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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林部落︱土耳其军队:世俗主义堡垒的崩塌
清晨醒来,获悉土耳其发生政变,军人控制机场、电视台,并攻打总统府、国家情报署等要害目标,虽然离开那个曾经工作过不少日子的国度已经整整十年,这些手机屏幕上出现的地点还是还原为一栋栋建筑,浮现在我的脑海中。
有时候人的第一反应是很耐人寻味的。关于这场政变,我的第一反应是,如果这是土耳其世俗主义者们武力推翻埃尔多安政权的又一次尝试,那么这很可能就是最后一次尝试。土耳其共和国的奠基人凯末尔为土耳其确定的两大支柱:世俗与民主,恐怕也f只会从此湮灭在安卡拉市郊高大的凯末尔陵墓中了。
“所幸”,土耳其政府迅速将政变定性为军队中的“居兰分子”策动的颠覆阴谋,并且在短短七个小时后,政变即被粉碎。关于埃尔多安为什么能够逃过一劫,有一种说法是,埃尔多安总统及时用社交软件向民众喊话,动员土耳其公民上街,粉碎了政变者的图谋。的确,军队中的叛乱者只占领了土耳其电视台,而没有控制电信公司,更谈不上切断手机和互联网服务,这或许加速了他们的失败,但恐怕不是他们失败的关键原因甚至重要原因。
试想,如果这场政变不是只有区区百名士兵参加——土耳其媒体的报道称,只有13名士兵试图攻入总统府,然而遭到逮捕——而是师、团规模的成建制部队,那么政变发起者再业余,也不会忘记阻断信息服务。与其说叛乱者低估了新媒体的力量,还不如说他们的力量如此薄弱,在任何一点都很不足,什么都控制不了。这恰恰是埃尔多安能够粉碎政变的关键原因——土耳其军队大部分及其核心领导层,根本就不知道有这样一场政变阴谋,更谈不上参与其中。
政变的发动者和追随者,很可能确如土耳其政府所指控的那样,是一小撮渗透进土耳其军队的宗教极端分子或狂热的居兰主义者。然而,仅凭这一点就足以断言,土耳其军队精心维护了80多年的世俗主义堡垒形象已经破灭,甚至堡垒本身也已经崩塌。
我还清晰地记得,十几年前,我在安卡拉工作的时候,曾多次到土耳其兵营参加土军方为外交官举行的活动。且不说晚宴时土耳其军官与外国使节觥筹交错,Sarafin红酒、Yeni Raki烈性茴香酒、Efes啤酒流水一般,信步走出餐厅,兵营远端小小的清真寺罕有人至,尖顶上的新月显得格外落寞。那时候的土耳其军队,要是哪个低级军官或士兵经常出入清真寺,就会遭到宪兵以及上级部门的警告甚至调查。在当时的气氛下,不要说宗教狂热分子能够策动一场政变,连收买各把边境哨所都是异想天开的奢望。
土耳其军队一直对自己的世俗主义传统备感自豪。尽管凯末尔留下的遗训是民主和世俗两大原则,然而,在凯末尔的门徒们看来,如果土耳其人想用民主方式增大宗教在社会和政治中的影响力——实事求是地说,在一个绝大多数人口都相信同一种宗教的国家,这个想法实在不能被认为是过分——土耳其军队会毫不犹豫地用对世俗原则的信仰,来压倒对民主程序的尊重。
就是这支军队,自上世纪60年代开始,曾三次援引凯末尔的遗训,干预土耳其的政治进程。那个时候,土耳其军队政变只需要部队把坦克开上街,设立路障,然后总参谋长或相应职务的高级军官到电视台发表一纸演说,民选政府的议员们就会乖乖离开他们的位置。土耳其的欧美伙伴们出于自己的价值观,显然无法公开支持政变,但同样出于自己的价值观,他们也不会反对土耳其军队把面纱与小帽扔出国会大厦。
然而令人唏嘘的是,2015年,土耳其媒体报出消息,三名土耳其宪兵部队少将以及三个省的共和国首席检察官涉嫌使用土耳其国家情报署的卡车,向叙利亚一侧的“伊斯兰国”恐怖分子走私武器。土耳其警方羁押了有关嫌疑人并得到了确切的口供,这一丑闻让土耳其政府颜面扫地。当时正值俄土两国就俄罗斯战斗轰炸机被击落一事吵得不可开交,土耳其媒体的猛料无异于在埃尔多安的脸上狠狠扇了一巴掌。但真正受到严重伤害的,却是已世俗主义堡垒自命的土耳其军队。无论那三位将军是出于何种原因,勾结恐怖分子,都让人不得不想到一个细思恐极的问题:这支军队还能保卫土耳其的世俗原则吗?!
实际上,在过去的十多年里,向土耳其军队渗透的绝不只有来自海湾的恐怖分子,和埃尔多安过从甚密的“居兰运动”也早就把触手伸进了军队。埃尔多安和居兰本来政治理念就比较接近,对土耳其军队的世俗主义传统都很有些不太拿得上台面的想法。受制于土耳其的法律制度,埃尔多安的正义与发展党没有办法在军队中发展他的“正义”。但是,居兰做为在土耳其影响力巨大的思想家,其信徒也就是所谓“居兰分子”却可以通过思想渗透的方式,在土耳其政府和军队内部建立与国家机构平行的组织体系。
埃尔多安上台以后,对同样致力于伊斯兰复兴的居兰,扩大其在政府和军队中的影响力,即使不是有意纵容,也是睁一眼闭一眼、视而不见。然而,21世纪的最初10年过去以后,埃尔多安与居兰的友谊小船也和绝大多数的政治联盟关系一样,说翻就翻。2014年,土耳其政府查抄了居兰分子主办的报纸,并在此后将“居兰运动”定性为恐怖组织,向美国提出了引渡自我流亡的居兰回国受审的要求。
其实,埃尔多安与居兰在理念上原本可谓情投意合,但做了十几年总理、改做总统、而且是要做苏丹般的总统的埃尔多安看到居兰势力已渗透到土耳其政权机关的各个角落中,他所感受到的可不是欣喜而是恐慌。对于埃尔多安来说,伊斯兰化当然是好的,但前提必须是埃尔多安指导下的伊斯兰化。别说是居兰,忠心耿耿的“小埃尔多安”——达武特奥卢以及德高望重的居尔,都必须臣服于埃尔多安的无上权威。亲信尚且如此,盟友居然心存异志,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于是,政治上人们常见的同仇敌忾、同床异梦、同室操戈这三部曲便在土耳其上演了。
虽然近年来埃尔多安对“居兰运动”连出重拳,但是不可否认,要是没有这十几年埃尔多安政府不断削弱军队的权威,压制军队的世俗主义传统,甚至对高级军官进行大换血,居兰分子想在军队中扶植起一支能够杀上街头的势力,或者恐怖分子想收买、招募几个土耳其高级军官,都几乎是不可能的。由此似乎也可以说,埃尔多安在这个夏天遭到混入军队的居兰分子的武力挑衅与颠覆图谋,算得上自讨苦吃。
当然,也有一种说法指控埃尔多安其实是自导自演了这样一出苦肉计,想以此激起人们对“居兰运动”的恐惧,彻底扫荡曾经和自己并肩战斗的盟友。这种可能性不是不存在,但即便如此,也可以证明,在正发党以及埃尔多安看来,居兰分子已经做大,威胁到了土耳其的国家体制,因此必欲除之而后快。
居兰本人以及“居兰运动”的骨干,是否参与了政变,仍然有待于土耳其检察机关的侦办。实际上,即使侦办完成,真相也未必会水落石出。但毫无疑问地,“居兰运动”与正发党这两大土耳其的伊斯兰复兴力量已经到了水火不容的境地。
政变根本不是世俗主义者与伊斯兰激进力量之间的对决,而是埃尔多安与居兰、土耳其主要伊斯兰复兴力量之间的血腥权斗。做为政治家的埃尔多安,在这一回合当中,凭借被动员起来的土耳其民众和顺从政府的土耳其军队,1:0领先于做为思想家的居兰。如果居兰不是躲在美国,1:0的比分也可能会变成绝杀。尽管土耳其多年来一直想加入欧盟,然而在处置失败的政治对手方面,还是一直保持着奥斯曼帝国的传统。政变失败后,遭到民众私刑的叛乱士兵的命运,佐证了这一点。
这就是现在埃尔多安所面临的问题,居兰远在美国,和这位已经78岁高龄的老者算总帐,似乎轮不到埃尔多安。但清算军队中的居兰分子甚至全社会中的居兰势力,已经被提到议事日程上了。埃尔多安杀气腾腾的讲话,暗示了一场清洗风暴正在安卡拉和伊斯坦布尔上空酝酿。问题不在于风暴什么时候到来,而在于到底有多强烈,会不会有些并不属于居兰分子却同样不受埃尔多安待见的政治势力也被刮到旋涡当中去。
如果说,以往埃尔多安还需要顾及一下军队的颜面、外国盟友的反应,那么现在,军队自己被政变闹得灰头土脸,外国盟友纷纷表态支持土耳其民选政府,埃尔多安政治品格中的奥斯曼基因会不会乘机大发作,这将决定着未来一段时间土耳其的政治气氛。已经有人担心,埃尔多安会把世俗主义者连同居兰分子一块扫到安卡拉的大街上去,利用平叛胜利的余威,一股扫荡反对力量,为再次提出修宪、为自己成为苏丹般的总统铺平道路。
倘若埃尔多安忘掉了“得饶人处且饶人、除能一刀砍死人”的道理,在土耳其把清洗对象扩大到所有的“反埃尔多安分子”,会不会激起无辜躺枪的世俗主义者的奋起反抗呢?坦率地说,这种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对于包括军队在内的世俗主义阵营来说,只要埃尔多安还能恪守加入欧盟的承诺,他们就不太介意正发党的宗教色彩了。实际上,经过这十几年的博弈,世俗主义者早已意气消沉了。唯一的问题是,他们指望的那个能够吸纳、限制埃尔多安的欧盟,虽光华灿灿,却也一样的暮气深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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