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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朝最耿直的人,为什么是他?

2021-08-25 11: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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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了解宋朝历史,一个绕不开的人物就是被称为“千古文坛四大家”之一的欧阳修。他的那句“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是我们最熟悉的古文之一。在他的文章背后,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他所处的时代,如何造就了这位“文坛大家”?为什么他是宋朝官场的“耿直哥”?

欢迎进入欧阳修和他的时代。

✎作者 | 唐博

✎摘编 | 程迟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时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这是北宋大文豪欧阳修的词作《浪淘沙·把酒祝东风》。

天圣九年(1031)三月,欧阳修赶赴洛阳,去做西京留守钱惟演幕府的推官。在这里,他跟同僚尹洙(河南府户曹参军)、梅尧臣(河南县主簿)诗文唱和、相得甚欢。

次年春,梅尧臣故地重游,与欧阳修共同回忆前一年的同游之乐,既珍惜友情,又对短暂会面后的长时间离别感到遗憾。全词蕴含的深情似水,文风隽永婉丽。

作为“唐宋八大家”之一,欧阳修不但引领“古文运动”,倡导说理畅达、抒情委婉的文风,改造浮靡、险怪的文风,确立道德文章的典范,而且在政坛上也以另类的方式叱咤一时。

只不过,这位大半辈子甘当“耿直哥”、不信鬼和神的士大夫,晚年居然还起了“六一居士”的洒脱雅号,更以“醉翁”自居,留下了脍炙人口的《醉翁亭记》,以及诸多故事趣闻。

《宋仁宗时代的大人物》

唐博 著

广东人民出版社,2021-6

科举“耿直哥”

景德四年(1007),五十六岁的绵州(今四川绵阳)军事推官欧阳观,等到了一桩喜讯:将届花甲之年当了爹。

然而,还差一年到花甲,他便溘然长逝,只留下这个名叫欧阳修的小朋友,跟着妈妈郑氏离开蜀中,投奔随州(今湖北随州)的叔叔欧阳晔。

欧阳晔跟欧阳观哥俩是同榜进士,居官清廉,家不宽裕,但还是收留了娘俩。

妈妈郑氏知书达礼,用荻秆在沙地上教欧阳修读书写字,留下了“画荻教子”“画地学书”的典故。欧阳修的启蒙教育虽然艰苦,但该学的都学了。

中国古代,“寒门出贵子”的案例比比皆是。欧阳修就是其中之一。

或许是叔叔和妈妈的循循善诱,让他养成了酷爱读书的好习惯。

自家没藏书,就跑几十里路,去当地藏书较多的城南李家借。为了不用再借,他索性借来就抄,抄好就还,边抄边读边背。

脑子这东西,是越用越灵,越开发越好使。往往书还没抄完,就已经能背下来了。

书读得多,诗词金句信手拈来。欧阳修小小年纪,文笔老练。叔叔欧阳晔觉得,郑氏含辛茹苦的培养不会白忙活,欧阳修将来不但能光宗耀祖,还能闻名天下。

带着这样的期许,欧阳修走上了读书人的必经之路——考科举。没想到,天圣元年(1023)和天圣四年(1026)两次考试,全都落榜了。

显然,欧阳修并没有晏殊的家学和人脉,也摸不准考官的套路,单靠自学成才,想要在科举考试中冲出重围,可谓难上加难。

必须换个打法。

欧阳修画像。/wiki

天圣七年(1029),欧阳修经人推荐,前往国家最高学府国子监参加考试,在广文馆试、国学解试中都拿到了第一名。接下来,他又乘胜在第二年的礼部省试中再获第一。这三个第一,当时分别称为“监元”“解元”和“省元”。这是名副其实的连中三元。

三连冠的骄人战绩,让欧阳修信心爆棚。他觉得,接下来的殿试不在话下,肯定能夺魁,搞个“大四喜”。虽然囊中羞涩,他还是提前预支了幸福——订做了一套新衣服,准备殿试夺魁时穿。

欧阳修并非盲目自信。整个京城的应试学子,大都认为状元非欧阳修莫属,“大四喜”将成佳话。

国子监广文馆有个名叫王拱辰的同学,年仅十九岁,比欧阳修小几岁,也获得了殿试资格。一天,王拱辰翻出欧阳修的新衣服,穿上炫耀:“我穿状元袍子啦!”

本来这只是戏谑,但没想到一语成谶——宋仁宗点的状元正是王拱辰。至于欧阳修,只名列第十四,位居二甲进士。看着王拱辰得意洋洋的姿态,欧阳修深感被耍了,懊恼不已。那件状元服也被丢在一旁,没脸去穿了。

众望所归的状元,为什么花落别人了呢?

这场殿试的主考官晏殊,恰是欧阳修的同乡,在跟其他人谈起这事时,揭开了谜底:欧阳修锋芒太露,众考官觉得这孩子虽有大才,但还要挫挫锐气,有助于他未来成长。

这是一次不够完美的科举之旅。

当然,第十四名也是很不错的仕途起点了:朝廷授给他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任西京留守推官。更重要的是,他得到了翰林学士胥偃的青睐。

胥偃对欧阳修的文章颇为赞赏,主动推荐他参加国子监考试,促成了连中三元的传奇。尽管殿试成绩稍逊一筹,但他还是对这个年轻人赞赏有加。

宋代有“榜下择婿”的风俗,朝中高官热衷在新科进士里挑选乘龙快婿。欧阳修前脚金榜题名,胥偃紧跟着捷足先登,把女儿嫁给了这位“耿直哥”。

弥封“耿直哥”

科举考试的不完美经历,让欧阳修耿耿于怀。或许他在琢磨:为什么官家非要冲我开刀?如果殿试的考卷是密封的,看不到名字,大家凭本事竞争,没准自己真有可能高中状元。

欧阳修并不是第一个发现这个BUG的人。

武则天当政时期,吏部招考官员有舞弊现象。武则天便下令,用纸把考生的姓名糊上,只根据考卷上的答题情况确定等级。《说文解字》将密封称为“弥封”,解释为遮盖。那时,这办法只用在选拔官员上,没有用在科举考试上。

在唐代,科举试卷并没有“弥封”。考官阅卷的时候,还要参考行卷。

什么是“行卷”呢?就是考生把自己平时比较满意的诗文作品编辑成卷轴,投给主考官,便于考官在阅卷时参考。因此,“行卷”相当于平时成绩。

唐代这么规定,其实是让考官在对考卷给分的时候,把平时成绩的因素考虑进去,冲淡一考定终身,给临场发挥失常的考生留条生路。

《清平乐》剧照。

白居易就是这项规定的受益者。当主考官在他的行卷上看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诗句时,不由得拍案叫绝。就这样,白居易得以进士及第。

毫无疑问,白居易有才,“行卷”给了他敲门砖。然而,“行卷”在发现人才的同时,也开了作弊之门。不少人在行卷上做手脚,剽窃、捉刀,为的就是把“行卷”做得漂亮。如此一来,考场上便出现了一批平时成绩优异的蠢材,给科举考试带来了新的不公平。

唐代科举考试的这个弊端,在北宋时期逐渐补漏。宋太宗就下令把考生的姓名、籍贯用纸糊住,等到考卷改完,确定等次后,再拆开弥封。这也是祖宗之法的一部分,被后代沿袭了下来。

官方弥封了姓名、籍贯,考生也有对付的招数。有些考官就指使关系考生在考卷上做记号;有些考生的字迹有特点,考官可以轻松辨认。这怎么办呢?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宋真宗时期,朝廷专设誊录院,安排书吏把试卷誊抄成副本。考官阅卷时只看副卷。这样,做记号没用了。关系户的特权最大限度地被压缩,寒门子弟总算有了能跟关系户平等掰手腕的环境,“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有了实现的可能。

北宋防作弊的办法发挥过积极作用,也出了点差错。嘉祐二年(1057)二月,年逾五旬的欧阳修,总算拿到了一次有着“翻身”感觉的机会:以翰林学士身份主持礼部贡举,做进士考试主考官。跟他搭档的点检试卷官就是著名诗人梅尧臣。

阅卷的时候,梅尧臣发现了一篇题为《刑赏忠厚之至论》的文章,清新洒脱,立论恰当,说理透彻,文字洗练,是难得一见的好文章。梅尧臣甚至说它有“孟轲之风”。欧阳修看完以后,也觉得这文章写得不错,给第一名当之无愧。

可是,在欧阳修的认知范围里,世上能写出这种好文章的人,舍曾巩其谁。曾巩是欧阳修的爱徒,也在这年参加了科举考试。不过,如果选自己学生当第一,难免风言风语,招致谏官弹劾。于是,欧阳修把这篇文章拎出来,给了个第二名,为的只是“避嫌”。

拆开弥封后,令欧阳修意想不到的场景出现了:这篇好文章并不是曾巩写的。

它的作者名叫苏轼,字东坡。就这样,苏轼跟状元擦肩而过,留下了一点遗憾。

这究竟是欧阳修的错,还是弥封的错呢?

文章“耿直哥”

皇祐元年(1049),欧阳修任翰林学士,作为《新唐书》《新五代史》两部正史的主编。另一位大才子宋祁,同是《新唐书》的主编。

从年龄和资历上看,宋祁是欧阳修的前辈,但欧阳修并不认同宋祁的写法。欧阳修统稿,讲求文笔通达,体例划一。宋祁负责写列传,喜欢用生僻字,看着挺唬人,其实没多大意思,还影响对文意的理解。

欧阳修知道,硬劝是劝不住前辈的,他想了个招。

一天早上,他在唐书局(相当于“国家《新唐书》编纂委员会”)门口写了八个字:“宵寐非祯,札闼洪休。”宋祁来得稍迟,端详半天,若有所悟,对欧阳修说:“这不就是俗话说的‘夜梦不详,题门大吉’吗?怎么写成这样了?”

欧阳修呵呵一笑:“我是在模仿您纂修《唐书》的笔法呢。您写的列传里,把‘迅雷不及掩耳’这种大白话,都写成‘震霆无暇掩聪’了。”

宋祁恍然大悟:原来你小子在这儿等着我呢?他莞尔一笑,果然调整了文风,追求平易不生僻。

欧阳修很注重文字修炼,既纵情文字,又自我反省,一辈子笔耕不辍。

《欧阳修诗文集校笺(全三册)》

欧阳修 / 洪本健 校笺

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8

天圣九年(1031),他任西京留守推官,遇到一个宽厚的上司——钱惟演。

钱惟演时任西京留守,也是个文化人,文学创作很有建树,是“西昆体”代表诗人。他很乐意提携青年后进,基本不给欧阳修安排琐碎的行政差事,还公开支持他吃喝玩乐。

一次,欧阳修和同僚们到嵩山玩耍,傍晚下雪,困在山上走不了了。

眼看要在山上饿肚子,钱惟演派来了使者,带了厨子和歌伎,还传话说:“府里没什么事,你们不用着急回来,在嵩山好好赏雪吧。”

这样的领导,罕见而可贵。

欧阳修不是独行侠,同在洛阳做官的年轻人梅尧臣、尹洙,是他的好朋友。三个人寄情山水、切磋诗文,共同意识到当时文坛的一个大问题:文风不正。

北宋前期流行骈文,文风华丽,但大话、套话很多。这跟唐代中后期宫廷诗的流行,不无关系。有些读书人不喜欢这种死板的文风,更愿意自由创作。可是,科举考试考的就是骈文。面对指挥棒,读书人哪能不低头?

欧阳修也是靠写骈文拿到功名的。不过,功名到手后,他就把骈文扔在了一边,毫无压力地自由创作。

在钱惟演的支持下,欧阳修等人有充足的时间钻研文字,尤其是秦汉古文,掀起了一场涤荡陈腐文风的“古文运动”,与唐代后期韩愈、柳宗元的“古文运动”齐名,留下了不少千古名篇。《醉翁亭记》就是其中之一。

滁州。/unsplash

《醉翁亭记》是欧阳修做滁州知州期间撰写的。他人到中年,政治失意,把酒当歌,经常带着手下人游玩,在山中野餐,半醉半醒半浮生。滁州景色宜人,他挥毫写下了这篇记录游玩好心情的千古名文。

据说,《醉翁亭记》开篇原本花了好多笔墨,描写滁州四周的群山。

后来索性删繁就简,改成“环滁皆山也”。虽然只有五个字,但简练而隽永,成了中国古代散文史上的金句。

晚年的欧阳修,常常拿出年轻时写的文章来改。虽说文章不厌百回改,但欧阳修已经功成名就,不需要再费时费力地刷文字了。夫人劝他:“这么大岁数了,还费这个心?难道还是小孩子,怕先生骂你吗?”欧阳修笑道:“不怕先生骂,却怕后生笑。”

态度决定一切。欧阳修成为文学巨匠,离不开这种“耿直”的学习态度和习惯。

做官不如饮酒

欧阳修能在洛阳纵情山水,离不开钱惟演的力挺。而钱惟演的背后,还有更大的背景。

——论家世,钱惟演是五代十国吴越国末代君王钱俶第七子。

钱俶主动归顺北宋王朝,使宋太宗兵不血刃占领了两浙十三州。因此,钱家得到了厚待。

——论人脉,钱惟演攀上了宋仁宗的发妻郭皇后。他让儿子钱暖娶了郭皇后的妹妹。这个人脉就很厉害了。毕竟,宋仁宗初期,太后刘娥垂帘听政,大权在握。郭皇后就是她指派给宋仁宗当老婆的。显然,钱惟演算是刘娥集团的成员了。

钱惟演虽然背景深厚,但官做得不够大,虽然一度跻身宰相行列,但旋即遭人弹劾,贬到洛阳当西京留守。尽管政坛失意,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还是能罩得住欧阳修这帮小年轻的。

可是,钱惟演在洛阳没干多久就调走了。欧阳修等人还为他送行,眼泪汪汪,依依惜别。或许欧阳修深感,“保护伞”没了,以后还能不能继续纵情山水了。

他的担心不是无根无据的。明道元年(1032),钱惟演的继任者王曙驾到。这是一位“老干部”,作风刚直持重,工作兢兢业业。到任后,他看到欧阳修等人整日游山玩水,非常不满,就把他们叫来训话。

王曙说,你们看寇准这样的名臣,尚且因为耽于享乐而贬官,你们这帮人,能耐又比不过寇准,怎么还敢天天游山玩水、不务正业呢?

上司训话,大家都不敢吭声。唯独欧阳修,仗着年轻气盛,反应机敏,马上“耿直”地反唇相讥:寇准后来之所以倒霉,不是因为他耽于享乐,而是因为他一把年纪了,还不知道赶紧退休。

谁都听得出来,欧阳修这是在讽刺王曙年纪太大,多管闲事。王曙被噎得一时语塞,很没面子。于是,欧阳修继续纵情山水,王曙很生气,也管不了他。

欧阳修在洛阳生活了三年。这是他文学生涯打基础的三年,也是他人生记忆中最美好的三年。多年后,回想起洛阳的时光,他还不禁赋诗曰:“曾是洛阳花下客,野芳虽晚不须嗟。”意思是说,曾在洛阳享受过那样绚烂的青春,就算是贬官到穷乡僻壤,这辈子也值了。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宋仁宗亲政以后,积极延揽人才,欧阳修也搭上了这班车。景祐元年(1034),钱惟演和王曙先后去世,欧阳修迎来了仕途的黄金期。二十八岁的他在学士院选拔考试中表现优异,回京做了馆阁校勘,参与纂修《崇文总目》。

不过,洛阳纵情山水的生活习惯,他已经丢不掉了。“座上客常满,樽中酒不空”成了他的座右铭,无论在首都开封,还是在全国各地。

庆历新政失败后,欧阳修被贬官出京,到滁州做知州。在这里,他继续当初在洛阳的状态,轻松慵懒,为政“宽简”,让自己、下属和老百姓过得轻松,滁州的社会秩序反而井井有条。喝酒成了他打发业余时光的最大爱好。

在滁州,他在《醉翁亭记》里自称:“太守与客来饮于此,饮少辄醉,而年又最高,故自号曰醉翁也。”这就是“醉翁”的来历。

夏天的荷花。/unsplash

在扬州,每年夏天,他都把客人请到平山堂,玩传递荷花的游戏。传到谁,谁就摘掉一片花瓣,待摘到最后一片时,轮到谁,谁就把杯中酒一饮而尽。

在颍州,他照样悠哉游哉。离任时,他怕送行的下属和老百姓伤心,

就写诗安慰他们:“我亦只如常日醉,莫教弦管作离声。”看起来,他比自号“乐天”的白居易更乐天。

晚年的欧阳修,自称藏书一万卷,琴一张,棋一盘,酒一壶,陶醉其间,怡然自乐。

欧阳修爱喝酒,那么酒量怎样呢?庆历六年(1046),刚满四十岁的欧阳修,在滁州“饮少辄醉”。看样子酒量很差,喝一点就醉。三年后,他到扬州做官,生了场眼病,为此戒了三年酒。

嘉祐元年(1056),他在《朝中措·送刘原甫出守维扬》里,竟然自称“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

年纪大了,酒量居然有了爆发式增长。

第二年,在给好友梅圣俞的书信里,欧阳修说,他到别人家做客,空腹喝了十几杯就

醉了。

由此可见,“一饮千钟”应该是吹牛皮,欧阳修的真实酒量,也就是“饮少辄醉”的水平。爱喝酒,但喝了就醉。

爱喝酒,酒量小,并没有妨碍欧阳修出名。

《清平乐》剧照。

有次,他奉旨出使契丹。

接待官员请一名当地歌伎助兴,嘱咐她要好好款待。歌伎只是点头答应,并没多说话。宴席之间,歌伎出来表演,唱的全是欧阳修的词。

国界挡得住宋军,却挡不住这位宋朝的大才子。

官场死心眼

对于欧阳修来说,首都开封既是福地,也是“灾区”。

他在这里考中进士,在这里被岳丈相中入赘,在这里参与庆历新政,掀起一波变法图强的浪潮。所以是福地。

他在这里惹了不少事,背上了残害忠良、口无遮拦、胡搅蛮缠的恶名。这一切,大概都源于他死心眼般的“耿直”。所以是“灾区”。

——残害忠良。

狄青是忠臣良将。出身寒微,在一片质疑声中,靠战功升任枢密使。

然而,欧阳修多次上书“碰瓷”,甚至不惜制造舆论,传谣诬陷。宋仁宗顶不住内外压力,只好将狄青罢免,贬知陈州。最终,狄青忧惊而死。

欧阳修可以拍着胸脯说,自己是鉴于五代十国军人掌权的历史教训,一切都着眼于忠于皇帝,排除隐患,保卫社稷,但影响很坏:军人的地位更加低下,军队在战场上好看不中用的问题更加突出。从这个意义上说,欧阳修办了一件坏事,可谓忠臣误国。

——口无遮拦。

范仲淹领导的庆历新政,损害了勋贵的既得利益,他们为了推倒“范粉”,不惜制造舆论,说范仲淹结党营私,还抓到了石介、苏舜钦拉帮结派的瑕疵,穷追猛打。

“范粉”竭力否认结党,而欧阳修竟耿直地抛出了《朋党论》,大讲“君子之朋”,正好给王拱辰等反对派提供了口实。

不能不佩服欧阳修的官场智商。“范粉”里有这样的“猪队友”,焉能不败?

欧阳修这个口无遮拦的毛病,早在几年前就犯过一次了。

天圣八年(1030),二十四岁的欧阳修参加礼部贡试,写了一篇题为《司空掌舆地之图赋》的文章,文采飞扬,折服了主考官晏殊,当即把欧阳修点为第一,也就是“省元”。

考场得意,年少轻狂,欧阳修恃才傲物,经常管不住嘴,屡屡冒出尖酸刻薄的神句。

《清平乐》剧照。

按照北宋科举惯例,欧阳修理应成为主考官晏殊的门生,而且要行弟子礼,但行礼归行礼,欧阳修对这位座师也毫不客气。

庆历年间,西北军情紧急,晏殊兼任枢密使,主管兵部。欧阳修担心老师日夜操劳,过于辛苦,就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偕同几个诗友,结伴同行,去看望座师。只不过,他们事先没跟晏殊打招呼,悄悄地来到了晏殊府上。

然而,眼前的一切让他们呆住了:晏殊府上,灯红酒绿,歌舞升平,看不出任何军情紧急的样子。晏殊见门生来了,也没紧张局促,而是热情接待,拉着一起喝酒看歌舞。

欧阳修彻底懵了。曾几何时,他立志报效国家,以天下事为己任;曾几何时,他钦佩晏殊为官正直、堪称楷模。没想到,现实居然是这个样子。

他很郁闷,竟然即兴赋诗一首,题为《晏太尉西园贺雪歌》。其中有云:

晚趋宾馆贺太尉,坐觉满路流欢声。

便开西园扫径步,正见玉树花凋零。

小轩却坐对山石,拂拂酒面红烟生。

主人与国共休戚,不惟喜悦将丰登。

须怜铁甲冷彻骨,四十余万屯边兵!

欧阳修毫不客气地批评晏殊,说他作为军事主官,视前方将士的生死不顾,依然贪图享乐,实在是讽刺。晏殊读到这首诗,勃然大怒,大骂欧阳修。师徒情谊就此产生了裂痕。

从此,晏殊只要谈到欧阳修,就愤愤然:“吾重(欧阳)修文章,不重他为人。”可欧阳修依然如故。

后来,晏殊去世。欧阳修很悲痛,但在撰写《挽辞》时,还是耿直地用“富贵优游五十年,始终明哲保身全”,对晏殊盖棺定论。

话糙理不糙,但这样直来直去的说话方式,损人不利己。

——胡搅蛮缠。

欧阳修似乎没有吸取教训。十几年后,他又跟清官包拯杠上了。

嘉祐四年(1059)春,监察御史包拯弹劾三司使张方平,说他利用职权低价购买他人房产。宋仁宗派人查实后,将张方平免职调离。

新任三司使宋祁上任不到二十天,又被包拯弹劾,说他整天吃喝玩乐,铺张浪费,不懂理财。而且,宋祁的哥哥宋庠是当朝参知政事。兄弟俩一个是副宰相(参知政事),执掌行政权,一个是计相(三司使),执掌财政权。国家大事被哥俩包了,这不太妥。

于是,宋祁也被免去了三司使。

宋仁宗思前想后:既然两任三司使都让包拯干翻了,估计其他人也不敢接这摊事了。就让包拯来干这个三司使吧。包拯觉得,既然是皇帝首肯,那就不用装模作样地谦让了,直接上任就是了。

从履历上看,包拯做过户部判官,当过州县官和转运使,在财政管理方面有经验有政绩,当三司使没啥问题。不过,他在短时间内干翻两任三司使,自己取而代之,不但名分上差了点意思,还会因此得罪一大批人。

包拯这事,大家也就私下议论而已,但欧阳修再次耿直了,呈上一份《论包拯除三司使上书》的奏章,批评包拯“逐二臣,自居其位”,有瓜田李下之嫌。他希望包拯,稳妥避嫌,而不是冲在前面当炮灰。

这份半路里杀出的奏章,让包拯措手不及。他只得上表辞让,被拒后拖了很久才走马上任。在这期间,他没有跟欧阳修争辩,而是保持沉默,等待圣裁。

其实,欧阳修和包拯没有私怨。当初正是欧阳修的举荐,才使贬官池州的包拯又爬了起来,升任权知开封府,成就了“包青天”的美誉。可是,三司使问题上欧阳修这么干,反而搞得一脸尴尬。

包拯去世后,欧阳修为了找补,曾主动请缨撰写墓志铭。可遗孀董氏坚决不同意。

本质上看,欧阳修不是坏人。当碰到真正的坏人时,他那些耿直全都泡了汤,只剩被动挨打的份儿了。

不信佛的居士

庆历二年(1042),宋仁宗准备推行改革,要大臣们各抒己见。欧阳修写了一篇《准诏言事上书》,列举了当务之急的“三弊五事”。很快,他又呈了一篇《本论》。

在《本论》里,欧阳修坚决排斥佛教。他认为,尧舜禹时代是礼义教化的时代,佛教没有生存土壤。后来,王道衰落,礼义废弃,才给佛教传播提供了可乘之机。佛教违背王道礼义,又是“夷狄文化”,必须摒除。

要想彻底战胜佛教,必须靠复兴王道,让所有人都知道礼义更靠谱,从而主动放弃佛经。

不过,令欧阳修疑惑不解的是,北宋之前,曾有过“三武一宗”的大规模灭佛行动(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武宗、后周世宗),但效果不彰。佛法“攻之暂破而愈坚,扑之未灭而愈炽,遂至于无可奈何”。

尽管欧阳修对佛教敬而远之,但与他打过交道的僧人,见诸文献的就多达二十一人。即便是撰写《本论》之前的若干年里,也有八个僧人曾跟他互动过。热爱生活,是欧阳修的人生标签。可是,生活却不怎么垂青他,坎坷远多于快乐。

三个妻子死了两个,八个儿子夭折了四个,三个女儿全部先他而去,大悲总在萦绕着他。如何面对残酷的生活,成了大课题。

即便生活不爱他,他也要微笑面对。琴棋书画,喝酒品茶,菊花牡丹,他都喜爱。他喜欢以文会友,写过一百多篇墓志铭。他跟梅尧臣的“君子之交”,留下一段佳话。

《清平乐》剧照。

被贬滁州是欧阳修人生的重大转折。在这以后,他的为人处事、作品风格都为之一变。锋芒少了,锐气弱了,年轻时的激昂、勇进荡然无存,转而沉稳、凝滞。或许经过这番摔打,他领悟了北宋官场“厚黑学”的真谛,懂得在官场里,谨慎和周旋,远比“耿直”更受欢迎。

性格的转变,在他的自述里也能找到痕迹。

二十七岁的时候,他的状态是“予生本是少年气,瑳磨牙角争雄豪”(《绿竹堂独饮》)。

六十三岁的时候,他的状态是“某性自少容,老年磨难多,渐能忍事”(《答黎宗孟》)。

从“争”到“忍”,这个变化的背后,蕴藏了更深的意涵。

他跟僧人经常打交道,但不意味着接受了佛法,反倒是越打交道,排斥感越重。只不过,年轻时代表现得更直接、更激烈,而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这种排斥变得更加低调。

欧阳修从来没打算实现内心深处的儒、佛“心同而迹异”的融合,更没打算为了迎合佛教而放弃儒家立场。特别是在身居宰相高位以后,更不敢轻易表态。保持缄默或许是最稳妥的选项。

熙宁三年(1070),欧阳修离开京城,再次开启了地方官生涯。只不过,这次他并非被贬,而是给王安石等变法派人士腾位子,自己安然退居二线。

途经当年做过父母官的颍州,欧阳修浮想联翩,慨然写下了《六一居士传》,总结自己的传奇人生。“六一居士”也成了他的自号。

一年后,欧阳修正式退休。又过了一年,在颍州安然去世。

在退休前一年自号“居士”,给坊间许多遐想。事实上,居士有多种解释:没有做官的知识分子、在家信佛的人(梵文“迎罗越”)、广积资财的人(古印度的称谓),都可以称为居士。只不过,从欧阳修的言行里,我们看不出他这个居士究竟该算哪种。

有人据此认为,欧阳修不再排斥佛教,甚至皈依了佛门。也有人认为,他只是退居二线后,表达想当个闲云野鹤的期待。

不管怎样,滁州醉翁亭畔,那个轿子插花、头上戴花、一喝酒就晕菜、时时浮想“一花一世界”的中年地方官,或许才是欧阳修最耿直的真实一面。

原标题:《宋朝最耿直的人,为什么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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