚太多。

 

来跳舞的人也并不想和这里见外,他们万物自备,只求一舞,并不想给这个几近破败的舞厅捐赠一分钱。从浆洗发硬的毛巾、到大大小小的保温杯,超市塑料袋虽小,但足够装下一天的物资。

李守华大爷坐在前台,正在核算当天收益,面前的手工账单上画着几个歪歪扭扭的正字,今天的kpi让他有点发愁。

“效益不好“,李大爷摇了摇头对我说,“你看这些人,哪个像舍得花钱的?”

室外气温32 度,李大爷不顾跳舞阿姨反对,动作麻利地把舞厅里唯一的立式空调关了,剩几个吊扇呆头呆脑转着。 

室内开始闷热,但并不妨碍舞伴们把手拉得更紧。

霓虹是舞厅的必需,这种上世纪流行的装潢构成了年轻人眼中赛博朋克的视觉基础,管道电线蜿蜒的顶棚上(现在流行叫 Loft)铺满了霓虹灯条,旋转的迪斯科球高悬中央,数不过来的光源加上两侧镜子的漫反射,让200 平的舞厅看起来十分迷幻。

 

垂下的灯管红绿蓝光交替向下流淌,银河舞厅里好像真有银河

 

时间在这里似乎停止了流动,即使回到20年前,一间舞厅的装修风格也大致如此。

时间给来宾们也只留下了几道皱纹,最小年纪都在半百的叔叔阿姨们依然跳着几乎从未变样的交际舞。

周末下午2 点,舞池里已经挤满了人。二十对舞伴下场翩翩,十几名舞者场旁小憩,一台大功率旧音响撕心裂肺地播放着加重了鼓点的舞曲,在它寿命末期仍旧帮跳舞的人找准舞步。

新入场的张姨在跟老友显摆新买的带亮片的舞鞋,给本就刺眼的舞厅又添一份珠光宝气;

上了岁数的赵姨带着蹒跚的大爷在后半场姗姗来迟,她脖子上的珍珠项链明显小了几圈,但还是让张姨眼红;

李叔跟刘叔借火时被劝说下回要买细烟,最好再整个过滤嘴,这样焦油少,健康。

东北话管讳莫如深叫“夹咕”,叔叔阿姨对我这个格格不入的年轻人很是“夹咕”,像狼人闯进了他们的伊甸园。

黄阿姨是舞池红人,她跟好几个舞伴一连跳了好几首舞曲,幕间还与他们热情交流技术心得。来到走廊小憩,满脸的汗也掩不住她的兴奋感。

我走上前去跟她搭话:“这舞厅真热闹,阿姨常来吗?”黄阿姨正打开储物柜痛饮着保温杯里的菊花茶,“我刚来小伙子,对这不熟,你进去问问,里面有老主顾”。

怕花了妆,黄阿姨简单用手点点脸上的汗,像学生怕错过上课铃,赶在下一首音乐开始前奔回舞池。柜门合上之前我瞥见了两双舞鞋和满柜的衣服,柜门合上之后我看到了租约最长的贴条。

 

储物柜每月 20 元,一季度起租,黄阿姨大手笔租了半年

 

“这舞厅是正经人来的吗?”李守华大爷特别喜欢用反问句来回答问题:“来跳舞的哪有正经两口子?都是铁子。正经人为啥不去公园呢?还凉快儿。”现在“铁子”语义变淡了。

舞池里,一对老夫妇伴随着动感的鼓点熟练地转着圈,目光不时相交,随音乐摆动的舞姿承担了所有的交流。老头身材高大,目测足有一米八,老太体型娇小,头顶刚到老头胸脯,一曲终了,老头把手伸过老太腋下,一使劲将她托举起来。

周围人纷纷叫好,起哄声渐起,“亲一个!”“亲一个!”

“叭”地一下,老头一口亲在老太的脑门上。

“他们俩都有老伴,”李大爷跟我告密时,表情很奇怪,像是羡慕,“自己家里还都知道他们俩是舞伴,也不拦着……”

鼓点震耳欲聋,我听不到李守华的声音,只能看见他的嘴开开合合,牙齿被烟熏得焦黄。

只要音乐响起,秘密就会像一滴水,被淹没在银河舞厅这片海里。

“小伙子你这水瓶是不是不要了?”,叔叔阿姨踩着鼓点精致地退场,旁边我没喝完的半瓶饮料也一并带走了。

在银河舞厅里很好区别新客和老客,新来的人总会戴着口罩,正襟危坐躲在长椅的最边上,像个随时要起身离开,极力撇清自己与舞厅的关系,可随着天渐渐擦黑,也不见谁真的离去。

还有一部分人,也带口罩。但他们不只想跳舞,也可能在等一个挽上胳膊的邀请,找个角落体验“十元一曲”——一项听起来就很有内容的服务。

 

和舞厅“公主”跳了一首摸摸舞

换乘到鑫保工舞厅,作为老牌舞厅,这些年鑫保工被挤压得够呛,在密室逃脱和剧本杀的夹缝中艰难呼吸,原来的一半也兑给了酒吧。

进场 5 块,存包 3 块,艳粉的霓虹灯条给又小又暗的鑫保工增添了一丝暧昧气息。眼睛适应光线以后,发现只有三对舞伴在跳舞,大部分来宾在闲坐。卡座很挤,大家坐得很密,但仍有霸道的大爷肆意地躺满整个卡座。

 

 

在灯光无法顾及的舞厅远处,三盏红灯在苦撑。这里是欲望角落,也是十元一曲的所在。

“十元一曲”是来自舞厅的都市传说,形影单只的男顾客找陪舞女郎躲在舞厅暗处跳一支舞,跳舞之外还可以干一点别的。一首舞曲的时间收费十元。随着舞厅在年轻人的视野中逐渐远去,这种娱乐活动现在也被称为“老头乐”。

老头在和陪舞女在跳“黑灯舞”,从远看他们像古早爱情电影的男女主角,紧紧相拥在一起。

坐定没多久,两位陪舞阿姨就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像招待外地来的大表侄。“小伙子来后边玩一会儿呗!”一边说话一边拍了拍我的肩膀。

陪舞阿姨衣着袒露,手里拿着男科医院赠送的宣传扇子作为身份的识别。她们时而出入黑灯区出演女主角,时而站在墙边作为舞厅的看客。

躺倒的大爷正和熟人攀谈,无非就是昨晚喝了多少酒、打牌输了多少钱这样的醉鬼乐园式故事。这时小白阿姨拿扇子拍了拍我身旁的空座,“跳一会儿不?”

经过了几秒的心理斗争,我下定决心:“走吧。”第一遍没能站起来,卡座的皮革实在太黏了。

小白阿姨见我两腿打颤:“你别紧张,我又不吃人,跟着我跳。”她把我的手放在她的腰腹间,我悄悄往外挪了挪。我和小白阿姨贴得越来越近,和陌生人的突然亲昵让我有点上头。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但能感受到有一只手慢慢往我的屁股滑去,羞耻、紧张一股脑涌上来,我不知道该用怎样的态度,面对眼前这个跟我母亲差不多大的“陪舞女”。

不到一首曲子,她问我去不去水吧,“那里凉快,人也少”。我逃也似地点头。

朝着舞厅深处走,向第二收银台交了 30 块,这对于鑫保工来说算高消费。再绕过曲折的走廊上二楼,我们到了水吧。

“现在亮多了,之前工商检查嫌这里太暗,要求多装几个灯泡。”小白阿姨尽地主之谊,仔细介绍着水吧的情况。

美其名曰水吧,其实只有瓶装矿泉水,一排卡座靠墙放好,前面象征性地放着空茶几。

 

灯泡被一根电线扯在天花板,这样的补救耐不住消防部门的检查

 

中午 12 点的水吧空无一人,随便落座。小白阿姨先好奇地看看我膝盖上的生长纹,再摸摸我的肚子,好像来陪舞的人是我。

小白阿姨其实不姓白,因为喜欢穿白色的衣服,久而久之鑫保工里就都这么叫她。那天她一身白色连衣裙,配一双中底厚得夸张的白色凉鞋,整齐的齐眉刘海遮住了额头的皱纹,也遮住了她的从前。

她在农村长大,很早就结婚了,如今丈夫在外地做工程,孩子留在农村上学。她没跟家人说过自己的工作。

进城后做过饭店服务员、超市收银员。直到有一天经朋友介绍,她走进了霓虹天堂,“有人请我跳舞、聊天,最后还给我钱,比我上一天班给的还多,一天房租和饭钱就来了。”小白阿姨这就喜欢上舞厅了。

一开始隔三岔五晚上来,呆一两个小时就走了,但后来像上瘾一样,每天晚上都来。小白阿姨最后把工作辞了,正式留在这里做陪舞。“每次都说再也不来了,我也知道愿意往舞厅钻的都是什么人。”

小白阿姨用手指了指我心的位置,“但每次手脚都不听这儿的使唤。”

但她似乎并没有后悔自己的选择,这份工作让她有了不坐班的自由,想什么时候来就什么时候来,每天钱赚差不多了就离开。来鑫保工一年半,她和“同事们”关系不错,管理层只收门票和酒水,和她们的收入不冲突。

但很遗憾,这份惬意小白阿姨不能与他人分享。

她喜欢的男明星是黄晓明,向往去更高端的夜总会。拿出手机,她给我看之前去过的城里最豪华的“漫长夜”,舞台中间有表演,舞娘穿着长纱吊着威亚从空中缓缓落下,这让小白阿姨十分羡慕。

“人活一辈子,人没了钱也带不走,那就趁活着的时候多找乐子。舞厅就是找快乐的地方。”

来鑫保工的都是上年纪的人,聊聊天、跳跳舞便是他们普通但出格的想法,“也有不老实的,但舞厅都有监控,还有经理巡场,没啥大问题。”

她向我讲起 7 月初另一家舞厅发生的命案,一个男性常客,拿出准备好的水果刀刺向一个陪舞女郎。原因无非一个“情”字。风月场上没有真感情,但那个男人当真了。

小白阿姨喜欢用“人生”造句,“人生跟舞厅没啥两样,你带着钱来,来寻找快乐,出了舞厅也别想着带走什么。”

电视播放着《非诚勿扰》,爱情导师在讲“一段感情里真正有价值的是什么”。我觉得导师分析得没有小白阿姨透彻。

互诉衷肠了一小时,我觉得自己正在逐渐撬开小白阿姨的隐秘世界,正往成为铁子的路上狂奔,这让我生出一种成就感。

这时她却拍了拍我的手,让我缴纳了 200 块,并招呼我常来玩。

一楼音乐震得人心慌,躺在卡座上的大爷四仰八叉地睡着了。

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

 

 

舞厅最后的捍卫者

工作日晚 5 点的银河舞厅格外冷清,大爷大妈们回家做饭了,一对年轻的男女包场舞池,跳了一首又一首。

 

接连跳了好几首后,先生坐下擦汗,女士尽情独舞

 

尽管前台的李守华大爷跟我保证晚上还会有人,但灯照亮、歌照放的无人舞厅还是令人感觉无比落寞。

直到林阿姨来了,跟我一样生疏地入场、存包,买了一瓶芬达,跟她喷的橘子味香氛交相辉映。

我并没有问她姓什么,只觉得她举手投足像林青霞。身材高挑、妆容精致,时尚的黑色雪纺连衣裙拼接一字肩波浪白纱领口,搭配一双 Vans 的平底鞋,如果不是后移的发际线,根本看不出她今年60多岁了。

林阿姨直挺挺地坐在卡座上,我望着她的背影,像望一座孤绝的山峰,她脖子后面的莲花纹身,是山峰上点缀的植物,神秘、优雅,她像电影里最后杀出血路的悲情女主角。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用悲情形容她。

气场是有形状的,我怯生生地走过去,询问阿姨能不能教我跳舞,她用眼神示意我乖乖坐好。

她在等待成熟男士的邀舞,而我这种尴尬又紧张,看起来会交际但不会交际舞的小伙子,只配聊天。

这是林阿姨第一次来银河舞厅,她对这里的装修很满意。交际舞也是三步和四步舞曲,林阿姨喜欢三步的又叫华尔兹,这种舞跳得不快,很浪漫。只不过现在的曲子她不喜欢,鼓点太重了。

以前的舞厅都有现场乐队伴奏。她觉得那才是真正的罗曼蒂克,现在找不到了。

有人找林阿姨跳舞,她根据来者的颜值程度决定是否答应,起身、跳舞、回座,所有动作娴熟地一气呵成。男舞伴乘胜追击,想和林阿姨一直跳下去。

但林阿姨有原则,一次只跳一首。

 

 

尽管驻颜有术,但林阿姨还是对年龄心怀芥蒂,听不得一个“老”字。

“林阿姨你老伴愿意和你跳舞不?”

“老伴?我老么?”

“不是不是,您先生您爱人咋不和你一起跳舞来呢。”

“……”

”林阿姨我真不觉得您老,您有50么?“

“我女儿都34了。” “算了你还是叫我姐吧。”

林姐对生活三缄其口。她的丈夫不会跳舞,也不想让她来舞厅,姐妹们也不和她一块儿。

“假如有一天舞厅没有了可咋整?”

“那我就去蹦迪。”

林姐渐渐在座位上舞起来了,我陪着她一起摇摆,画面像《低俗小说》扭扭舞的上半截。

可能是让我问得烦心,林姐等到了一首三步舞曲,“小伙你跟我跳一首吧,跳完我回家。”

在舞厅里男士被邀请是莫大的荣幸。我像模像样地挽着林姐,林姐牵着我的手领导方向,我的两只脚像企鹅一左一右交换,生怕踩到她。

迪斯科灯球在闪耀,每次旋转林姐都会环视这曾经属于她的舞池,每过一面镜子林姐都会回望自己的身影,在斑驳的霓虹光影中,她仿佛看到了自己的流金岁月。

她要走了,我非常想和林姐留一个联系方式,想哪天再和她跳一曲。

她没应我,只是很江湖地说:“我们会再见的。”

林姐离开的背影很潇洒,我望着她,突然有点恍惚,我决定点根烟清醒一下。

王叔刚从棋牌室出来,跟我借火,眼睛没离开我的软玉溪,我给了他一根儿,他很高兴。

他一边炫耀自己刚打扑克牌赢了几十块钱,一边告诫我最好别来这儿的场子瞎打听,“里面门道多,他们都是一伙儿的,坑你钱来了。”

这时一位陪舞阿姨走了出来,从她失落的表情能看出来今晚人真的不多。王叔在等她一起走,他拍了拍她的肩膀,边陪笑边拿过阿姨手里的塑料袋。

无论是小白阿姨,还是林阿姨,她们跟我说的每句话都让我怀疑其真实性,也许我本就不该来此寻找真实,这注定会让我失望。

但当王叔挽着陪舞阿姨,亲昵地问晚上吃什么,我想,真真假假也许早已不再重要。

END

从舞厅离开,我骑车回家,北方城市的夏天有凉爽的晚风。我第一次在傍晚时光好好地端详这座城,和这里的人们体内蕴藏的光与热。

我想,也许留给舞厅的空间会不断被压缩,在疫情与城市发展的夹缝里,仅存的几家舞厅也会很快落幕,但我又马上驳斥自己,我又有什么资格从思想上剥夺上一辈人仅有的快乐和放纵呢?

电影《白日焰火》里的一句对白浮现在耳畔:那时候这家酒吧也叫白日焰火,现在鸟枪换炮了,可是多美多烂的记忆,都不会改变的。

真要有舞厅绝迹的那一天,一定会有更多的林阿姨去酒吧蹦迪。

而如果此时还想追赶最后一丝浪漫,去桥下,水泥桥墩和栈道码头构建的粗野主义建筑上,他们的伊甸园正借着粼粼的湖水闪着光。

 

文章中出现人物均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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