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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学何为?暑假带娃出行后的一些思考

姚华松
2021-08-19 13:49
来源:澎湃新闻
城市漫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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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暑假了,孩子们如何度过假期,是很多家长必须考虑的事。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和一名大学老师,我例行的做法是组织一些孩子及家长开展游学活动。我的初衷很简单,想和孩子们一起了解和认识少数民族地区的自然环境与独特文化,引导他们和当地的孩子交流,增加他们对文化多样性的理解,让他们以更加开阔的视野和更加多元的视角看待问题和认识世界。

今年是我组织的第三次游学。这一次,我们走访了位于鄂西北的恩施市区及周边村落、神农架原始林区,为期15天,参与者有在广州、武汉等大城市长大的6个孩子及4位家长,与我一同带队的还有来自上海商学院的卢博士。

游学路线图。姚熙晨 绘制

游学,顾名思义,老师带领孩子们边游边学,游学主体是学生,游学的成效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孩子们的收获与习得。

我知道了地下河,了解了地下河的形成原因,感觉大自然很神奇。——殷桐,一年级

在清江古河床上徒步的时候,我一直喊妈妈,提醒她小心脚下,我知道这大概是她第一次徒步,坦白说我之前没有这样子关心过我妈妈,都是她关心我的。——若诚,六年级

倾听地下河的声音,摄于7月23日。文中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从城市到原始林区:学习与自然相处

7月20日,我和孩子们去了鄂西北的神农架原始林区。在大九湖景区,除了栈道、标识牌、水文观测点和小火车等基本通勤工具外,我们几乎看不到其他人造设施。

身处原始林区,孩子们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感觉无聊和无趣,因为他们一直身处大城市,对游乐场、公园及众多室内游憩空间产生强烈的依赖,占据他们更多的是现代都市文明——高楼大厦、图书馆、博物馆、补习班等,他们很少有机会接触自然,也没有人带他们贴近自然,教他们与自然相处,如何尊重、热爱与敬畏自然。

面对巍峨耸立的连绵山脉、绿植密布的原始森林、直插云霄的参天大树、飞流直下的磅礴瀑布,长期沉浸于都市环境中的人的心态与心境会发生变化,会少一些傲慢与浮躁,多一些谦卑与温润。

这个意义上,自然扮演着医生的角色,可以治疗一些现代病。

神龙架原始林区,摄于7月20日

原始区域具有丰富的生物多样性,孩子们徜徉其中,在恰当的引导下,可以学到很多关于生物种群、自然变迁和环境变化的知识。一路上,杂草、野花遍地都是,我提醒孩子们注意草和花的种类及颜色。

花草的种类很多,很多我叫不出名字来,也没有叔叔阿姨来修剪,不像城里的草坪或公园。——熙晨,一年级

这里的颜色更多,五颜六色,而城市里的颜色相对单调。——殷桐,一年级

我们还邂逅了很多野鸭,以及从草丛中发出的声音,但怎么寻也寻不到。

动物园里的动物都是圈养的,这里都是散养的,这里的动物更自由。——若诚,六年级

因为队伍走得不太整齐,有前有后,我和若诚、卢博士在前面,我们淋雨了,而其他人在后面,也就300米开外,他们不仅没有淋雨,反而饱受太阳暴晒之苦。怎么会这样呢?见同学们一脸的迷惑,卢博士解释说这就是典型的小气候,在山体众多的环境里,当湿润气流遇到山脉等高地阻挡时被迫抬升而气温降低形成的降水,这叫地形雨。

我们来到了一颗参天大树旁,树上挂满了卡片,上面写着各种祈福的话。我带领孩子们绕树顺时针走三圈,以示尊重。我告诉他们这就是“神树”,树成为当地人的一种信仰,庇护附近居民平平顺顺。很多自然的东西具有某种神秘性,成为被崇拜与信奉的对象,比如在广西瑶族部分地区,一些村民遇到农作物收成不好或小孩体弱多病、性子倔、爱哭闹、脾气暴躁等情况时,会认物为契,常见的认契对象有太阳、月亮、土地、树木、水井、石头等,祈求五谷丰登、家人康健。

祭拜神石,摄于7月27日

最后,我们来到了一条水沟,很奇特:左侧的水往西流,汇入汉江;右侧的水往东流,汇入长江,这就是“水分江汉”,即长江与汉江的分界地。我提醒孩子们注意,很多大江大河其实都发源于一条不起眼的小沟,涓涓细流可以最终汇集成滔滔江水,积少成多就是这个道理。

培养好奇心:为什么不同的地方之间存在差异?

这一次走了很多村寨,我看了发展得好的和不好的农村,感觉各地农村的差异性很大。——殷哲,五年级

我从姚老师和卢博那里学习,每到一处,想要了解当地的情况,就要向当地人请教学习。我记得卢博士平时不抽烟,但他与村里的老人聊天,总是给老人点烟,他自己也跟着抽起来。——懿轩,四年级

我看到姚博与村里的人聊天用的不是普通话,而是老家话,我也学会了几句老家话。——熙晨,一年级

7月24日,我们探访了恩施西北边的马坝镇,这里地处高海拔,湖北、湖南和重庆三地接壤,夏季均温在20-25度之间,近年来成为湖北湖南及重庆等地居民消夏避暑的首选。不少土家族、侗族及苗族等民族村寨利用美丽乡村、乡村振兴等利好政策,积极发展乡村旅游,农家乐、民宿、汽车租赁等遍地开花。

已建和在建的伴山住宅,到处都是,摄于7月24日

临近马坝镇,各种楼盘鳞次栉比,20层及以上的高层或超高层不在少数,且楼盘名称都起得别样洋气,二十三度洋房、托斯卡花谷、香榭春都……一方面彰显了当地自然气候资源的竞争优势,另一方面试图与高大上的国际化想象搭上线,藉此吸引各地购房者青睐,价格当然不菲。

但是,与一些当地人交流得知,房屋的整体空置率高达80%,除了每年7-8月份的人头攒动之外,其他时候的场面冷冷清清,这是季节性旅游胜地面临的共同悲剧,常住人口不多,难以兑现通过长期消费进而提振经济的初衷。

一路上看到很多农家乐及民宿,但生意并不好,摄于7月24日

相比之下,早先我们走访的位于恩施市区西南面的牛头村的景象大不相同。该村地处一片凹地,四面群山环绕,自然环境十分宜人。一进村口,几位村民自主经营的特色美食摊点依次排列,整齐有序;离村口不远处的自然河道加了堤坝,成为天然的泳池,年轻的壮汉们和携带游泳圈的孩子们尽情戏水;继续往村寨深处走,大片品种繁多的果木映入眼帘,根深叶茂,长势喜人;塑料大棚里种植着西瓜、香瓜和葡萄等水果,据说产销量十分可观;田间地头里人头攒动,本村的阿姨们忙着除草、挖沟,每月拿到手的有将近3000块,还能照顾家人;不远处的稻田里,竖立着“城市名+姓名”的牌子,原来是村里最近几年重点推进实施的“土地认养”,即村里把一定面积的地块租给来自武汉、重庆等大城市的人耕种。了解下来,牛头村的建设得益于由“政府+企业+村集体”联合开发的村庄发展共同体。

牛头村里的阿姨们劳动一上午,终于下班了,回家吃饭,摄于7月17日

通过对不同类型乡村的观察与思考,孩子们逐渐明白了什么是区域差异,以及何谓因地制宜。乡村的区位、基础与条件各异,选择的发展路径也大不相同:资源特色明显的可以主打乡村旅游;区位条件优越的可以搞房地产,成为大城市周边的“卧城”;对于那些没啥基础的地方,只能外出打工了。

孩子们目不转睛地看着杨叔叔做木雕,摄于7月20日

了解舒适圈外的世界,学会知足常乐

7月28日,我们来到位于恩施西北角的青崖村,有幸邂逅了该村委组织的针对留守儿童的暑期关爱行动,三个来自省会城市武汉的大学生志愿者每天上午负责辅导孩子们的功课,一位来自恩施某社工机构的社工给孩子们讲授关于性侵防范的知识及提供心理辅导。

孩子们踊跃回答问题,摄于7月29日

我当即与村委有关同志沟通并征得对方同意,即兴给孩子们上了一堂课。在与孩子们短短两个小时的沟通中,我深切感受到孩子们的处境与苦楚:“我很想念我爸妈”“我只有春节那半个月才能见到爸妈”“爸妈平日里很少给我打电话”“爸妈很少主动询问我除了学习之外的其他事情”“我与爷爷奶奶无法沟通”“我有心事,但我不想对你讲”“我想逃离大山和故乡”“我想去外面的世界看看”。

这个孩子抱怨过年回家的爸爸也只顾玩手机,不怎么理他,摄于7月29日

现场,不少孩子留下了激动的眼泪,他们渴望改变,但无力改变。看到临别前他们渴望乃至祈求的眼神,我们难过万分。城乡二元体制的结构性阻梗,距离日渐加剧亲子及家庭关系的恶化,孩子们作为乡村事实性的弱势群体底端而存在,这些都远非一朝一夕就可以改变得了的,但至少有一些链接城乡的实践与行动在务实推进,城市的部分优势资源在逐步向乡村延伸。

看到留守孩子们一张张好奇而欣喜的面孔,听到他们发自肺腑的心里话,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们很有感触:

我知道了留守儿童,看到他们在姚博面前哭泣,我很难过,我感觉他们特别不容易,父母不在身边,不像我们,可以天天看到爸妈。——殷桐,一年级

我看到有些村民的生活条件很艰苦……回家后,我更加节俭了一些,没有像从前一样叫嚷着开空调。我也没有抱怨家里面积太小了,没有足够的空间摆放我的玩具。——殷哲,五年级

一些思考:游学何为

近年来,以拓展孩子知识与视野为主要目的的游学或夏令营活动异常火爆,有高大上的国际夏令营,有动辄大几十或上百人的庞大游学队伍,总体上是相对成熟的商业化运作模式。

对于真正意义上的游学,理论层面,我认为应该从社会学、人类学、社会与文化地理学的学科视角去解读和理解,重点关注地方性、异文化、乡村性、文化多样性、地域差异性、人地关系、抵抗现代性、地方演迁、故事(现象)、故事(现象)背后的故事、半结构式访谈等概念及方法。

关于学什么,我一直认为真正的知识一定来源于丰富的社会生活与日常实践,中国地域辽阔,民族与文化多样性非常丰富,建筑、服饰、言语、习俗、仪式、食品、一举一动、一笑一颦等方方面面与点点滴滴无不折射出知识的层出不穷与博大精深。知识无处不在,如同文化无处不在一样。我们要做的就是引导孩子们意识到这一点,带动他们随时随地地观察、思考和讨论,不断增加他们的知识库存。

鉴于大部分孩子都出生和成长于城市,对都市文化相对熟悉,以及大部分孩子都是汉族的,对汉族文化相对知晓,我认为少数民族和乡村是两个有利于扩展孩子们视野的突破口,鼓励孩子们多去民族地区走走,多去乡村地区看看,有助于拓展、丰富和充实孩子们的人生观、价值观与世界观。

通过游学,我们试图引导孩子们随时随地启动思考和讨论,让他们关注更多细节,并尝试挖掘背后的含义,目的在于启发孩子们以更积极与主动的姿态打开视野和思维,在日常的学习与生活中更加关心和关注身边事,逐步让孩子从一个只关心自己学习、游戏与玩乐的“个体中的个体”变成关心“附近”的“集体中的个体”,逐渐学会谦让,关照他人,变得更加有温度,让他们的生活更加充盈与饱满。

关于怎样学,我历来反对以拍照、打卡为主要特征的走马观花式的浅层次游历,我提倡充分尊重当地人和当地文化,我鼓励孩子们及家长多与当地人交流和讨教,尤其向老年人虚心请教,带孩子们了解地方文化的独特性、演化特征和背后的成因。每到一处,我都第一时间安排孩子和家长们寻找访谈对象,尽可能与当地人搭上线,与当地人聊天,了解情况。我不止一次给孩子们强调要尝试“走近他者的世界”,这里的“走近”,还可以是“走进”,即进入;还可以是“走浸”,即浸润。总之,我提倡孩子们深入接触和理解当地文化,鼓励他们与当地建立一种亲密关系。

还有一点,就是游学中的“三角关系”。白天在路上,我和卢博士随时随地就所见所闻与孩子们进行交流,随时停顿,随时观察,随时思考,随时讨论;晚饭后回到酒店,我们第一时间召集孩子和家长们对白天的见闻进行深入总结,包括知识点的梳理,每位同学表现好的地方和表现差强人意的地方,后续的建议和意见等。等孩子们都睡去后,我又召集所有家长们喝茶,以一种非正式的方式继续交流,话题涵盖孩子厌学、早恋倾向、专注力不强、性格内敛、学习偏科、与配偶教育观念不一致、辅导班要不要报及报多少,等等。此时,我们都回归了家长的身份,大家像老朋友一样无拘无束地畅聊,是真正的推心置腹地交心。

我以为,除了惯常的亲子关系外,游学过程中增加老师—学生、老师—家长两组关系的频繁互动,大有裨益。因为广义上的游学,一定是相互学习,互相取长补短,每种角色可以随机切换。换言之,作为导师,我和卢博士还是家长与学生;作为家长,她们同时也是老师与学生;作为孩子,他们也可以是我们的老师。

(本文作者姚华松系广州大学公共管理学院副教授。文中提及的镇、村(寨)名皆为化名)

    责任编辑:董怿翎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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