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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录片导演王兵③:直接摄影和纪实摄影的区别

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实习生 冯锐
2021-11-05 08:0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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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

18年前,纪录片《铁西区》横空出世,不仅因为该片时长达九个小时,还因为未能在公开场合广为放映,导致坊间传闻纷纷,成为那时候观众私底下传阅交流的片子(DVD)。

《铁西区》分三部,依次是《工厂》、《艳粉街》、《铁路》。这部超长的纪录片,对于观众是一个严肃的考验。这在中国纪录片历史上,似乎也是绝无仅有的。在国内,其出产后不是被冷落,就是被误解,似乎很少有人知道,在世界三大纪录片电影节上——法国的马塞和南特,日本的山形——它都获得了第一名。

沈阳铁西区是中国最大的重工业基地,它于日伪时期建立,1949年后又按计划经济管理制度和苏联模式重塑,成为国有企业的庞大群落。到新千年前后,大厂依次被拆,旧世界分崩离析。

今年,导演王兵将当年创作《铁西区》纪录片同期拍摄的照片,再度推向公众——2017年参展第14届卡塞尔文献展的52幅摄影作品,亮相2021年11月3日在沪举办的影像上海艺术博览会。以此为契机,关于《铁西区》的创作幕后故事、video与静态图片摄影的创作理解,以及他本人对于生命的困惑,等等,王兵在2021年10月22日,接受了澎湃新闻记者长达3个多小时的专访,我们将分四个独立篇章发布,与读者分享。

王兵导演谈在铁西区拍摄的照片 视频剪辑 潘怡辰 郝海辰 调色 江勇 采访录音整理 实习生 郭志屹婷 臧银焜 (02:59)
澎湃新闻:我们年纪相仿,历经也差不多,我们在采访中发现在90年代中国高校摄影教育有很多在今天看起来“不可思议”的一面。请介绍一下您的艺术起步阶段所受到的教育。

王兵:我在“鲁美”(鲁迅美术学院)读的是图片专业,我上学的时候前面已经有4届毕业生了,然后我在北京电影学院是电影摄影,又改到电影上来了。

我印象中,80年代末摄影这个圈子挺活跃的,尤其是以纪实摄影为主体,当然我刚开始的时候也在西安那个群体里面晃,当时我是微不足道的一个人,就是谁也不知道这么一个人。

后来去鲁美学习摄影。教学中,我们系主任赵大鹏老师想很多种办法,请不同地方的老师来代课。当时我们请了德国的摄影老师叫托马斯·吕伯格来中国给我们代课,但不是给我们班代课,而是给我们高年级。我就跟我们系主任私下商量,后来我们班就我一个人跳到那个班,全程上了托马斯的课,上完之后影像风格就全变了,这对我后期的影像的基础有很好的作用。

鲁美毕业以后就不知道该做什么,因为那个时候虽然大家都喜欢摄影,但是不像现在社会提供更多的摄影工作可能性,我们都没有,除非去新闻单位,要不然去影楼,影楼也不是我的理想,我也不愿意去做这个事情,最后没办法想来想去,我说那去电影学院进修,然后我就去北京电影学院摄影系,电影摄影。这个时候就碰到了很多人,像杨福东、乌尔善这些我们都是很好的朋友,天天在一起,大家都在努力,开始进入到一个创作的阶段,所以我也是跟随这个群体,像贾樟柯等都是在这个范围。

《铁西区》52-52 沈阳玻璃厂外 1995年4月 王兵 摄影

《铁西区》50-52 沈阳冶炼厂铜冶炼车间外 1995年 王兵 摄影

澎湃新闻:请谈一谈您在铁西区拍摄的照片。

王兵:在拍摄纪录片的过程当中,我拍了一些照片,这些照片是1994年和1995年在沈阳铁西区的工厂里拍下的,用的是135的那种胶片,黑白胶片。那时候经济上条件很差,所以买那种散片——乐凯盘片,然后在暗房里自己去缠,使用的也是非常一般的照相机。

我最初拍照片是从1987年。开始拍摄铁西区的黑白照片全是雅西卡拍的,彩色的是尼康FM2拍的,FM2也不是我的,借朋友的机器。因为我最初创作是从图片开始的,所以永远对图片都有这种很近的感情在里面,之后因为电影的原因就中断了。

当年偶尔也会买一卷彩色胶卷,因为主要钱都用去买了磁带,那时候迷你DV带子很贵的,一盘带子60多块钱,所以说几乎偶尔才有一卷胶卷,然后带个相机拍两三天,一卷胶卷拍很长时间,大概最后攒了有那么几十卷。

这些底片从来没做出照片来,拍完冲洗后把底片拿纸一包,然后就收起来了,再也没拿出来。2017年卡塞尔的文献展的原因,他们问我在拍《铁西区》的时候有没有拍照片,我说有一点,也不多,就把那些底片重新拿出来做了小样。然后挑了100多张照片给策展人,他们再从中挑选了52张。加上之前两年的拍摄,再有1999年、2000年、2001年,大概这5年时间拍的一些底片,这是那个时期我拍的一些关于铁西区的照片。纪录片拍摄使用是Panasonic出了第一款3CCD1的迷你DV,那是一款非常经典的机器。

《铁西区》44-52 沈阳冶炼厂铜冶炼车间 1995年3月 王兵 摄影

《铁西区》21-52 沈阳冶炼厂铜电解车间工人休息室内 1999年 王兵 摄影

澎湃新闻:除了上述提到的52张照片,我注意到其中还有一些照片与这些不同,它们是怎么回事?

王兵:今年我刚刚在武汉重新手工放大这52张照片,做成24寸的黑白和彩色的照片,还是使用原来的冲洗工艺,现在在一家画廊销售。

DV是数字时代一个象征性的东西,迷你DV它的那种影像跟胶片有很大的差异,它通过DV的手段实现了作为电影的一种语言基础性的问题,所以我们最后在纪录片中以截屏的方式,选择11张照片作为一个图片图像,然后处理1×1米的大小,350克收藏级美术纸打印出来,非常漂亮,感觉像抽象画似的。虽然它没有照相机摄影出来的那种清晰度和锐度,我认为它不是达不到,但是它有另外一种美学形式的记忆。

《铁西区》截屏,王兵使用迷你DV拍摄的画面

《铁西区》截屏,王兵使用迷你DV拍摄的画面

《铁西区》截屏,王兵使用迷你DV拍摄的画面

澎湃新闻:您在拍摄的过程中,无论纪录片还是静态摄影,在创作手段上和材料的运用上,有什么心得与大家分享?

王兵:刚开始拍摄时我对纪录片没有概念,但是因为现实的原因,我能做的事情就是先拍纪录片。纪录片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所有的电影经验几乎来自于故事片,电影是什么这个我心里清楚,所以也没有什么顾忌,就拍了《铁西区》,也就是因为这个片子我就开始了创作的这条路。

你问我照片拍的少的原因主要是受经济条件限制,当时没有这个财力去买那么多的底片。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也没怎么去拍照片的原因,因为在做电影的时候要花钱,然后又大量拍胶片的话,一个是精力上不够,另一方面会带来更大的经济压力。所以后期我主要是纪录片拍的比较多,当然也拍照片,有那么四五套照片,但是都是短期拍的。整体来说,不管纪录片也好,还是电影也好,实际上都是在影像这个创作的范围里边,影像也是电影的一个基础。

现在偶尔也拍照片,平时身上也带着相机。我没有换数字,还是那种传统135的胶片相机,使用尼康、哈苏、富士和日本的骑士6x12相机,因为那个机器使用很方便,它跟135差不多,你拿出来随便就可以拍,镜头是德国的,机身是日本的,画质非常漂亮。

《遗址》1-7 王兵 摄影

《遗址》4-7 王兵 摄影

《遗址》6-7 王兵 摄影

《遗址》7-7 王兵 摄影

澎湃新闻:您用6x12相机拍什么题材?

王兵:我很少做街头拍摄,不是说街头不好,而是很少。主要是有时候我会突然想拍一组什么样的照片,或者是说我想做一个什么东西,就会有针对性的买很多120的底片来拍,可能一次就拍好几百卷这样子。拍完以后,然后选择一组照片出来。

澎湃新闻:在“鲁美”求学的那段时光还是深刻地影响着您今后的创作路径。

王兵:其实我们这一代人还比较有幸,都比较早的接触了摄影,不管是通过自我学习还是在学校接受的系统性教育。虽然当时的教育资源没有现在这么完善,但还是给我们提供了一个可能性,也让我们开始尝试进入到影像更丰富的一个生活里面来。

那么相比较,在之前的人就没有,像侯登科那一代人,当然他们拍的很好,但是他们就完全靠自己的摸索,那是真正的一个摸索,全靠实践,靠自己不断的努力去拍,然后去寻找一种属于它的可能性。

但这种可能性从美学基础,从影像文化上来说,给他们提供的条件都很窄,所以我个人觉得中国整个摄影群体,在之前主要是纪实摄影为主这个群体,在一段时间里边它很强大,人数也比较多。但是我个人一直没有沿这种创作的思路去考虑摄影的问题。因为在鲁美学习之后,我会更广泛的去看摄影材料,其实纪实摄影是摄影门类里边的一种,从创造、创作上来说,摄影,我个人对直接摄影更感兴趣。

《铁西区》47-52 沈阳冶炼厂内 1995年 王兵 摄影

《铁西区》16-52 沈阳轧钢厂南工人休息室内 2000年 王兵摄影

澎湃新闻:请谈谈直接摄影和纪实摄影。

王兵:纪实摄影有美学的导向和对摄影美学的使用方法,我觉得照相机最重要的,是它的语言直接性。因为每台照相机拍的时候都是正在快速复制我们生活的形态,那么纪实摄影只是其中的一种。

纪实摄影更关注于社会性,所以它把人,大部分的人都是纳入在一个社会题材里面,这是纪实摄影的核心。当然我这个解释不一定对,只是我自己看法。纪实摄影是一种社会性的、一个社会化的印象,它的传达是以新闻性作为一个基础,然后广泛地扩展到一种有个人,也有个人性,同时也有个人的感情,但这种感情更关注于人和社会的关系。这是我认为的纪实摄影的一个基本形态。

但是直接摄影,我指的是摄影的语言和它的创作的范围,直接摄影涵盖大量的设计,比如说有主观性的,有人为设计的场景、设计的人物、设计的故事、设计的叙述,然后在这个设计当中,它可以用直接拍摄来完成。

我觉得纪实摄影只是直接摄影的一种,直接摄影涵盖纪实摄影,但纪实摄影不能涵盖直接摄影。纪实摄影只是一种美学的或者说美学的一种,一个拥有共同美学经验的一个群体,但它不能构成摄影的全部。直接摄影没有那种很强的指向性、主题性,因为有很多情感是不能归到一个主题的范围里边,这就让影像变得更丰富更宽泛。

像安迪·沃霍尔,它的主要创作是从广告、商业文化当中提取很多因素,但是他会有另一面。它有大量的照片跟我们艺术史赋予它的这个符号又截然不同,而且他做了很多影像的实践,而这种实践跟艺术史给他的符号差异也很大,所以这种东西你就很难归类了。

我觉得安迪·沃霍尔是更广泛地通过影像展开的一种实践,形成一个更个人化的影像美学,当然他这种影像也是来自社会化的。他跟我们,跟其他地域的影像文化会有一些差异,这种差异性在我们那个时代就更强烈,但到了现在好像相对要缓和很多,因为现在很多年轻人他们创作的方法完全变了,他们的知识结构也不嵌在单一的群体里面,所以他们是以更广泛的一种方式在看待影像的生活。

《铁西区》08-52 沈阳铁西区艳粉街工人居住区 王兵 摄影

《铁西区》11-52 沈阳铁西区艳粉街工人居住区少年波波和他的女朋友 2000年 王兵 摄影

澎湃新闻:观看您的多部纪录片,感觉都有一种悲情悲悯贯穿其间。在创作过程中,您是否有一种拿着DV进入到社会生活,参与其中甚至希望去影响改变一些什么?

王兵:我没有。只是因为我学习了电影,无形中走到这样一个专业当中来,我作为专业人员,需要去工作,需要做这个事情。进入到电影当中,我个人一直在寻求一种个人表达,如何在艺术家的范围里面表达个人的情感。

我们当时进鲁迅美术学院的时候,虽然鲁美也是只是一个美术学院,可能现在这样说有点让人笑话,但是实际上也很认真。从鲁美的宗旨和教学角度上看,它是培养艺术家的。所以,我们所有的学生在心理上,首先就是一个艺术家,而不是一个新闻记者。我不从事商业,这不是我的目的,我用相机是要探寻如何回到艺术家的角色上面,对我们来说这可以说是最初的教育,然后这种教育也就根深蒂固了。

隔了好多年突然看了路遥的《平凡的世界》。当时看有当时的感受,现在重新拿起来读又有不同的感觉。其实他写得很深,非常深,但是他有时代的局限。但他真正最深的东西,时代的局限是不可能掩盖住的,他是可以跳出时代的局限。所以我觉得这仍然是很好的小说。

《铁西区》05-52 沈阳铁西区艳粉街拆迁 2000年 王兵 摄影

《铁西区》09-52 沈阳铁西区艳粉街老石和他的妻子 2000年 王兵 摄影

对我来说,我觉得电影是一种类型,但它跟文学也没什么差异。并且,我觉得文学能做出来的事情电影依然能做到,当然文学有文学的重要性,这个不言而喻。我并不否定,只是我觉得影像仍然也能做得到。比如说,我们看的孙世祥的《神使》那篇小说,你觉得过了很多年之后,他没那么流行,但是他仍然跟《平凡的世界》一样,仍然是很强大,很深刻。所以,有时候艺术也不为其他东西,艺术就是一个我们生活在这个时代,我们对这个时代的一种感知,然后这个感知也是感知与我们同时生活的人,我对他们生命的一种记录、一种理解、一种关照。

2021年10月22日,王兵在上海接受澎湃新闻的采访。 澎湃新闻记者 许海峰 摄影

    责任编辑:沈关哲
    校对:施鋆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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