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专访|《横道世之介》原著作者吉田修一:游走在温情与残酷间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默音
2016-07-07 07:32
来源:澎湃新闻
文化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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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田修一是谁?先用两部电影测试一下吉田在国内的认知度。

一部是《恶人》,一部是《横道世之介》。两部影片有着截然不同的气场,前者冷冽,后者温柔。原作者均是吉田修一。这两则故事并非全无共性,主人公都出生在长崎,又都面临着城市与故乡的夹缝,而性格与际遇,决定了他们之后完全不同的道路。

这是日本作家吉田修一笔下世界的一大特色,他擅写大城市的年轻外来者,以不偏不倚的目光观察他们,不美化,也不苛责。吉田在迄今为止的二十年作家生涯中书写的日本年轻人,和当下中国的现实也有许多重合之处,读者不难从中得到共鸣。

吉田修一的这部代表作《怒》即将由北京世纪文景出版,作家本人也将于8月来上海参加上海书展系列活动。根据小说改编的电影即将于今年9月上映。

《怒》开篇便是一起动机不明的命案,凶手连杀两人,逃走前留下血写的“怒”字。一年后,东京、千叶房总、冲绳三地分别出现了疑似凶犯的年轻人,这三个人身边的人们错过了警方的通缉信息,在懵然不觉的状态下逐渐与其变得亲密。等迟到的通缉信息映入眼帘,故事中的每个人都面临艰难的抉择——爱一个人,是否就该相信他。

而吉田修一的另一部作品《同栖生活》乍看要轻快得多。东京一所两室一厅的公寓里不知不觉间住了五个人,有点像国内的合租,只是住沙发那位并没有交房租。三男两女随波逐流成为一个共同体,他们眼中看到的风景既相似又不同。每个人都有不足为他人道的烦恼与黑色情绪,在一起的时候则是百无聊赖的愉快共处。表面的“光”与内里的“暗”不断交错在五个叙述声部,最后冲破了同栖的宁静表象,呈现出近乎狰狞的内里。

就这样,《怒》以凶案开端,最后的结局隐含着温情与救赎;《同栖生活》却是散淡的开头惊悚的结局。读这两个故事,能感觉到作者并非出于匠心故意设计,而是在追求某种真实。人生的真实,或者说小说的真实。

去年夏天,笔者有幸在东京和吉田修一以及《同栖生活》的幻冬社编辑做了交流。以下是访谈的内容。

吉田修一

追寻孤独的写作

默音:我读过台版《最后的儿子》,那本书里有个中篇《Water》,讲的是游泳队的少年们。那是您的处女作吗?

吉田:对的,最早写的小说就是《Water》。

默音:是什么样的契机让您开始写作的?

吉田:不知道啊(笑)。大学毕业后,我没有到公司上班,过着打工晃悠的生活。我喜欢看书,然后在二十四五岁的时候,也没有什么特定的契机,就开始写作了。最初写的就是名叫《Water》的小说,投给文学杂志后,拿了一个奖的最终入围(笔者注:1996年文学界新人奖最终入围)。第二年,我又写了《最后的儿子》(1997年文学界新人奖)。

默音:您写了很多从小地方到东京的年轻人,除了这一类年轻人,您比较偏爱描写的是怎样的人物?

吉田:相对来说,我喜欢写“蓝领”。大概因为我和他们更接近。我觉得,比起某栋楼里工作的公司职员,自己和木匠更接近。虽然不清楚接近的点在于哪里。也许是“比较容易想象”。另外,《同栖生活》里倒是有个白领的,是吧?

默音:说起来您以前打过很多份工,具体做过怎样的工作呢?最长的打工是?

吉田:确实各种各样。游泳教练。还有空调清洁工,这个是最长的了,一年左右。其他还有咖啡馆服务生、酒吧调酒师,以及宾馆的服务生(笔者注:《横道世之介》的主人公也是在宾馆打工)。

默音:看您的小说中出现过很多体力劳动者,也做过那一类工作吗?

吉田:也做过很多。我家是卖酒的商店……(笔者:所以就像《最后的儿子》当中描写的那样?)对,就是那种感觉。所以最初来东京打工的时候,我首先最习惯的就是自动贩卖机的饮料补充员,开着卡车运饮料过去,装到机器里。

默音:另外您的小说里好像经常有这样一种模式:偶然进入别人的家,就此住下。

吉田:真的呢(笑)。这是我自己的实际经验。年轻时代,我确实经常在不同的朋友家“既来之则安之”。那时候一直过着那样的生活,所以写起来没什么违和感。我想反问一下,在中国很少有人这样做吗?肯定也有合租吧?(笔者:一开始就定好分担房租一起住的当然很多,不过像书里这样自然而然地住到一起的……好像不太多。)啊,这么说来,在日本也不多。

默音:那时候的经历和后来写小说也有关系吧?

吉田:我的朋友很多,每天都过得热热闹闹的。而在那种热闹的快活的日子里,唯一让我感到自己独自一人的时候,就是写作的时候。我喜欢读书,不过那时候,阅读也经常是在热闹当中。唯有写作是孤零零的独自一人在这个世界上。可能我写作的契机,不是“想要写东西”,而是“想要独自一人”吧。

《恶人》电影

从《恶人》到《怒》

默音:可能很多读者会把新书《怒》和2007年的《恶人》放在一个谱系里来看。这两本书的共同点在于先有“案件”,然后写了与此有关的众人,最大的不同在于,《恶人》能看到罪犯的“动机”,但《怒》读到最后,读者仍然不明白案件为何发生。这是为什么呢?

吉田:我想反问一下,中国的纪实性媒体,会对案件的动机加以追寻和分析吗?(笔者:案件纪录片最后都会有犯人的自白呢。)嗯,怎么说呢,我想说的是,也许动机这东西,是不存在的。到了后来,才可以给事件加上一个“因为这样所以这样”的理由,譬如最近(2015年夏)发生的新干线自焚事件,据说是因为退休金问题引发的,可我总觉得像是“找理由”。在新干线列车里,往自己身上浇汽油点火,会有人因为拿不到退休金就这样做吗?我想,一起事件的动机是肯定存在的,而在其中,也有“不成其为动机的动机”。《怒》的犯罪动机不清晰和明确,就是存在这种考量。当然,不能一开始就认定“动机不存在”。我在写小说的过程中追寻罪犯的动机,花了一年写作,最后没找到那个动机,所以我没有粉饰,如实写出自己的推断,我感到,那是最接近真相的。

默音:《怒》有三条主线,结构很复杂,又是在报纸上连载的,请问当时是怎样的写法?

吉田:反过来,正因为是连载,写的时候并没有太多的计算。如果一开始就有太明确的框架,反而会束缚手脚。写的时候真的是“随波逐流”,随着浮现的念头写下去。在三个地点发生的故事,叙事顺序也是杂乱的,自由地写下去。

默音:最后成书的时候还有修改吗?

吉田:《怒》在成书的时候有删节。最重要的删节,是犯人山神小时候的故事。那也是最初写作的过程中“追寻动机”,所以写了犯人小时候。最后觉得是“找理由”,是作者的自以为是。删掉之后,我感觉整个故事反倒变得自然了。

默音:选择那三个地点的理由是什么?据说您一开始考虑了很多个地点。

吉田:对,一开始想了大概有十个地方。选择那三处并没有理由。纯粹只是因为文章的量,写十个地方是做不到的,那么要写哪里呢?这样想着不断减少备选的地点,最后剩下三个地方。

默音:所以是先有地点,然后人物从地点浮现,是这样的吗?

吉田:我的写作总是如此,不光是《怒》。我的写作顺序是,先确定地点,再确立人物,然后是故事。据说大多数人写作都是反过来的,先有故事,再有人物,然后选择地点。(幻冬社编辑:吉田老师喜欢看地图。)啊,没错,我喜欢地图,是地图控。喜欢写“地点”。

默音:《怒》是一部会让人看到流泪的小说,总觉得里面的人物都在挣扎,在和什么斗争。那种孤独的小人物的战斗。

吉田:我认为,每个人都在和什么战斗。譬如政治家背负着国家在战斗,职场则是工作的战斗。家族内部也有纷争。而不论规模大小,身处其中的人,都是拼上了自己的全部。小说家就要仔细看这一切。

默音:据说《怒》的故事原型是2007年市桥达也杀人事件,而在《怒》当中,除了警方的搜索线,三条主线分别发生在东京、千叶、冲绳,围绕的是“疑似逃犯”和他周围的人。读者也会一边读一边困惑,三个人当中究竟谁是凶手。是否可以认为,您想写的不是案件和犯人,而是目击者?

吉田:我对市桥案本身的兴趣并不大。听说当时在搜查过程中,有数量惊人的通报,譬如说自己身边有谁可能是逃亡中的凶手,或是在公园偶遇的人长得像通缉照片。我便有个念头,如果一个人报案说自己亲近的人是凶手,此人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呢?就像之前提到的,本来想写十几个地点和人,最后变成了三个地点。而这三个地点有共通之处,就是刚才讲到的,那些人都有他们自己的战斗。千叶的父亲,他有个离家出走坠入风尘的女儿,他把女儿带回来,每天过日子就是一种战斗;东京的青年,他喜欢男生,他的生活也是一种战斗;然后冲绳,则有美军基地问题。

默音:读到最后会觉得,虽然书名是《怒》,感觉这更是一个关于信任的故事。

吉田:“怒”是故事的背景。里面每个人有他们的愤怒和战斗。对他们自身来说非常重要和本质的问题,可能在别人眼里不值一提。这样一来,当一个人越是认真地愤怒,旁人反而一下子避开了。书里的三个地点发生的故事都是这样。然后这部小说传递了一种观念,就是“只有自信的人,才能信任别人”。

《同栖生活》电影

小说是一种色调的平衡

默音:《同栖生活》和《怒》的人际关系形成了对照。《同》的主人公们最初看起来很融洽,《怒》则是素不相识的人逐渐变得亲密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怀疑和动摇。而到了结局,《同》带有一种冷漠或者说是冷酷的气息,《怒》却带着人与人之间的温暖情义。作品的“冷暖”调性,是在最初写的时候就确定的吗?

吉田:我想大概是一种“平衡”,在作品的色调上。当初写《恶人》也是如此。一个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坏人,是无法被断定的。当我试图写一个杀人犯,就会想要写这个人的好的一面。而在写《同》的时候,关于东京这个城市,关于聚居在一起生活的年轻人们,如果一直写他们的明亮的部分,就会失去平衡,所以就会在最后以“案件”来取得平衡。《怒》就相反,越是写残酷的状况,越觉得“不仅仅是这样”,所以会在最后给出类似“希望”的部分。小说的情节如此,小说中的登场人物也如此。

默音:《同栖生活》的最后一幕,是刚开始写的时候就确定的吗?还是在写的过程中想到的?

吉田:一开始并没有确定结局。最初的想法就是写一个家里住着不同的人,每个人有不同的世界,当这些世界重合在一起,每个人的世界会发生怎样的变化。我想写这样住在一起的人发生的变化。顺便一提,《同栖生活》这个书名也是最后才确定的。

(幻冬社编辑:是啊,在电话里(笑)。当时吉田老师一边翻房产广告一边想名字来着,还试了好多小区的名字。)

默音:故事中的连环凶案一直在出现,那是预先就有的设定吗?感觉凶案一直存在于每个人物的叙述视角中,像背景一样存在着。

吉田:嗯,应该这么说,不是为了写凶案而写了《同栖生活》,而是为了写那样一个聚居的世界,自然地产生了凶案。《同》不是连载,而是写完后直接出书,所以就像画油画一样,先有素描底稿,然后上色,涂油,等它干,又上色。在这样的过程中产生了凶案,好像是重写到第三四回的时候吧。重写也不是从头到尾重写,譬如第一章写完了,在写第二章的过程中,回过头去对第一章做修改。

默音:在其他杂志的访谈中看到过,吉田老师一般不会事先确定结局,而是在写的过程中做各种探索,是吗?

吉田:是的,基本都不会确定。《怒》也是如此,一开始并没有确定谁是犯人,三个人当中究竟谁是犯人,是在写到后半才定下的。

默音:《最后的儿子》的主人公,后来又出现在《春天,在巴尼斯百货》中,然后在这两部小说中出场的“阎魔”又出现在其他短篇中。《同栖生活》的主人公,今后会不会也这样重新出现呢?

吉田:怎么样呢,读者们会想看吗?(编辑插话:好像您提过想再写点良介。)哦,那么就是变成了《横道世之介》,在某种意义上。《同》的人物当中,我最喜欢良介。所以在差不多七八年后,有了《横》。

将于今年9月上映的《怒》电影

从小说到电影

默音:《Water》的电影是由您本人执导的呢,对这部作品是不是有特殊的感情?

吉田:当然有感情,毕竟是我的第一则小说。怎么说呢,对于它可以入围文学奖,我是真的吃了一惊。至于那部电影,是个20分钟的短片。有公司来问我“要不要拍拍看?”,我就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拍了。不过拍得不好,很不好意思(笑)。

默音:拍了多久呢?

吉田:摄影大概花了四五天,哦,可能是一周。毕竟是我这个门外汉导演的,并不是一部好电影。不过,像摄影师是有名的法国摄影师,而片中出现的男孩们,如今也仍然在演艺界活跃着。电影中出现的滝口君(滝口幸广)、川口君(川口觉)——滝口君上个月在明治座做了座长公演呢!(笔者注:2015年5月,新型时代剧《滝口炎上》,能在明治座举办座长公演,是演员实力的一种证明。)川口君在蜷川幸雄导演那里演了话剧。而这些演员的履历中都有以《Water》出道的一笔,所以觉得还挺好的。这个电影现在看不到了,因为电影公司倒闭了(笑)。

默音:说起来,您还写了《恶人》的电影剧本,写小说和写剧本,差别大吗?

吉田:完全不同。剧本是由我和导演李相日一起写的。如果说自由度,那是小说比较自由,剧本更像设计图,目的是让大家知道要做些什么。读了剧本之后,灯光师、摄影师、演员就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虽然都由文字构成,但小说是完全不同的东西。

默音:《怒》的电影也是由李导演拍的,这次您没有参与剧本呢。

吉田:对,我想李导演拍出来的《怒》,就会是基本上是我想要的样子。

吉田修一官网上的作品矩阵

写作二三事

默音:你的官网有个很有趣的作品矩阵,把作品分为四个面向,分别是肉食系、草食系、故事系、金句系。那是您自己的设计吗?

吉田:有个帮忙制作和维护官网的人,好像最初是我和他提出了作品可以这样大概分类。现在每本书具体放到哪个位置是我自己定的。

默音:迄今为止的写作生涯中,写得最开心的书和最痛苦的书,分别是什么呢?

吉田:如果书里有人杀了人,这样的故事写起来总是很沉重,早上起床都觉得艰难。有人死亡的小说写起来不开心。但如果说什么小说写起来开心呢?并不是说没有杀人事件的小说,写起来就很愉快。写作的过程大概无法用“愉快”来形容吧,虽然写完会松了口气。(幻冬社编辑:但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工作”对吗?)对,那种感觉不是工作。

默音:每天以一定的步调写作吗?

吉田:并不是。能写的时候会写一整天。有时候完全不写。我感觉,如果“文章没有浮现”,即便心里产生了故事,也写不了。而不可思议的在于,只要第一行出现了,后面的就会跟着出现。而第一行出现之前,需要辗转等待。

默音:如果觉得自己今天写不了,会做什么?

吉田:马上就出门。去散步,游泳,喝酒,或者去温泉。要是觉得自己好几天都写不出来,就去海外。

《横道世之介》电影

关于吉田修一

1968年9月生于长崎。1997年以《最后的儿子》获第84届文学界新人奖,作家出道。2002年,《同栖生活》获第15届山本周五郎奖,《公园生活》获第127届芥川奖,同一年获得大众和纯文学的两大奖项,是其创作力的例证。2007年,《恶人》获第61届每日出版文化奖、第34届大佛次郎奖。2010年,《横道世之介》获第23届柴田炼三郎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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