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脆弱与能力:对女性“自愿裹小脚”的批判

刘满新
2016-07-05 13:32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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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发生的南方日报名记者成某强奸女实习生的事件得到社会各界的关注,也引起了很大反响。当事件首先曝光于网络上时,除了各位出于正义而对施暴者的谴责以外,还有每次类似案件出现时都总少不了另一种伪装成中立理性的声音,所谓分析案件的过程,提出对受害者的质疑:“那女生为什么这么笨”“女生自己也有问题”。这种明显对受害者的二次攻击,有时还会采取更加隐蔽的方式。每次女性受性侵犯以后,各种出于善意的“防狼手册”“女生自我保护方法”也同时热传。之所以这是更加隐蔽的二次伤害,在于这些“防狼手册”虽然看上去没有针对受害者进行批评,然而它们背后隐含的意思是,女生受到侵犯,可能在于女生自己做得不够好,不够保护自己。“防狼手册”无可否认是出于善意,它并不会让我们变得更加安全,甚至会让受害者感到长期的耻辱——“都怪我当时没做好!”谴责受害者的文化,不会使得侵犯案减少,甚至可能导致更多侵犯案的发生。正如卡乎所说,“作为女孩的父母,你们可能很难接受的事实是:你们在网络上传播的那些‘防狼手册’,给孩子们灌输的那些‘自重观念’,也许正是她们成为受害者的原因。”原因?很简单,我们从来没有“防变狼手册”。

对这次事件的热切关注和讨论,却掀起了另一个意想不到的话题。事件的舆论发酵两天以后,渐渐开始有人提出了自由主义与女权主义矛盾的问题。李思磐2013年的文章《中国大陆自由主义者为何不支持女权主义?》又一次在网络上热传,文中论证,当下自由主义者并不关注女性议题, “男性知识分子整体缺乏对男性精英性别特权的自我反省,可能是自由主义对女权议题表现梳理和反动的主要原因”。破土网也登载文章,《“强奸女实习生案”背后,如何看待自由主义和女权主义的矛盾?》,认为自由主义其实是一种“语言泡沫”,“正义从来都被这些居于高位的具备影响力的所谓知识分子们改写着”。认为自由主义与女权主义存在矛盾,或者如李思磐所说,并非自由主义学理本身的问题,更多是自由主义者自身的原因。不过,当下女权主义者对自由主义的反感或无感,似乎也刚好提示自由主义女权现在很有必要厘清自身的概念,展现自由主义女权的进路。

不少自称自由主义者的学者发表过对女性议题的讨论,其中不少的言论也令人无语。比如杨早的文章《如果女性自愿裹小脚怎么办?》。文章最后虽然勉强表示了对新一代女权行动者的敬佩,但从文章标题所提问题本身,大概可见,为什么女权主义者会对自由主义反感或者无感。这种无感的第一个原因,就是所谓自由主义者自身对自由主义的误解,特别是对“自由”的片面理解。正是因为这种误解,才出现如李思磐文章所说的“职场性骚扰和性侵害议题并没有被当作一个权利议题来讨论,因为以自由主义的眼光来看,在没有暴力胁迫的前提下,人们是有自由意志的,那些受害的女性是因为‘自身的原因’而招致恶果”。所谓“自愿裹小脚”,大概杨早的意思正是,如果没有任何暴力威胁,女性“自由选择”裹小脚,女权主义者大概没有权利代言她们。

这种立场常常被自由主义者们看做是自由主义的核心,只要没有暴力胁迫,人所做的决定就是正当的,不可指责。在女性议题上,接受这种立场就会导致很多让女权主义者反感的立场。因为只要女性没有受到暴力胁迫,所以她做的决定都无可指责。比如“如果某些女性自愿选择依附男性生活,放弃独立求得安稳”。这种立场带来的矛盾,杨早认为是缘于个人主义。因为接受作为自由主义基础的个人主义,所以他认为,女性自由控制身体的权利在缠足上禁止,堕胎却没有,这是女权主义跟自由主义的矛盾所在。这同时也是不少女权主义者认定,自由主义女权不具有吸引力的地方,因为它无法提供批判的力量。

自由主义女权遭受来自名字中两个立场的排斥,实质上来自于两个立场的误解。来自自由主义者的误解,很多时候在于国内的自由主义者没有理清,自由主义或者自由主义女权中的概念实际上的涵义。自由主义顾名思义,核心在于保障人的自由权利。自由主义首要追求每个人的自由。很自然的,自由主义传统强调个人自由。也因此,个人主义也是自由主义核心想法之一。然而,这种个人主义的自由,常常被自由主义者们理解成狭窄的观念:只要没有强迫,自愿选择就是自由。所以,女性自愿依附男人,是应该被尊重而不该被批判。之所以称此观念为狭窄,那是因为这种观念中对自由的条件理解得过于简单。

暴力强迫当然是限制自由的重要障碍,所以暴力强迫下所做的决定,难以称得上自由选择。但是自由主义者们如果认为只要暴力强迫不在场,自由选择就能保证,这是忽略了许多事实上限制自由的其他重要障碍。一个真正自由的决定,要求更多的条件。可能对于一些人而言,裹小脚是美的,但这种所谓的美背后也意味着,裹小脚的女生是无法进行工作的。无法工作就意味着,独立的生活变得不再可能。即便在没有强迫下,女生选择裹小脚,这种对身体的摧残意味着女性无法形成最基本的能力,而这种基本的能力事实上却是女性能够做出真正选择的基础。自由主义者不应该支持这样的自愿,因为这种所谓的意愿所放弃的,实质上是能够自由选择的基础:她从此不能再做自由的选择了。

自由主义追求每个人的自由,那就意味着,自由主义应该保证每个人得以自由决定的条件获得满足。而同样,自由主义女权追求的是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女性会因为自由决定的条件被剥夺而导致的脆弱(vulnerability)。脆弱当然不仅是面对暴力才会出现,脆弱还有着各种不同的成因。

依赖(dependency)是脆弱的一种,而婴儿的依赖可以说是依赖的典型。婴儿的生活基本不能自理,在各个方面依赖于照顾她的人。根据Susan Dodds的观察,婴儿或者小童的依赖大概可以分成六类:身体上的依赖,认知上的依赖,情感上的依赖,社交上的依赖,法律上的依赖,以及自主性的依赖。每一种依赖都指向了依赖者所缺失的基本能力。这些基本能力的缺失,也正是婴儿小童无法做出真正自由选择的原因。没有照顾者的帮助,婴儿或小童身体上的依赖会造成她们的匮乏甚至死亡。认知的依赖是因为婴儿和小童认知能力的缺失,自然会造成她们无法做出恰当的判断。情感上的依赖使得婴儿需要获得可信任的、稳定的关爱来形成良好的情感能力。社交的依赖在于婴儿和小童无法具有社交能力,从而获得社会中的认可。无法获得社会认可将意味着,她们的需求将不会得到社会认可和回应。法律的依赖则是婴儿和小童没有能力宣告(claim)和辩护自身的法律地位。最后,这些基本能力的缺失造成的依赖,将使得婴儿和小童在自主性上的依赖。婴儿和小童需要依赖她人来逐渐形成自主的能力。

所有这些依赖,其实都告诉我们,能够成为一个可以自由选择的个体,我们需要的条件绝对不止所谓的免除暴力威胁。婴儿和小童能够成长为自由主义者认定能够具有自由权利的个体,需要我们满足相当多的条件。同时,这些条件并不是一劳永逸的。婴儿和小童所代表的依赖,并不仅仅只出现在个人的最初阶段。有血有肉的人,同样会在生活的后期面对同样的依赖。年老的人同样需要他人的照顾,方能获得真正自主。老年人同样面对身体上、认知上、情感上、社交上、法律上以及自主性的依赖。这些依赖同样缘于自由选择背后的基本能力的缺失。一旦我们漠视这些依赖,我们自然漠视老年人的实质需求。在只有高端打车软件的社会中,我们很难说老年人自愿留在家里是真正的自由。除了人生时间线上对称的依赖状态以外,有血有肉的人同样在人生的各个阶段面对偶然而来的依赖。因为疾病或者灾难所带来的基本能力缺失,从而导致的依赖,会使得每个不幸的人缺失某些方面的基本能力。用阿玛蒂亚·森的例子来说,一个不幸失去行动能力的人,她仍然具有行动自由吗?她的确可以继续走动,但是在一个漠视她的依赖的社会里面,到处都是楼梯的社会中,我们很难说她自愿留在家里是一种真正的自由。

依赖是脆弱的一种,其中最大的区别在于,依赖由个别的人来满足。婴儿的依赖由看护人满足。而脆弱作为一种普遍的状态,需要由社会来提供帮助才得以满足。脆弱,意味着脆弱的人在基本能力方面的缺失,而这些缺失不仅仅只是先天的不幸,更多是社会安排导致的困难。自由主义女权追求的就是让每个女性都能摆脱各种脆弱,能够真正地自由选择。所以,自由主义女权需要去关注每个有血有肉的个人,要求社会和政府满足她们所缺失的基本能力,让她们能够真正成为自主的人。所以,自由主义女权不会同意自愿裹小脚,因为这种所谓的自愿选择极可能反映了认知上、社交上等等基本能力缺失,同时也会导致更多的脆弱。同样,自由主义女权也可以去批判女权主义者们不满的消费主义,因为消费主义传播一种对女性需求的歪曲画面,导致女性基本能力的缺失,例如淡化女性求知的需求、弱化女性身体的锻炼需要、扭曲女性的社交需求等等。

自由主义女权尊重每个个人的自由,同时不会丧失其批判的力量。自由主义所追求的正义,同样也是女权主义者可以追求的正义。因为所持有的个人主义立场,自由主义女权关心每一个个体的福祉,不管在家庭中还是社会上。只要她因为基本能力的缺失而导致脆弱,自由主义女权都认为这是一种不正义。自由主义女权反对家庭暴力、批判性骚扰性侵犯;同时自由主义女权也反对强权和不公的法律、社会文化和制度。正义的话语不只是自由主义的语言泡沫。一直以来自由主义女权处于非常尴尬的局面,所谓左派的女权主义者误解自由主义女权是反动保守的;而所谓的右派将女权主义当做只求关注的“行为艺术”。自由主义女权并非如此。通过脆弱和基本能力的概念,自由主义女权甚至可以成为当下新生代女权主义运动的重要思想来源。“占领男厕所”运动不正是要关注因社会安排不恰当所造成的女性需要面对的脆弱吗?对女性的赋权,就是要让女性能够摆脱脆弱的位置。

如果李思磐所指出的问题是,自由主义者未能恰当反思女性议题,那么自由主义女权更应该在女性议题上发声。自由主义女权不仅仅需要去清理传统文化对女性的歧视,还需要在面对社会针对女性的不正义时展示出反思与批判的力量,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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