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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出中国看中国

2021-10-05 09:1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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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维舟 维舟

历史学家研究的对象,通常都与自己有着不小的时空距离,因而他们常常会忘记,自己所亲身经历的那些过往,并不仅仅是“记忆”,其实也在不断成为“历史”。

“历史”并不是一堆有待客体化研究的材料,仿佛与我们现在的生活无关,相反,我们每个人其实都在亲历历史。

作为当代最杰出的海外历史学者,王赓武在回忆录的开篇就提到了自己近年来意识到的这个新问题。

他说,自己大半辈子都在研究历史,然而注目的都是宏大抽象的道理,时时保持着批判的距离,近年来逐渐意识到个人层面的重要性:那些历史中的人究竟是什么感觉、有什么想法?写下自己的人生经历看来就是可取的一步。

王赓武回忆录:《家园何处是》、《心安即是家》

王赓武、林娉婷 著,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2020年9月第一版

这听起来有点像陈寅恪在一百年前就曾说过的“理解之同情”:当现代人与“过往”已经断裂时,就尤其需要深入去理解他们当时的处境,不如此,就很容易脱离历史语境,得出一些莫名其妙的结论。

但这并不仅仅是对历史人物抱有一种“温情”而已,恐怕也是因为近二三十年来历史学本身的后现代转向:在1980年代后,人们已不再像以往那样坚信通过对档案材料的“科学”研读就能真实“再现历史”,而更多地注意到了以往被遮蔽的复杂多元的声音、彼此歧异的叙述,随之“历史”本身与“记忆”之间的边界也变得模糊了。

由历史学家来写自己的人生经历,也因此带有双重的意味:那既是历史,也是他个人的记忆;他既是主体,又是那个客体。也是在这样的回顾中,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研究理路虽然主要依循欧洲学术范式,但其实一直受儒家修身的影响。

这在他的家庭成长环境中清晰可辨:其母一遍遍地讲述家族故事,希望儿子即便在海外也深知自己的身份;而其父在南洋教书的同时,一直致力于将古典文学和儒家思想的中国文化核心传授给他,同时又深信中英文学底蕴的结合可以使他更能适应现代世界。

后来的经历证明,这对王赓武的人生和学术成就可能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可以说,他的一生都在中西方文化交锋、碰撞、互动的那些“接触地带”(contact zone):1930年出生于印尼,幼年随父母在马来亚生活,1947年一度入读南京的中央大学外文系,但内战爆发后,他重返马来亚,后来又去新加坡读大学、到英国和澳大利亚研究中国历史。

他发现自己“既非这个新中国想要的中国人,也非父亲所希望的致力于成为‘有为有守之公民’的中国人”,在看待包括自身经历时都有多重视角,实际上,让他最舒服的并非完全属于某一边,而是出入于两个乃至多个不同的复杂世界。

吉隆坡唐人街

在民族主义和冷战的双重挤压下,那原本是一个要求每个人必须选边站的时代,很多的悲剧都源于这一坚硬的事实。这当然并不好受,因为这可能让人产生一种没有归属感的煎熬,王赓武也并不讳言,自小在马来亚,他们一家就因为既不是本地土著,又听不懂当地华人的闽广方言,被视为“怪胎”。

但好处是:他可以摆脱身份认同带来的束缚,汲取不同文化的养分,获得精神自由,用他的话说,“我可以想想上海和伦敦,想想纳尔逊和岳飞,不分人物,不限地方,天地世人都进入可以认识的范围。我开始感到没有东西能挡在我认识万物的道路上。”

只有在那种多元文化环境下,他才最终成就了自我。到1949年他十九岁生日那天,他已有了三重身份:既是海外华人,也是后殖民地时代的知识分子,还是马来公民。除了汉语之外,他还精通英语,日据时学了日语,中央大学时第二外语修德语,解法语,到新加坡后又专心学了马来语,方言则会广东话、客家话、闽南话,一共六种语言、三种方言。当然,即便是在战后的南洋,随着民族主义情绪的高涨,族群关系也在恶化,正因此,像他这样跨越边界的自我认知才更带来丰富的视角。

最终,这被证明是格外有价值的:在这样复杂多元的文化交融之下,赋予了他从海外看中国时一种难得的视角。他在回忆录中有一句耐人寻味的话:“视角即使只是稍微转换,短时间内也能发生巨变,一切看来迥然不同。”因为他既了解中国传统,但又身在其外——如果说外国人看中国常常不免隔膜,而中国人又无法将本国客观看待,王赓武的经历正好使他避免了这一点。法国学者夏尔•佩吉曾说,“观察法国,就要置身于法国之外”,那么对中国而言也一样。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其经历所馈赠的礼物。这部回忆录的上卷题为“家园何处是”,下卷“心安即是家”,都落在“家”上,其中透露出其特殊的处境:一个离开了母体的华人,如何找到自己的心灵安顿。文化批评家爱德华•萨义德的回忆录也题为《格格不入》(Out of Place),其成长的处境也与王赓武类似:他出生于耶路撒冷的阿拉伯基督徒家庭,在开罗长大,取了一个英国人的名字,成年后生活在美国,对他而言没有家园,四处都格格不入,但也正是这赋予了他在东西方之间敏锐的洞察力。

就此而言,王赓武回忆录具有多重意义:它不仅是一些个人经历与掌故,体现出那个时代华人在海外的处境,同时也折射出海外中国学研究的自我反思与转变。

不夸张地说,在一个不同文化之间的交流碰撞更活跃的时代,它也指明了一种精神生活的可能性,让我们认识到,一个人并非只能认同一种文化身份,而多元接触不仅能丰富我们的认知,加深不同文化之间的相互理解,还通向个人的精神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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