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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台上“活武松”,为艺术多次“断臂折肢”,生活中一辈子铁骨铮铮

2021-10-28 08:1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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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张善元、王月华 档案春秋

(本文由张善元口述,王月华整理)

盖叫天是著名的京剧大师,代表剧目有《武松》《恶虎村》《十字坡》《三岔口》《一箭仇》等,素有“燕北真好汉,江南活武松”之誉。盖老一辈子钟情执着于京剧艺术,曾为了艺术一次断臂、三次断腿;生活中的为人亦如他的武戏一般刚烈硬气、宁折不弯,是一位“真好汉”“活武松”。

本文口述者张善元先生,是盖叫天先生的孙子,上海戏剧学院、戏曲学校教授,国家一级演员、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京剧代表性传承人。就让我们跟随他的讲述,一起回顾盖叫天这位京剧大师一生中做人做事的铮铮风骨。

做人,他最看重的是硬气

爷爷盖叫天1888年出生于河北省保定市高阳县一户贫穷人家,原名张英杰,号燕南,8岁入科班学戏,10岁登台,13岁自取艺名“盖叫天”。该艺名含有他一生的志向:要学习前辈,还要“盖”过前辈。

少年盖叫天

爷爷从小跟随其大哥张英甫习武,有着厚实的武功底子,并以此作为武打技艺的基础,专攻武生,武打技艺独具一格,并广泛吸取其他表演艺术家的长处。为了吸取营养,他博采前人之所长,融汇于自己的表演之中。他年轻时就能在杭州连续四天以老生、老旦、武生、花旦不同行当演出,扮演不同剧目的角色。

后来,他长期在上海、杭州一带演出,由于身段干练,武打动作英武,扮相俊俏,在京剧界逐渐有了“江南第一武生”之称,并形成了南派短打武生的一个重要流派,世称“盖派”。

“活武松”盖叫天

爷爷做人与他武打颇为相似,那就是刚烈硬气。慈禧太后爱看戏,便应运而生了“内廷供奉”这一称谓(能不定期地进入清宫演戏的艺人),这可是艺人艺术生涯中的一种殊荣。当年生行的谭鑫培、杨月楼均曾为内廷供奉。由于杭州织造局与上海洋务局举荐,爷爷16岁时清廷拟召他为“内廷供奉”,但爷爷竟然拒不奉召。这使举荐者大为光火,认为他“不识抬举”。爷爷之所以不去,是他认为“内廷供奉”不仅不自由,而且火爆脾气的他说不定哪天还会与朝廷发生冲突呢!

1942年,日本人和汪伪策划剧坛有声誉的10位名角合演一出戏,我爷爷是其中重要的一位。当一伙汉奸与日本人兴冲冲来到爷爷家中时,他推脱“腿不好,演不了戏”后,就闭目不言,坐禅“打坐”了,结果来者只得悻悻而归。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爷爷认为艺术家不能仅在舞台上慷慨激昂,而在现实生活的刀光剑影下却丢失大节。

盖叫天《恶虎村》 杜彦锋作

爷爷一生中曾一次断臂、三次断腿。有一年,爷爷在杭州天仙戏院主演《花蝴蝶》时,表演中因不慎折断了左臂。臂断不能打武戏,他就避其短而扬其长,演出《打棍出箱》一类主要在腿上见功夫的戏。左臂伤未痊愈,为能演出,他巧妙处理动作。比如在台上打“飞脚”,应是左手拍右脚,因他左臂有伤,便改用右手拍右脚。这在武戏演出中是没有的事,许多观众感到新奇,还认为这是盖叫天的“创新”之举呢!

1934年,爷爷时年46岁。他在上海大舞台与陈鹤峰合演《狮子楼》,爷爷扮武松,陈鹤峰扮西门庆。按理说,演传统戏舞台上讲究“虚拟性”,一桌二椅足矣。可是当时上海大舞台的老板为了招徕观众,那天竟搭了满台硬景,还别出心裁地在舞台上搭了一个“酒楼”。戏演到武松替兄武大郎报仇,到“酒楼”上追杀西门庆时,“酒楼”开始摇晃。

盖叫天 《狮子楼》剧照

西门庆见武松追上楼,吓得从楼窗上跳了出去,落在台毯上。武松追到窗口,按剧情自然也得翻下来,可当他跟斗翻到半空中的一刹那,忽见西门庆还躺在台毯上。爷爷怕按照原线路翻下去压伤陈鹤峰,所以紧急在空中一闪身。由于这一闪已非戏路,又用力过猛,落地时一下子折断了右腿。当时腿骨穿靴而出,疼痛难忍,但爷爷强忍剧痛,用左腿以“金鸡独立”的造型站住,一直挺到闭上大幕。

爷爷草草卸妆后,马上被送到上海一家医院治疗。经诊断,医师认为爷爷即使腿骨接上了,也不能保证今后可以上台演出。爷爷认为腿如果出了问题,今后就不能再登台演出了,就是死,也要保住这条腿,最后决定还是接上骨头。在医治过程中,骨头虽然接上了,但在拆绑石膏夹板后,右腿变为畸形。爷爷责问医师:“这是何故?”那医师只得承认“接错了位置”。爷爷又问:“有何改正方法?”医师无奈地说:“除非是把腿折断重新接。”

视艺术为生命的爷爷想到,绝不能让一条畸形腿贻误自己的一生!思忖片刻,爷爷竟在众医师面前咬紧牙关用右腿踢向铁床脚,断了自己畸形的腿。医师见状,又惊又怕地溜了,爷爷另请名医接骨治疗。在贫病交加中,爷爷休养了两年,至1936年腿伤痊愈,立即在上海更新舞台演出。关于此事,著名剧作家田汉曾有诗赞我爷爷:“断肢折臂寻常事,练出张家百八枪。”田汉还题诗曰:“争看江南活武松,须眉如雪气犹龙。鸳鸯楼上横刀立,不许人间有大虫!”

爷爷演戏最爱扮演武松,他觉得武松刚正、耿直,在恶势力面前不屈服,越受打击,越要打抱不平。

盖叫天 《武松打虎》剧照

爷爷表演武松的方法会根据剧情及人物性格而各自不同,善以丰富变化的武打和造型表现不同剧情中的武松。如武松在《打虎》《狮子楼》《十字坡》《快活林》《蜈蚣岭》各剧目中的神态、武技都各有特点,清晰地勾勒出武松的精神脉络,树立了可信的英雄形象。断腿之后,爷爷由于卧床养伤,无法动弹,为了今后更好地塑造武松这个艺术形象,他叫儿子张剑鸣反复念《水浒》有关武松的章回给他听,每每听到武松斗杀西门庆、武松醉打蒋门神这些体现武松英雄气概的章回,他就会精神振足,甚至翻身欲起。

做事,他最崇尚的是认真

他一生钟情执着于京剧艺术,66岁拍了电影《盖叫天舞台艺术》,75岁又完成了电影《武松》的拍摄,最后一次登台在杭州为外宾演出时已是78岁高龄。他在舞台上活跃了70多个年头。

《盖叫天的舞台艺术》剧照

人们都喜欢叫我爷爷“活武松”,要知道爷爷为演活武松几乎花了一辈子心血。以 《蜈蚣岭》《一箭仇》《恶虎村》《武松打店》四出盖叫天代表剧目为例:《蜈蚣岭》是一出相当精彩的短打武戏。武松扮相很有特点,他蓬头披发,持云帚、挎腰刀,要求演员动作干净利落,保持身上的装饰不混乱,无论唱、念、做、舞,还是翻身亮相,饰品都不能有丝毫缠绕。

出场后的一组“走边”,则通过舞蹈程式来表现人物蹑足潜踪行进的情形以及在崎岖的山路上疾走的急切心情。这功夫与爷爷每天坚持练两遍功不无关系,他在70岁时还是如此。

在他看来,行动休息都要与练功结合。他爱骑马、踢球、绘画、坐禅,还身怀绝技能腾身在墙上行走五步,在演戏当中会“收汗”,这些功夫都使他扮相有武松的英武气。《一箭仇》是箭衣戏的典范,戏中有武松与卢俊义对打“枪架子”,爷爷在整出戏中还需有“髯口功”和善用各种刀枪,另外还要表现剧中人物的性格多样性和心理活动的复杂性。爷爷虽然演这些戏几十年了,但是每次演出他都提前到场养精蓄锐,或与其他演员切磋演技。

盖叫天在家中练功

《恶虎村》可谓京剧武戏的范本,经过爷爷的加工更为丰富多彩,成为盖派代表作。戏中“走边”“趟马”具有独特创造。《恶虎村》“走边”最难,是短打武生戏里最吃功夫的一段单独表演。爷爷尽管对此戏的套路了如指掌,而且他还在戏中独创了具有高难度的老鹰展翅动作,使得武打动作更为险峻,但他几乎每次演出前都要将有难度的动作演练一遍。

与《恶虎村》一样,《武松打店》中翻、打技巧繁复,更让扮演武松的演员吃劲的是还要十分注意与其他演员配合默契。为此,爷爷反复听名艺人王少堂说《扬州评话:武松》,他觉得王少堂对武松性格细致入微的描绘有助于自己理解和掌握武松的个性。他还经常一个人一边背诵“夜深沉,意朦胧,独自卧,醒未时,独自坐,有谁人知我,日日夜夜琢磨”等诗文,一边在脑海里思考着武松和其他一些人物的艺术构思。

《武松打店》剧照, 盖叫天饰武松、阎少泉饰孙二娘

家人看到爷爷如此醉心艺术,有时会与他打趣说:“你和武松住一起好了。”其实爷爷岂止想与武松住一起呢?他是想一生都与整个京剧在一起呢。他借鉴《太白醉酒》中李太白人醉马不醉的身段来化成武松的醉态,从而改变了那种只是上身醉而下身不醉,动着醉而站着不醉的不合情理的表演路子。

爷爷很重视对武松内心世界的研究,他说:“李太白和武松都是醉而不醉,都喜欢酒而又降得住酒,但两者的气质却不相同。李太白是风流倜傥,放荡不羁,借酒抒壮志,写下了《吓蛮书》,是文中有武;而武松则是豪爽,耿直,是借酒助兴,好痛打蒋忠,为民伸张正义,是武中有文。我这种理解正是由于自幼学过文戏,懂得了要依文度理,依理而行,这就叫武戏文唱。”他还常说:“我在睡梦中有时也在苦苦思索,研究武松见老虎、见西门庆、见蒋忠时各种不同的眼神、神态。”还懊恼醒了有些就记不真切了。

由盖叫天主演的京剧电影《武松》 海报

自然,爷爷最擅长的是武打,他认为打也要打出高雅,打出美。从扮相上说,衣服、裤子什么颜色,上下搭配都很讲究。譬如尽管武松着装都是黑色的,但黑得有浅、深等不同层次。穿什么,戴什么头饰,爷爷都要精心挑选;化妆体现粗犷、英武。这些既要符合角色,又要体现舞台美。如在《乌江恨》中,他还改革了项羽的服装与扮相,都很火炽、新颖。

演出时,舞台有左中右三个面,爷爷总是考虑自己的动作、变脸等表演要让每个角度的观众都能看清楚。如盖派表演艺术中的“云手”,就是一个360度,可见其矫健从容干净利落。还有,如果一个动作定格在舞台右边的,他的动作先是从左边再到右边;反之亦然。爷爷希望让每位观众看得见他的表情和动作等,念台词也是如此。他首先想到的是要照顾舞台下的“观众面”,把自己视为一个圆球,所表现的眼神、身段等最美的动作要展示在观众面前。

爷爷进入中年后虽然风格有所变化,讲究武戏文唱,但是对艺术一丝不苟的精神丝毫没变,他的风格在向稳练从容之中兼有脆率利落变化,爷爷的戏路变宽,技巧更精。他对早年创演的《乾坤圈》《劈山救母》《伏虎罗汉》《乌江恨》《普陀山》《四大金刚战悟空》等戏作了修改,并在剧目的兵刃、武打技巧、服装甚至舞台美术方面都有所创新。如《乾坤圈》中的哪吒耍圈,《四大金刚战悟空》中的弹琵琶、耍青龙、耍宝伞,《劈山救母》中沉香耍斧先变斧杆再变红绸,《普陀山》中黄龙真人转瞬间由人变龙等表演。

为了丰富“盖派”艺术,爷爷像海绵一样不断吸收“营养”。他喜欢听评弹、京韵大鼓等曲艺,取其他剧种精华。如爷爷饰演武松打虎时,肢体动作加上眼睛一瞪,其形象马上呈现立体感。这就是他吸取了扬州评话、京韵大鼓等表演艺术中的精气神。

盖叫天与何慢、龚义江谈舞台艺术

爷爷始终认为技巧和艺术要相结合,才能有一定的高度。他对我们说:“舞台表演,是需要照顾剧场上下前后千百名观众可以看到的角度。演员在台上必须唱念做打面面俱到,不使一个角落的观众看不到。”同时,爷爷还时时提醒自己,下场时,不能以背部和屁股对着观众,所以他每次下场,能让观众感觉到:他总是以侧身的功架往前急赶的。

育人,他最信奉的是严格

爷爷这一辈子最大的愿望就是让盖派艺术传承下去,信奉的是育才必须严格,就是对自己的子孙也是一样。爷爷居住在杭州时,每天早上要求孙辈五兄弟按时起床,做家务和练功,如扫地也不能忘了平时练功的动作,手拿扫把,双腿马步,双手一动,双腿又变成弓箭步;拿着抹布抹灰呈现“双骑马”;转身要做出京剧中的“闪身罗汉步”等。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让孩子们想的、做的都是京剧艺术。

盖叫天说戏

盖家门前有一条河,冬天河水干了,露出了河底的鹅卵石。盖叫天想出花招让孩子们找来两个大筐,到河底捡鹅卵石。孙辈们抬起装有鹅卵石的箩筐便步回家不行,还要一路踩着“云步”才行。盖叫天自己亲自设计,要孩子们把鹅卵石按设计图案,一块块镶嵌在花园里。

“艺术是相通的,在学习京剧艺术的同时,还要懂得欣赏艺术。”盖叫天的用意很明显,生活是技艺的来源,既做家务又练功,还得有想象力。久而久之,我们这些孩子有了站相、坐相和走相,双腿也有劲了。

早在1949年冬天全国第一次文代会上,爷爷就向周恩来总理提出要为新中国的戏曲事业多出力,尽心尽力培养下一代。爷爷在出任浙江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副主席、中国戏剧家协会浙江分会主席后,更是身体力行。

1954年,他认真地参加拍摄 《盖叫天的舞台艺术》京剧电影。这部电影涵盖《白水滩》《七雄聚义》《茂州庙》《劈山救母》《英雄义》《武松》等8出戏的精彩部分。1963年,他又参加拍摄了他的第二部京剧电影《武松》,这也是他第一部彩色京剧电影。

电影《武松》剧照

1957年,在周恩来总理的关心下,文化部和中国戏剧家协会在盖叫天70寿辰前夕,在上海联合举行了“盖叫天舞台生涯60周年”纪念活动。田汉等从北京专程赶来,梅兰芳、周信芳、欧阳予倩和俞振飞等都参加,这是新中国成立以后人民政府为戏剧界老艺术家举行的第一个祝贺活动。周恩来总理让田汉带去了他的祝福。爷爷说:“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共产党。”他说得最多的还是要让国粹京剧走向世界。

他还表示要“活到老,学到老”,同时要发扬传统艺术,培育新人。为此,1958年爷爷与孙子们在上海中苏友好大厦友谊大厅共同演出《一箭仇》。那年,国家首次向台湾广播大陆新闻,其中专门介绍了“国剧”京剧的魅力和盖叫天的表演艺术。

盖叫天 《一箭仇》剧照

爷爷的五个孙子张善椿、张善鸿、张善麟、张善康、张善元从小都学短打武生戏,都成为了专业演员。曾外孙张帆(他父亲也姓张)在上海京剧院任院长,是梨园一位优秀的人才,立志要让“盖派”艺术继续得以传承。

如今我也渐入老境,抚今思昔,我更思念爷爷,如果他在世的话,一定会感到盖派艺术流传有望。日月如梭,可惜爷爷走得太早了。我也很怀念父亲张翼鹏,他也是武生中的奇才,创造了很多高难度武功技巧,可惜英年早逝。每每想起当年爷爷和父亲,尤其是回顾当年爷爷含辛茹苦,亲自督促我们练功、学戏,才使我们有了今天的成就,不禁更怀念他们,心中有无限感慨。

盖叫天墓前的慕侠亭

杂志编辑:李红

新媒体编辑|排版:方亚琪

本刊稿件均为原创,未经授权,请勿转载。

原标题:《他是台上“活武松”,为艺术多次“断臂折肢”,生活中一辈子铁骨铮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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