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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斐：日常世界必须在乌托邦的废墟上不断重建

2021-08-27 19:1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曹斐：时代舞台“展览现场，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2021。摄影：Stefen Chow。

最紧要好玩：曹斐作品再议（节选）

文/侯瀚如

曹斐在当今可以称得上名人。她被公认为才华横溢的青年艺术家，全球当代艺术界的一颗冉冉新星。她不仅身兼数角、多才多艺，而且出品众多。但有趣的是，抛开对其作品深入复杂的理论分析不谈，曹斐的作品乃至她个人，在骨子里都有着一种非常简单纯粹的东西：好玩。她的作品极具趣味。通过游戏般的艺术实践，曹斐告诉我们如何成为一位角色扮演者、一名饶舌歌手，甚至是一个虚拟化身。

曹斐年纪轻轻就开始了她的艺术生涯。她作为画家、剧作者以及戏剧导演的实践可以回溯到高中时代。而此后不久，通过舞台表演《星星之火II》的创作和导演，尤其是剧情短片《失调257》这件作品，她更是兼具了电影作者的身份。值得一提的是，在创作《失调257》时，她还不到二十岁。二十余年来，作为一名多媒体艺术家，她的作品数以百计，却仍然保持年轻的状态。其2020年的最新作品《不安之岛》描绘了在新冠疫情封城期间，她的孩子们被困在自家公寓里，观察并想象外面世界的过程。把变幻无常的世界里发生的最新事件融入创作，对曹斐而言并不是一件新鲜事。在以往的作品中，她常以自己独特的视角和表达来捕捉并探讨最为尖锐的社会问题。而她的艺术语言也总是与时俱进，通过不断的尝试将最新科技提供的可能性融入图像的制作和传播中。

曹斐，《失调257》（静帧），1999，5:4彩色有声单频影像，25分41秒。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Sprüth Magers提供。

20 世纪八九十年代，位于珠江三角洲中心地带的广州可谓是中国现代化和国际化的试验田。曹斐在这里出生、长大，在这座城市自由和另类的文化氛围中游刃有余。她寻找各种途径接触新鲜的外来事物，认同开放自由的人生观，并形成了她独特的自我表达方式。在以粤语流行歌曲为代表的香港娱乐业的影响下，一种新兴的流行文化逐渐成型，这对于曹斐表达和呈现自己奇思妙想的方式带来了至关重要的影响。与此同时，她为新兴市场经济所带来的潮流语言――影音广告、视听娱乐产业和电子游戏――感到兴奋不已。此外，她也被先锋摄影、戏剧和电影创作所深深吸引。她以一种兼容并蓄的表达方式，融合所有灵感来源，传递出一代人的梦想、愉悦、恐惧和诉求。这些作品反叛、出位，但也充满浪漫和诗意，在严肃甚至带有批判性的同时不乏反语和讽刺，以及最为重要的――幽默感。

这反映出一种浓郁的粤式现实主义。正如香港著名流行歌手许冠杰的金曲《最紧要好玩》的歌名所显示的那样，珠三角地区的人们多是享乐主义者。在那样相对非中心的环境中，他们得以享受实实在在的生活。他们可以对任何事物都抱有开放的态度，也成功地使珠三角地区成为中国通往外界的通道和现代化的试验田。中国与外部世界的联系有着一段极为复杂跌宕的历史过程，这让生活在这里的人们自然而然地成为文化多样性和文化融合的拥护者。他们既是坚定的世界主义者，又是坚决的保守派――竭力保留地方语言、宗教信仰和传统的生活方式，以应对文化上的统一化进程。玩乐是抵御与逃避这种趋势的最为实际且有效的方式。他们追求日常的快乐，这也意味着可以保持价值中立，拒绝在对与错、好与坏、高与低之间进行选择。与此同时，玩乐也是一种让不同文化背景和社会地位的人们达成共识的最佳方式，它是一种最强有力的团结力量。欢乐为所有人创造了一个自由开放的空间，特别是那些处于社会底层的人群，例如工人、年轻人和有叛逆精神的人，让这些人可以表达对自由、平等和尊严的希望和诉求。欢声笑语可以引导对开放的渴望，继而撼动各种约束力量。

这促成了一种独立而乐观的文化，它体现于日常生活的许多地方，从饮食、音乐到电影，从电视节目到各种另类视听产品。这种文化使盗版卡带、CD、录像带、VCD 和 DVD 市场一度昌盛，并引领了在 20 世纪 90 年代和千禧年间的珠三角地区一股独立思想和生活方式的热潮。

曹斐，《牛奶》（静帧），2005，5:4彩色有声单频影像，18分58秒。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Sprüth Magers提供。

在这样一个特殊的环境下，孕育出了活跃而独立的实验艺术场景。从 20 世纪 80 年代到千禧年间，包括南方艺术沙龙、大尾象工作组（陈劭雄、梁钜辉、林一林和徐坦）、博尔赫斯书店 / 机构（陈侗）、阳江组（郑国谷、陈再炎和孙庆麟）在内的艺术团体以及众多艺术家都是这个群体的领军者。他们的艺术项目通常都在街头展开，以即兴行为表演、装置和展览的形式，表达对城市化、市场化的抗拒。他们的作品大都转瞬即逝且不断变化，充满幽默而异样怪诞，以此将快乐分享给“大众”――也就是街头的路人。权力体系经常无法规训他们，这为他们创造了某种实质上的自由状态。在历史过渡的关键时刻，这种现象促成了一种另类的生存和表达模式，一种“之外”的状态。这种状态仍然影响着这个地区，在个体、社会、文化、经济等方面受限的时候，为人们提供一种逃避和释放的可能。

曹斐与这一艺术场景有着直接的联系，她不但追随前辈艺术家对“越界”的探索，还建立了属于自己的视角、介入方式和叙事语言。从一开始，她就展现出一种敏锐的感知能力，能够察觉到周围环境对自由的限制因素，不论这种限制针对的是个人或集体、性别或社会整体，也不论这种限制体现在文化层面还是政治层面。她试图揭露和讽刺以一切形式存在的异化现象。她积极从本土的“流行”文化和“国际” 艺术作品中寻找灵感，沉浸在各种各样的音乐录影带、电视节目和传统戏剧之中，辛迪 · 舍曼（Cindy Sherman）、寺山修司和王家卫的作品也对她有所影响，由此创造出属于她个人充满新鲜感、活力和无厘头的艺术语言。在诸如《失调257》《狗》和《角色》等早期作品中，她已然建立起自己对于光怪陆离的周遭现实的美学。这一特质逐渐发展成熟，在《霾》《La Town》《亚洲一号》和《新星》等近期作品中，演变为一种更为复杂、强烈而深刻的影像叙事方式。然而，这些影片依然保有稳固的现实基础。透过超现实和讽刺性的表象，揭露出现实生活的荒谬，以及它对个人内心世界的影响。这些作品还强调了一点，在这个市场经济与维持稳定相结合的新时代中，任何人都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在其中找到苟存之道。

曹斐，《11.11》（静帧），2018，16:9彩色有声单频高清影像，60分58秒。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Sprüth Magers提供。

生活既剧烈又充满矛盾。这种剧烈感孕育出一个新的世代，他们自称为“新人类”。面对快速发展的世界，这些人有着与他们父辈和兄长截然不同的应对方法。科技发展带来了诸多新型的电子产品，从电子游戏、智能手机和互联网，到森林之中，那些依靠非正规经济活动而生存的人们的日常生活，这些场景富于动态，也偶有悲凄。他们力图以一种有尊严又有诗意的方式来呈现这些生活。这一诉求激发了贯穿其创作生涯的对于劳动人民阶层的介入的关注。随后，在这种社会敏感性的引导下，她创作了一系列作品，包括《牛奶》《珠三角枭雄传》《谁的乌托邦》《亚洲一号》（与《11· 11》为同时期的艺术项目）、《新星》（与《红霞》为同一时期的艺术项目），以及多个未能实现的艺术项目，诸如《谁的乌托邦2（铁西区）》，还有与深圳女工合作的项目。曹斐涉猎的创作媒介丰富多元，其作品唤起了人们对工人阶层的深切共情，同时颂扬了那些在乐观与繁荣的社会语境下，不得不忍受恶劣的生存条件的人的梦想和乌托邦理想。同样地，她在提醒自己的同时也是在提醒我们：作为一名艺术家，应积极见证无形的社会苦难。参与改善他们的生活是我们的道德义务。在这个创作脉络之下，她与工人合作并置身于他们的世界。2006年，她与珠江三角洲欧司朗灯泡厂的工人共度数月，一起实现了一个合作项目。这种介入旨在将工厂的生产理念由官方口号“全员、生产、维护”转化为“团队、人员、动力”。该合作项目在一场文艺表演上达到高潮，工人们摇身一变成了音乐家、舞者和摄影师。这是他们生命中的乌托邦一刻：谁能想到这些辛勤的劳动者，能成为自身意愿和想象力的主人呢？这一次，这些工人可以通过为自己创造乐趣而获得乐趣。在这里，每个人的快乐都可以成为真正意义上的快乐。这是一种理想的美学状态，在这种状态下，艺术、工作和生活，短暂地融为了一体。从这次经历中，曹斐更加坚定了她作为艺术家的创作信念：设想并“构建”一个给所有人的乌托邦。她将这个乌托邦延展至工厂之外，使其成为一个城市、国家、世界规模的社区。更重要的是，这是一场关于我们如何生活、如何与他人建立联系、如何重新定义自己的变革。自然，网络和虚拟世界赋予了她实现这一野心的全新境地。然而她从未忘记，乌托邦从来不是自成一体的；所有乌托邦都是我们希望构建的社会的加强理想版本。

曹斐，《La Town》（静帧），2014，16:9彩色有声单频高清影像，36分28秒。图片由艺术家、维他命艺术空间及Sprüth Magers提供。

2007年，曹斐开始借助新发布的网络互动游戏平台“第二人生”建设一座线上乌托邦。这座城市以中国货币为灵感，被命名为“RMB City”（人民城寨）。曹斐成为那里的第一个公民――中国·翠西。它在呈现以中国惊人的城市化速度为典型的繁荣现代化都市的乌托邦景观的同时，也暴露出资本逐利的本质和金钱的主导地位。她以俏皮的方式处理了这些主题，带着一丝浪漫主义和迷茫的忧郁。整个项目的效果既充满幽默感，也带有一丝苦涩。然而，正如工人们在文艺表演中所展示的――“我们的未来不是梦”，曹斐也意识到了乌托邦建设的局限性：继续生活就意味着必须要回到现实，而现实并非全是美好的世界。所有乌托邦都必然有其反面――反乌托邦。日常世界必须在乌托邦的废墟上不断重建，而曹斐对此深有体会。在对“人民3D 动画、增强现实和虚拟现实等创新性呈现世界的模式。借助这些工具，这一代人得以通过创造虚构且多变的身份，来逃避强权的控制和压力。他们隐藏在“角色”背后，要么将自己变成“宅男宅女”，退居于扮演的动漫人物之中；要么化身“网络斗士”，在网络世界里颠覆所谓政治正确的条条框框。然而一旦回归现实生活，他们仍需面对日常的剥削与异化。超现实是连接他们与社会和现实生活的通道，奇思幻想甚至迷离神游，成为他们生存的常态，尽管他们想象中的绝对自由根本不存在。某种程度上，他们必须通过“娱乐时间”来排解生活的压力。玩乐或许是在他们不得不回到工作之前，最好的解压方式。在《狗》这部仿如迷你悲喜剧的作品中，曹斐借用许冠杰一首充满讽刺意味的歌曲，描绘了“打工仔”的境遇，同时也反映了一代人的心声。从这部作品起，她开始深入探索工人阶层，尤其是年青一代工人的世界。她走进他们的世界，了解他们的梦想与现实。曹斐不仅试图揭示一个往往被包括艺术家在内的精英阶层所忽视的世界，更为重要的是，她宣布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在这个时代，异化的新形式昭然若揭。这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社会参与，也奠定了她此后艺术生涯的伦理取向。在二十余年中，她反复回到工人阶层的工作与生活现场，创作了许多不同类型的作品：纪录片、表演、戏剧和故事片。这些作品通常混杂着甜蜜与苦涩、快乐与绝望、愿景与失落。然而与此同时，它们也总是充满着丝丝玩乐的意味。

毕竟，最紧要好玩！

书名：《曹斐：时代舞台》

出版日期：2021年5月

语言：中文

格式：200×275 mm，软皮精装，300页

书号：978-7-5514-3335-8

价格：298

出版社：浙江摄影出版社

五篇长文以及一篇访谈

这本图录的文字部分以侯瀚如的《最紧要好玩》开篇，这篇文章以香港歌手许冠杰的歌曲名字命名，点出了曹斐作品中的幽默感和浓郁的粤式现实主义，并且探讨了曹斐的行动主义实践，以及乌托邦和反乌托邦的创作线索。刘秀仪的文章则更专注于对曹斐作品中流行文化元素的探讨，认为曹斐研究艺术外的文化范畴，不论是时尚、音乐、电影、游戏，但都与之保持微妙的距离，既不高高在上的批判，也不狂热地全盘接受。

《曹斐：时代舞台》内页图。

北京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的助理教授王洪喆从曹斐作品中对于劳动者与工业发展的关注出发，探讨其作品中的全球化生产背景。中国电影研究专家裴开瑞教授则探讨了曹斐最新的复古科幻影片《新星》并将其与2019年上映的科幻大片《流浪地球》相比较。最后一篇文章则出自当代艺术与电影研究者杨北辰，从“末日建筑师”“末日怪物”和“末日时空旅人”三个部分，展开对于曹斐作品中关于未来与末日的主题的讨论。

《曹斐：时代舞台》内页图。

书中还收录了曹斐与UCCA馆长田霏宇的长篇对谈，艺术家在访谈中提及了孩童时期的家庭影响，早期拍摄广告的经历以及许多创作的细节与回忆，内容真挚动人。此次对谈也是曹斐在曾经的工作室所在地——红霞影剧院所接受的最后一次采访。

《曹斐：时代舞台》内页图。

四个章节的作品梳理

《曹斐：时代舞台》基于艺术家二十多年创作指涉的主题和地域，将展出的作品分别归入“南方游戏”“都市乐园”“车间内外”“另类实境”四个主题。每个作品都附有文字介绍，除了展示影像作品的静帧图片，也根据具体内容挑选了创作手稿、摄影剧照以及展览现场图配合一同展示，以此强调曹斐创作媒介的多元性和丰富性。

《曹斐：时代舞台》内页图。

几个设计亮点

此次图录由与曹斐合作多年的设计师工作室PAY2PLAY操刀设计，全书色调以荧光绿和粉色为主，亮眼的强对比颜色搭配展现出曹斐创作中的活力感和当代性，同时通过粉色的纸张将书的文章、作品和对谈三部分做了区隔，让读者从视觉的角度更加清晰地了解书的结构。封面以PVC材质制成的护封则从曹斐的现场装置中经常出现的材质中获得灵感，选用《亚洲一号》中的充气章鱼摄影作为封面图片进一步突显了艺术家创作中的戏剧与舞台感。这本书的另一设计亮点是设计师特意配合此次展览的主题设计的一款具有时代特征的中文字体，这款字体在书的封面、篇章页以及展览现场都可看到。这款字体从广东文化、街头文化以及舞台、晚会的概念中获得灵感，既带有90年代的穿越复古感，同时也具有当代性，与曹斐的创作与此次展览的主题相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