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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融巨子陈光甫:民国摩根还是上海“滑头”?

徐瑾
2016-03-20 15:1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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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上海是一个谋生难、发达易的传奇地方。闻人达士流行各种“三个半”传说,老中医陈存仁《银元时代生活史》曾写过三个半滑头,“上海早年有一种很普遍的传说,说上海的滑头,也有三个半,第一个是钱庠元,第二个是施十滴,第三个是黄磋玖,还有半个是吴鉴光。”不过这些说法不同人有不同看法,也有金融界人士认为银行家陈光甫应该在列,因为他以不足10万元创办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居然生涯鼎盛,所以一般评价,他要算作半个滑头”。

以金融巨子身份,盖过无数政商黑白人物,占据“滑头”一角,陈光甫何许人也?他出生于1881年,通常根据他的字称他为陈光甫,不过他的名字是辉德。他不仅白手起家创办了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堪称民营银行的典范,而且创办了中国第一家近代旅行社,也曾经几次赴美,妥善协调中美“桐油”借款以及主持外汇平均基金等事宜,在海内外都享有颇高声誉。

陈光甫

汉口邮政走出的银行家

陈光甫为人经历政权几次更迭,浮浮沉沉之间尤能力争上游,这与他的曲折成长经历有关。他是镇江人,陈家有子女八人,陈光甫排行第四,从小并没有表现过人天赋,甚至说话也比平常人晚,据说七八岁才能说话。家里原本经商,陈光甫父亲经商失败进入报关行,这段生涯让他认识了英语的重要性,陈光甫也进入报关行当学徒,不仅熟悉人情业务,更要紧的是学习英文。陈光甫一边学业务,一边学语言,其间艰辛自不待言,他多年后曾经如此回忆,“鄙人年幼时,亦为学徒,凡添饭斟茶,以及早晚上卸排门之役,皆归鄙人任之。为煤栈学徒时,且须任打包之事,夜间卧于地板之上,热天则露宿晒台,饭时常不得饱,苟不与厨役联络,则枵腹之时,欲向厨役求一饭而不可得。”

最终,凭借语言优势,陈光甫在17岁那年进入汉口邮政。邮政与海关是中国当时最为现代化的机构,邮政其实也属于海关系统,这些经历让陈光甫开始接触了现代企业,给予他最早的启蒙和教育,他也曾经回忆,“这段邮政服务的经历就像进入了一所学校,使我近距离地看到外国人和他们的做事方式,使我对新企业有了更大的兴趣。因此,这段经历为日后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创立打下了基础。”

1904年,陈光甫得到岳父帮助引荐,以中国代表团的工作人员身份,得以参加美国圣路易斯博览会。圣路易斯世界博览会是美国历史的新纪元,一百年前美国刚刚从从法国购买了路易斯安娜,使得美国土地扩大了一倍;一百年周年后,美国人决定举行一场盛会来纪念这一历史变化,这对于世界来说,也是20世纪的新开篇,更多新技术以及新机会的想象使得世博会成为全球关注焦点。同在美国的孙中山也侧身这一盛会,他评价为“此会为新球开辟以来的一大会”。

如此盛会,对于开化国家的人等来说尚且充满惊喜,何况对于第一次从清国出来的少年陈光甫,震撼可想而知。他感叹展品之丰富,“殊足炫耀游人之耳目”,与此同时,中国的展品却令人失望,“杂置于杂艺院偏厄阴暗之一隅,颠倒错乱,不列细表”。两相对比,犹如云泥,他来了就不愿意回去了,于是他决定留下。

通过当时中国驻美大使的帮助,陈光甫以官派身份进入圣路易商业学校,最后从宾夕法尼亚大学沃顿商学院毕业。陈光甫所学为财经,毕业之后曾在美国银行实习,1909年回国。回国不久,“海归”陈光甫以留学生身份得到礼遇,进入南洋劝业会。时隔不久,刚好遇到江苏省内部为一笔库存白银争执不下,江北希望作为导淮经费,江南希望作为教育基金。双方正在相持不下的时刻,陈光甫看准时机,向江苏都督程德全建议用这笔钱开设一家银行,这既两边不得罪,又为陈本人谋求了一个职位。于是,江苏银行就此成立,程作为总办,陈光甫成为帮办。

创办自己的新式银行

江苏银行成立,使得陈光甫跻身银行家行列,但是他并不满足于此,他期待办属于自己的银行。陈光甫为何会诞生自己做银行的想法呢?这也是因为官办银行办不下去的结果。北洋时代军人主政,城头旗帜变化,银行也往往以结交军阀为荣,而军阀又把银行当做军费来源,这与陈光甫所受教育以及理念全不相符,甚至差点为他惹来杀身之祸,因此他不得不辞职,离开江苏银行。

到了1915年,陈光甫着手创办自己的银行。一百年后的今天办民营银行尚且艰难,一百年前年要办银行的艰险也自不待言。首先就是资本的问题。之前的江苏银行依赖官方背景和江苏藩库50万两纹银起家,一般银行开设资金也差不多要这个数目。问题在于,出身寒微的陈光甫自己并没有多少钱。金融业关键是信用,陈光甫虽然身家不厚,但他最好的资产就是他本人,他的人就是银行业的金子招牌,因此银行资金也就此解决,而且合伙人中不少大名鼎鼎,如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董事长就是著名买办庄得之。庄得之不仅出资较多,还帮助陈光甫出了他那部分钱,也拉来了自己的远亲盛宣怀家的存款。更为重要的是,从同业角度,陈光甫得到了当时江浙财阀代表张公权以及李铭的帮助。

1915年,陈光甫初识张公权。日后的金融大家张公权当时担任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副经理,从北京刚来上海一年不到,还在上海滩积累人脉和经验之中。受过日本教育的张公权,侧身在各类外资银行买办以及钱庄经历应酬之中,自觉“颇感孤寂”,见到陈光甫之后一见投机,自认“彼此倾倒”,不仅聘请陈光甫担任中行顾问,也全力协助陈开设银行。在同一年,张公权也认识了留学日本的银行家李铭,这三人不仅日后交往深厚,而且也成为中国银行界的中流砥柱。李铭先是接手官商合办的浙江银行,后来更是担任浙江实业银行总经理、董事长。日后浙江实业银行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再加上浙江兴业银行,也被称为中国的“南三行”;这三家银行都立足上海,堪称中国新式银行现代化的先驱。

张嘉璈,字公权,江苏宝山人

张公权的帮助之所以重要,也在于当时的中国银行地位特殊,某种程度上相当于中国的中央银行,而其上海分行更是财大气粗,无论历史还是实力在各大分行中首屈一指,当时更多叫做沪行。中国银行上海分行对于上海商业储蓄银行的支持分外给力,不仅一开始就给予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五万的长期同业往来存款,而且上海商业储蓄银行1931年遭遇挤兑之灾时也幸亏中国银行出手帮助。

当年因为长江水灾,上海银行汉口分行的押款食盐被淹,传言上海银行损失严重即将倒闭,于是各类挤兑蜂拥而至,据说陈光甫着急得甚至不得不求助于上海滩黑道人物杜月笙。危机时刻,中国银行的特别“出仓”重新提振了储户信心,中国银行的储存现洋源源不断地送到上海储蓄银行,有目睹者如此形容现场,“这一天运送现洋的独轮手推车,从三马路衔接到宁波路,摆成一字长蛇阵。”三马路就是现在的上海汉口路,而宁波路也就是上海储蓄银行的新大楼所在。

上海银行是苦出身

得到张公权与李铭的帮助,陈光甫办银行的想法逐步落地结果。起步之初,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在资本仅仅为65000元时候就开门营业。对比各家银行,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规模则堪称迷你,额定资本10万元,实收不到7万元,员工只有7名,得力搭档也是汉口邮政局的老友杨敦甫等人。也正因此,上海商业储蓄银行一开始被叫做“小小银行”,陈光甫发家之后也多次表示上海商业储蓄银行是苦出身。

回看当时中国银行业格局,基本被外资银行以及传统钱庄把持,二者各有分工,中国新式银行作为第三股势力,起家之初多数地位不高。即使陈光甫本人,也曾饱受慢待,他曾回忆起刚刚起步时候的苦涩,这或许无意也让他回想起在武汉遭受西人欺压的少年记忆,“吾人至汇丰汇款,必从后门进内,欲见买办固不能,即欲见帐房亦不可得。”

然而,伴随着张公权、李铭、陈光甫等新式银行家崛起,中国金融业的格局开始变化,随着他们推动中国废两改元以及法币等金融改革,新式银行也获得更大发展空间,崛起于上海,各家也各有侧重。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凭借“服务社会”的理念,看重储蓄,开展出“一元开户”、“女性行员”等各类创新举措,不仅在上海银行业中站稳了脚跟,而且业务有后来居上之态势。三十年代是中国民营经济的黄金时代,上海银行也在1937年获得巨大成就,存款总额近2亿元,机构超过百家,员工2775人。

国民政府正如一家银行

陈光甫行走于中外政商之间,一生成就不少,但最为人所知的贡献就是上海商业储蓄银行,这也是他的安身立命所在。其余业务,无论旅行社还是政商经营,多数都是为了使得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得以维持发展。陈光甫一生所求,都是为了让银行生意能够继续做下去,但是时局艰难之下,政商道路并不平胜,即使如何长袖善舞,心中也难免有苦闷之时。

上海商业储蓄银行

上海储蓄银行的宗旨之一就是“服务社会,顾客至上”,陈光甫的个人哲学则是“敬远官僚,亲交商人”。即使到后期,他不得不借助来自美国人的力量来对抗蒋介石、孔祥熙等政治势力的挤压,勉力周旋于政治与商业之间,不过他对于政治的态度始终是负面的,不愿意全身投入,外界关于他要担任财经部长等职务传言曾经很多,但是他始终以顾问身份为政府服务,不离开银行本业。甚至,他对于好友张公权在法币崩溃中接任中央银行总裁一职的评价也是“跳入火坑”。

如此看来,“滑头”很多时候只是为了避免出头,这是商人本色。陈光甫为人算是正派,对于政治他往往不肯明确加入官方职位,始终保持无党派人士身份,多次成为不同政治势力角力争取的对象,无论是1947年的国民政府改组还是1949年的和平谈判抑或1950年代在香港,陈光甫都是各方争取的对象。

1947年,国民政府在各方压力之下表示结束训政进入宪政,1948年也被定为行宪年。陈光甫担任了国府委员,这大概是陈光甫侧身政治最近的一次。他当时觉得政治还有可为,即使如此,他并不认为自己是做官,甚至多年来没有和政府这班人搅合在一起,只是在蒋介石和朋友的督促下介入,尽一份责任,大部分身体还是“在外”。对于当时行宪国大的实质,他也看得清楚,用银行作形象比喻,“国民政府正如一家银行,国民党办了20年没有办好,生意做差了,或是不能兑现,或是怎样,这家银行岌岌可危,于是总经理蒋先生不得不去拉些新股东来,或者比传的更确实些,请几位新董事而总经理不变,希望因为这些新分子而银行可暂渡难关,依然维持下去。”尽管如此,他心存希望,从此国民党的独裁能够少一些。

“我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滑头’”

回看“滑头”这一说法,其实在上海话里面,滑头有审时度势、见风使舵的意思,让人又爱又恨。在政商关系复杂的民国,陈光甫滑头如此,也不得不在其中搅拌应对。

到了1949年,格局急转直下。面对代总统李宗仁等人亲自邀请北上和谈,陈光甫没有如同上次那样勉为其难,而是在犹豫之后决定不加入。如此表现,自然与形势变化有关,也透露了他的观望态度,外界也有一些议论,再次说他“滑头”,而他则在日记中自我辩解,“对于那些不了解我的人来说,通常的意思是,在接受去北平的提议上,我太‘滑头’了。是的,‘滑头’,在上海方言中不是一个褒义词,它的意思是见风使舵,利用形势以达到自私的目的。我要在日记中澄清这一点,我不像他们想象的那样‘滑头’,如果不是因为我的朋友们,我可能完全不了解形势的错综复杂和后果,接受去北平的提议。”

事实上,早在1948年陈光甫已经看出时局大乱之下,国民政府政治重心开始转向南方,陈旗下业务重点也开始转向香港。1949年3月陈光甫去了香港,他的老部下资耀华则留在内地,随后组织了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公私合营,甚至多次邀请他回来。陈光甫犹豫之下,最终选择留在香港,以接近七旬的高龄重新创业,1950年将上海商业储蓄银行香港分行易名为上海商业银行,在香港注册。随后陈光甫定居台湾,1965年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在台北复业。陈光甫于1976年卒于台北,享年96岁,他近百岁的人生,不仅见证了中国历史三峡的波涛汹涌,也见证了中国金融业的剧烈变迁。

知道陈光甫去世的消息,远在海外的老友张公权无比哀伤,以挽联表示哀思:“论交六十年前,往复筹谋,以裕国厚民相期,得君伟业垂范,堪偿宿愿;闻凶数千里外,生死相隔,往异域殊乡为客,假我余年著述,以证心期。”至于他们的老朋友李铭,也早在1966年在香港去世。一个世纪前的雄图与壮举,也随着时代更迭而逐渐淹没了。只有一二文字,散落着这些昔日的繁华。

(本文写作参考陈光甫日记以及相关传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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