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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票中奖几百万,1年后我花光了”

2021-09-24 15:1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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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下彩票的那一刻,你从历史中得以挣脱。你手中的彩票是一张入场券,进了这道门你就能暂时忘记你的身份、地位和教育背景,这里既无好坏善恶之分,也无富贵贫贱之别。”

美国作家艾伦·卡彻曾在作品《彩票》里,将彩票描绘成魔幻王国的入场券,在这里,财富、人品、职业统统失效了。

一张薄薄的彩票,被世界上的一部分人看作通往美满生活的船票,被另一部分人归为自甘堕落的源泉,引诱人们放弃努力,追求不劳而获。两种截然不同的看法都默认彩票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

“2元改变一生命运。”

“彩票是您一夜暴富最有效的合法途径。”

这些曾经的彩票广告标语,多么像绚丽诱人的魔咒,吸引一代又一代渴望改变命运的人前赴后继。

为了深入了解彩票背后的故事和购彩者的心理,我与几位长期购买彩票的消费者、彩票店店主聊了聊,发现买彩票这件事或许没那么简单:

当人们走进彩票店,购买一张彩票,内心渴望的不仅仅是一夜暴富。

 

逃避生活的精神寄托

“你见过一整张床被彩票铺满的画面吗?”

决定做彩票选题后,我四处寻觅长期购买彩票的人,大学同学李雲找到了我,这是她发来的第一句话,讲述了一段与彩票相关的落寞往事。

故事主人公并非李雲,而是她的小叔——李利平。

第一次意识到小叔沉迷彩票,是10年前,回想起那个场景,李雲历历在目。

2011年,李雲刚上高中,住在祖父母家的一间卧室,这原本是小叔李利平离婚后居住的地方,后来他外出打工搬出去,这里成了李雲的卧室。

李雲准备收拾房间,她刚掀起铺盖,却发现木制床板上铺满了一张张密密麻麻的过期彩票。各省彩票规格不同,长宽均不超过10厘米。小而薄的彩票,铺满了长2米宽1.5米的床,“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把彩票都压在床板下面,睡觉时一不小心就会让所有彩票散开,很难睡得安稳。”

随着李雲继续打扫,发现彩票驻留之处不止床板,还有桌面、抽屉、地板角落……整理完毕,她扫出的彩票足有厚厚一沓。

这沓厚厚的彩票像一场沉默的呼啸,见证过小叔李利平对改变生活的迫切渴望。

小叔爱买彩票,祖母心知肚明,李雲记得祖母看到满是彩票的房间后嘟哝了几句,没有露出任何惊讶神情。原因很简单,对于李利平来说,沉迷彩票在他“丰富多彩”的过往经历里,并不算多么出格。

李雲将小叔比喻为2019年热播电视剧《都挺好》里的苏明成,剧里,苏明成最受母亲疼爱,缺乏责任感,习惯啃老,“只不过苏明成最后变好了,他(小叔)没有。”

《都挺好》剧照,苏明成

李利平是家中幼子,最受父母疼爱,这种疼爱并非体现在“想要什么给什么”,而是永远为他保留一条退路。口袋空空时,父母偷偷给他塞钱,失去工作后,父母也四处托关系为他寻觅新的工作机会。

总有退路让李利平更容易做出“放弃”这个决定,他打过很多份工,去过工地、私人企业、附近的几个工厂,最远的一次是去北京,这些选择都因为‘太苦’被不断放弃了,他目前在一家工厂做监察巡逻的工作,月薪3000元,办公室工作带来的体面感,让他还算满意。

李雲原本觉得小叔有些怪异,不怎么跟兄弟姊妹走动,和家人们缺乏共同话题,离婚后儿子被判给前妻,父子关系也很疏远,始终游离在生活边缘。

梳理小叔的过往经历时,李雲突然想到,小叔并非一直如此,北京打工时,经济稍显宽裕,他也曾是个贴心的丈夫、温柔的父亲。自己省吃俭用,过年回家在行李箱塞满了送给妻儿的礼物,一些精心挑选的香水、玩具和零食。

在外打工太苦,李利平又一次选择放弃。从北京回来不久,李利平与妻子决定离婚,离婚理由各说纷纭。

李雲印象里,小叔从离婚后开始买彩票,只要路过彩票店就会买几注,一个月花在彩票上的钱有大几百块。李利平不炒股、没做过小生意,彩票算是他唯一的“固定投资”。

 买彩票的人,图源:视觉中国

人到中年,李利平作为家里最小的儿子,今年也已经51岁,大半人生呼啸而过,工厂里的那份工作,比不上普通工人有实际劳动产出,他的职位“可有可无”,经历了失败的婚姻,与家人孩子的关系都很疏远。

他近乎执拗地维持着生活的体面,穿戴名牌衣物,开二三十万的代步车,村里谁家办酒席,他从不缺席,以最快的速度递出红包。

李雲感受复杂,如果小叔还年轻,或许还有奋力一搏的可能性,到了他如今的年龄,学历、经历、性格种种限制下,再想改变谈何容易。

“买彩票像是他逃避生活的方式,逃避‘需要努力才能获得金钱’的现实,也可能是小叔目前唯一的精神寄托。”

 

止痛药与兴奋剂

走进彩票店的那一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有人需要一张逃离现状的船票,比如李利平,有人为了释放工作的压力,还有人纯粹想搏个运气。

彩票店店主赵云博见过形形色色的彩民,其中不乏比李利平更渴望中奖的人。

他们整天研究不同彩票的复杂组合与打法,存款不多的情况下,花几万、十几万甚至更多去购买彩票,坚信“买得越多希望越多”。赵云博常常劝那些疯狂购彩的老客户理性一些,劝慰的话刚说出口,有些客户不爱听,依然大肆购买彩票,区别是从他家彩票店换成了隔壁彩票店。

赵云博彩票店店内一角

赵云博见过为了中奖孤注一掷的普通人,也见过物质条件优越的“有钱人”,后者在国内多个城市拥有房产,开着豪车去买彩票,理由是“为了娱乐”。

用全部身家孤注一掷的普通人与带着娱乐心态买彩票的千万富翁,都属于购彩中的极端情况。这次采访的近10个人里,多数人长期购买彩票的原始动机不过是“搏个希望”和“释放压力”。

人们买彩票背后,想要满足的是难以量化的精神需求。

小陈是一名房产销售,连续买了3年双色球,每期必买,跟的是同一串号码,这是他特意找人算出来的彩票号,没有影视剧里的复杂含义,他只是相信紧跟同一串号码,中奖的几率远远高于机选换号。

小陈向我透露,朋友的父亲多年坚持买同一串彩票号码,某一期的开奖号码全都对上了,结果那天他漏买了,就那么一次漏买,造成与大奖擦肩而过的遗憾。听说此事后,小陈更加坚定每天买彩票的决心,一次只花几块钱,“平常心,搏一搏,一年花得也不多。”

希望借中大奖改变命运的人往往选择数字彩,诸如双色球与大乐透,希望释放压力的人则沉迷于刮刮乐带来的即时刺激与心跳。

刮刮乐面值有5元、10元、20元、30元

29岁的赵航每年在彩票上花费数万元,双色球与刮刮乐都买过,这两年更喜欢刮刮乐,能够“瞬间忘记烦恼”。

工作压力越大,赵航越想去彩票店“刮一把”,买完彩票,压力能够缓解一些,短暂的刺激与心跳加速后,结果多是没有中奖,于是再次陷入落寞。

赵航没有将买彩票的事告诉父母和女友,也很少跟朋友交流购彩经验,他认为这是“掉价”的事,还是少提为妙。

唯有一位关系亲近的前同事知道他在彩票方面的投入金额,坚决反对他继续购彩,同事和赵航约定,如果他一个月不买彩票,愿意请他吃饭,如果赵航没忍住,哪怕只买一次,需要付同事500块作为惩罚。

大概半年时间,赵航真的戒掉了买彩票,后来,这位同事离职了,没人再管赵航买与不买,他再次恢复了去彩票店的习惯,只是不再像从前那么疯狂。

心烦意乱时,工作压力大时,赵航偶尔陷入幻想,“万一真中大奖,去他X的不干了,老子不伺候你们了……没中的话,就继续默默‘搬砖’,把钱赚回来。”

我一度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彩票对人的影响,为了体会购彩者心理,我三次踏进彩票店,完整地体会了几遍暴富梦想形成与破灭的过程,购买前查过微乎其微的中奖率,心底却难以控制地升起了对中奖的隐蔽渴望。

当各种主观或客观因素无法改变现状时,彩票提供了一种或止痛或兴奋的情绪价值,缓解生活与工作带来的伤痛。

 

中奖了,然后呢?

 

无论是购买彩票的长期彩民,还是经营彩票店的店主,都有相似的认知:

彩票中奖是个极小概率事件,纯粹靠运气,头奖的几率微乎其微。

“中奖概率”词条显示,我国彩市中头奖的概率极低,大乐透的头奖概率是2142万分之一,双色球的头奖概率为1772万分之一。

即使人人都清楚中头奖后一夜暴富的概率很小,依然有人抱着“或许我会是千万里挑一的幸运儿”心态,继续投注这场概率游戏。

2021年,是我的初中同学明明买彩票的第10年,他买得不多,每次都是一注双色球机选,目前为止,他中过最多的一次是25元。为什么多年坚持这场可能性趋近于0的游戏?他半开玩笑,“买了好歹有机会,不买的话一点机会都没有。”

明明买了十年彩票,没有中过比25元更大数额的奖金,各地新闻里,像他这样坚持多年买彩票从未中大奖的情况屡见不鲜。

《金华晚报》报道,男子黄某从22岁开始买彩票,连买12年,花了25万,没有中过一次;百度双色球吧网友“苍翠欲滴”痛诉,自己买了20年彩票,奖金均不超过10元。

极端状况下,渴望中头奖的心理甚至能让买彩票这件事成为法制新闻,15年前,江西企业高管李苇,从公司账户窃取现金1034万元,他将这笔钱全部用于购买彩票,颗粒无收,迎接他的只有无期徒刑。

图源:中国法院网

倾尽所有购买彩票的故事并不罕见,真正被命运垂青、千万里挑一的头等奖得主,像是某种都市传说,只生活在新闻头条与彩票店横幅里,中奖者戴着滑稽的动物头套,和工作人员合影后迅速离开,行踪神秘。

哪怕概率千万里挑一,这样的幸运者也真实存在。播客“故事fm”讲述过一位被头奖砸中的幸运儿“小刘”的故事,小刘称,人人渴望中大奖,但中奖后的生活与自己想的不太一样。

2017年,小刘中了双色球一等奖,奖金数百万。在此之前,他是个在广州工作的普通上班族,独自在异乡生活,偶尔去彩票店买五注彩票当作消遣。

刚得知自己中头奖后,慌乱与不敢置信占据了这个年轻人的心,他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兑奖。过了一阵子,他才反应过来自己中奖了,兴奋得时而打滚,时而坐地板上发呆。

小刘想象中,有了这几百万之后,自己的人生会彻底改头换面。去银行办存款时,营业员一定会露出羡慕甚至爱慕的神情。

事实上,他去银行办理存款,营业员没有表现出一点异样,去售楼部看房子时,所谓的彩票头等奖奖金连广州市区的一套房也买不起。

突如其来的奖金让小刘有些迷茫,他给父母和朋友买了礼物,没有告诉任何熟人中奖了的消息。他为自己买了一辆车,试图参与高端酒会,去当地收费高昂的婚姻介绍所办会员,不远万里到斯里兰卡开车行……

一年后,小刘的存款只剩不到十万块。

彩票带来的改变迅速消失了。生活又恢复了过往的秩序,他在原来的城市生活,下班吃外卖,偶尔买五注彩票。

通过彩票“暴富”的小刘认为,中彩票不只有美好的一面,彩票中奖一度改变了他的生活,精神方面的紧张与压力非但没有丝毫缓解,反倒被放大了。

 

当年轻人开始买彩票

过去的几周,我试图用各种方式联系小刘,了解他目前的生活,可惜的是,截至发稿前,他始终没有回复。

中头奖几年后的生活会是什么样,还是一片空白。但和那些长期购彩的朋友聊完后,我有种强烈感受,越来越多的年轻人将希望寄托在彩票上了。

《羊城晚报》报道,近两年彩民构成逐渐年轻化,18-39岁的彩民比例逐年提高。

更多年轻人开始买彩票,赵航归结为压力所迫,“年轻人生活压力大,普遍对暴富抱有幻想。”

 《行骗天下JP》剧照

同时,他认为,只要没中过大奖,人们会慢慢失去耐心,最可怕的一种情况是中了几千块或是几万块,中奖者会忍不住幻想中更多奖金的可能性,从而越陷越深。

我对每位长期买彩票的年轻受访者抛出了同一个问题:

“假如真的中了彩票头奖,你会做什么?”

房产销售小陈每天风雨无阻坚持买彩票,却从未设想过中头奖后的情形,在我追问后,他称自己中头奖后会去上海,看铺满梧桐叶的街道,体验与北京截然不同的都市生活。

插画师恬恬的答案是“做喜欢的事情”,如果她中了头等奖,希望未来能做个自由画家,只画自己喜欢的东西,再开家动物园,和动物们待在一起。

哪怕没有中头等奖,也至少能让经济状况有所缓解,下次领导让她加班时,能够拥有告诉老板“我不干了”的底气——恬恬在广告公司画插画,加班成了家常便饭,项目进度紧张时需要熬夜到凌晨两三点。

恬恬的朋友圈

另一位朋友小峰告诉我,自己渴望的其实是一种无需牺牲的自由,“能最大程度决定什么时候起床,哪一天旅行,不用为这个体验牺牲掉什么。”

小峰提起前段时间流行的躺平族与极简主义,“无论有没有钱,人们都可以通过压抑自己的欲望,得到某种自由,可是这种自由需要很多牺牲。如果只是压抑欲望,选择躺平或极简生活,即使那一刻压抑住了,但欲望还在,压抑太久只会麻木,不会消失。”

他观察身边的朋友:20多岁的年轻人,普通白领工薪阶层,除去各种花销,攒了三四年的积蓄还不如一次彩票二等奖来的多(彩票二等奖大约在十几万左右)。

小峰将希望寄托在买彩票上,他清楚中奖率非常低,每天都要经历一轮兴奋与幻灭的过程,但这也是最接近“无需牺牲的自由”的途径。

小峰在北京工作,最近尝试进入以前从未接触的行业,工作压力大的时候,他会加注更多彩票,他想如果自己真的中了奖,或许会回到小城市生活。

小峰工位上的装饰品,卡通小人给他一种自由的感觉

批判的声音认为购买彩票是一种赌徒心理,渴望以小博大,不劳而获。

年轻彩民们的心理不难理解,中国彩票事业研究中心副主任陈海平解释:“很多人,尤其是中低收入者,感到仅靠辛苦地工作永远也买不起房子。所以他们购买彩票,以期改变自己的命运。”

行业普遍内卷化的背景下,年轻人似乎如何努力也难以实现阶级跃迁,只能将改善生活的可能寄托在彩票上,勉力抓住这根稻草。这不值得被嘲笑,不是每个人都具有改变命运的勇气、机会与能力。

1990年出版的《彩票》这本书里,艾伦·卡彻说过,对于数以万计生活状况不佳的人而言,彩票即使不是他们活下去的唯一驱动,也很可能是他们活下去的主要驱动。

30年过去,彩票正在成为更多年轻人的都市“止痛药”,即使他们都清楚效果如焰火般短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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