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异路功名:夏志清和夏济安的“转行”经过

刘绍铭
2016-06-07 18:21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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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春天,耶鲁大学英语系准博士生夏志清一边忙着写论文,一边为下半年的生计发愁。他说:“我虽算是耶鲁英文系的优等生,系主任根本想不到我会在美国谋教职的。在他眼中,‘东方人,拿到了博士学位,回祖国去教授英美文学,这才是正当出路’。”

有一天,同宿舍的一位同学对他说,政治系一位研究中国的教授刚领到一笔政府研究经费,正物色人选帮他做研究。原来,主持研究计划的是饶大卫(David N.Rowe)教授。他看到这位来面试的年轻人既是华裔,又是英文系的准博士,写英文总没问题,马上下了年薪四千元的聘书。

除夏志清外,还有三位同事跟饶教授做研究。他们负责编写一本《中国手册》(China:An Area Manual),供美国军官参阅。我们记得,1951年朝鲜战争烽火漫天,美国学界“中国热”渐渐变得时髦起来。

1953年,夏志清,摄于耶鲁大学。

《中国手册》的编写分工合作,夏志清负责“文学”、“思想”和“中共大众传播”三章。此外还要撰写“礼节”和“幽默”两小章。除此以外,他还要参与“中共人物”和“地理”两章的部分编写工作。

夏志清醉心英美文学。1947年在北大当助教时,为申请李氏奖学金写了一篇论英国浪漫诗人布莱克(William Blake)的长文应征,深得当年在北大任教的著名英国文评家燕卜荪(William Empson)欣赏,极力推荐,因得李氏奖学金赴美留学。

1978年夏志清为《中国现代小说史》中译本作序,用了不少篇幅介绍他书写这本书的前因后果,开头就交代他怎样硬着头皮扮演“中国专家”。哈佛杨联陞教授有名言,在美国教中文,犹如开杂货店,面对学生,无论你卖什么货,总要有求必应。

夏先生说,他“改行”当上“中国问题专家”后最感到头疼的是这本“手册”需要人文、地理和各省、各地区的个别报道。因为实在看不到多少参考资料,“只好凭我的常识和偏见去瞎写”。五十年代后期《时代》周刊出了一期以毛泽东为封面的特辑,居然也报道中国各地区的风土人情。那晚我们的夏教授捧着这个特辑来看,“看到上海人如何,北平人、山东人、湖南人又如何如何,都根据我撰写的材料,有些地方字句也不改,看得我人仰马翻,大笑不止。生平看《时代》周刊,从来没有这样得意过”。

夏志清学士、硕士、博士主修英美文学,却以中国文学传香火,这也是他自己意想不到的。1961年耶鲁大学出版了他的《中国现代小说史》后,C.T.Hsia在美国“汉学界”声名日噪。其时在哥大任教的王际真先生行将退休,在《小说史》还未上市前先在印刷所看了部分校样,暗地连声叫好。王际真先生翻译过《红楼梦》。据他说《小说史》教他佩服得紧的地方不但因内容确达到了“破旧立新”的境界,更难得的是英文亮丽如流水行云,不但国人中难得一睹,即在英语为母语的学人中亦不易一见。

志清先生得今之“伯乐”王际真“毫无保留”之推介受聘为哥大东亚语文系教授。《小说史》后,夏公的另一本重头著作是1968年的《中国古典小说》。自此以后,夏公断断续续写了好些重头文章,分别在欧美学报发表。2004年,这些散篇后来结集在哥大出版社出版,定名为《夏志清论中国文学》(C.T.Hsia on Chinese Literature)。

夏公在美国“汉学界”的成就,拿算命先生的话来说,可说是“异路功名”的开花结果,在哈佛大学韩南(Patrick Hanan)教授眼中,“C.T.Hsia has been without question the most influential critic of Chinese fiction since the 1960s”(夏志清毫无疑问是六十年代以来最有影响力的中国小说评论家)。

张爱玲的著作,在敌伪时期的上海风靡一时,可以说得上是名利双收吧,只要她愿意,大可这样在上海活下去。但上海英文女校出身的Eileen Chang英文了得,从小就把林语堂看作一个成功的故事:以英文写作,在欧美出版,拿英镑、美钞版税,享国际文坛大名。但事与愿违,她的作品就是不合洋人口味。在欧美的知识界,“林语堂”曾一度是个household name。张爱玲跟他相比,的确是不可同日而语。张小姐走过异路,发觉此路不通。

本文以《异路功名》为题介绍夏志清教授“转行”的经过,一边写一边想到我的老师、志清的哥哥夏济安(1916-1965)。济安老师在1959年以交换教授身份离开台湾到西雅图华盛顿大学时,他在台湾学界和文化界早已“名重士林”。陈子善教授为《夏济安选集》写的前言引了一段夏先生死后别人对他的盖棺之论:“论中西文学的修养,夏济安是海运开通以来少数翘楚之一;论见解,夏济安所理想的中国新文学永远摆在我们所追求的那一端;论文采,五四以来用白话文写批评和翻译的,没有多少人可以赶上他。”

夏济安。

夏老师在华大的交换计划结束后,不打算回台湾大学复课。他曾不止一次跟我说过,他生平最大的一个愿望是用英文写小说。在台湾当然也可以写,但在台湾生活,缺少写英文小说的ambience。老师的话,也有事实根据。1955年夏天,老师在印第安纳大学的School of Letters选了一门小说创作的课。他写了一个短篇,名为“The Jesuit's Tale”(“耶稣会士的故事”),投到名评论家Philip Rahv主编的The Partisan Review(《党派评论》)。几个月后杂志以“头条”的版位刊登出来。同期还有《一树梨花压海棠》(Lolita)的作者Vladimir Nabokov的作品上榜。

要留在美国过日子,先得解决的是生活问题。济安老师最高的学位是上海光华大学英文系毕业。毕业后曾先后任教西南联大、北大和台大,明眼人一看当知这些名校对他另眼相看,只是对他本人学问修养之肯定,而不是对他母校的认可。但若要在美国找教职,又是另一回事了,我相信他不容易找到“破格”聘用他教英文的雇主。

幸好当时加大伯克利校区的中国研究中心需要添人做研究,不需要博士学位,这等于直接提供了夏先生一个获取“异路功名”的机会。六十年代的China-watching(中国观察)是一门很热闹的行业。白宫、国务院、五角大楼这些政府部门和一些大企业都急着要知道关在“竹幕”后的红色政权的动向。

夏老师是“中心”的研究员(research associate linguist),每天的读物不离《人民日报》《红旗》和“内部参政消息”这类公开的或半公开的官方八股。照理说读八股(任何类型的八股文)都是苦差。幸好老师英美文学出身,文本分析受“新批评”策略影响至深,别人认为枯燥,他却可化腐朽为神奇,读得津津有味。

夏先生八股“探微”积存下来由研究中心结集成书的计有三本:一、《隐喻、神话、仪式和人民公社》;二、《下放运动术语研究》;三、《从术语和语义看公社的溃败》。先生在北大当助教时,读得最上心的是William Empson的名著Seven Types of Ambiguity,难怪他对各式隐喻和术语的草蛇灰线解读这么得心应手。

夏先生除了在加大“观察中国”外,每年暑假还要到西雅图的华盛顿大学参加由Franz Michael教授主持的“中国现代史研究计划”。幸好夏老师成了小组的一员,定期参加研究和写作计划,否则在美国几年虽然跑过不少“异路”,也不会拿到什么“功名”的。“下放”和“人民公社”,只合“现买现卖”,一旦事过境迁,日月也换新天,再没有什么研究价值了。但收在The Gate of Darkness的文章类型不同,内容历久常新。此书的中文版最近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社出版,取名《黑暗的闸门》。主持审订译稿的王宏志教授为此书写了长序,毫无保留地说:“在中国左翼文学研究来说,这毫无疑问是一本划时代的杰作,在一段很长的时间里,有关左翼文学的研究,无论在架构和论点上,可以说无出其右。”

“黑暗的闸门”这个书名是夏志清为哥哥取的。他对哥哥在本书的理论架构摸得清楚,引了Jacques Barzun在《达尔文、马克思、瓦格纳》一书第二版的序言指出:“这类型的文章显然不是纯粹的传记、历史或评论,而是三者的融会贯通。”

夏济安拿这种“文化研究”角度来读蒋光慈作品,也得承认他的著作今天虽然难以卒读,绝对是革命文学的“反面教材”,但话分两头,若拿这位“浪漫作家”的生平、所处的时代和作品的特征,同时放在历史的脉络来观照,你当会认得,his contribution was his failure, and his worth is found in his worthlessness(他的失败正是他的贡献,他的价值正因他一文不值)。

《黑暗的闸门》是夏先生在华大暑期研究计划的部分成果。他要研究的,是整个中国左翼文学运动的历史,可惜天不假年。《闸门》收七章和一个附录《中共小说中的英雄与英雄崇拜》。说左联、左翼文学的前前后后,当然要牵涉到鲁迅在其中的角色,但一般读者大概不知1931年被处决的“左联五烈士”是什么人物。他们是:胡也频、柔石、冯铿、殷夫和李伟森。这几位作家的作品本身也许无足观,但因为他们在特定的历史情景下遇害,研究他们的生平和遭遇就有不寻常的价值。

夏先生经年屡月的阅读思考,幽微处每有一得之见:“集体运动中的个人命运可能会很悲惨,而我这本书就是要揭示其中的悲剧。”

书中第一章《瞿秋白:一名软心肠共产主义者的炼成与毁灭》是作者融合了识见、学养、襟怀给这位共产党人所作的证言。不把瞿秋白的处境和心事看透,就没资格给他下tenderhearted(软心肠)的结论。

济安先生曾在一封给弟弟的信中说到,他对中国传统小说“六大说部”以外的minor works很有兴趣,特别是有关“相思病”这题目。此“病”本来无药可医,但他闲读洋书所得,知有好事者曾给相思病人喝“驴乳”,此说当然信不信由你。济安先生说他有志写一本诸如此类的“小题目、大论述”。他告诉弟弟说连题目都想好了,叫“风花雪月”。

可惜老天爷在先生生命最旺盛的时候让他“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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