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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光锋丨怀旧:现代社会的流行情绪

2021-10-29 13: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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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_ 袁光锋(南京大学新闻传播学院)

堂吉诃德在出征后受到牧羊人的殷勤款待,他们在火上炖着一锅就要沸滚的腌羊肉,香气四溢,接着又把羊皮铺在地上,摆好朴素的便饭,诚恳邀请堂吉诃德和桑丘吃。堂吉诃德吃饱后大发议论:

古人所谓黄金时代真是幸福的年代、幸福的世纪!这不是因为我们黑铁时代视为至宝的黄金,在那个幸运的时代能不劳而获;只因为那时候的人还不懂分别“你的”和“我的”。在那个太古盛世,东西全归公有。人们与大自然相亲相爱,逍遥自在。没有欺凌,没有强暴,甚至根本用不着法律。贞洁的姑娘尽管到处乱跑,也不必担心有被强暴的危险……而我们这个可恶的时代呢,即使盖一所克里特的迷宫,把女人全关在里面,也不能保证她们的安全。

堂吉诃德继续感慨:“世道人心,一年不如一年了。”(塞万提斯,1996: 28—29)哥伦比亚大学教授马克 · 里拉(Mark Lilla)在《搁浅的心灵》一书中引用这段故事来解释思想界的怀旧情绪。堂吉诃德说的“黄金时代”是否曾在人类社会出现过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人们对“黄金时代”的想象和投射的情感。对黄金时代的怀念就是怀旧,它并不支持“人类社会是进步的”这一观念,而是在“今—昔”的对比中贬今扬昔,“一年不如一年”。

《搁浅的心灵》
马克·里拉
商务印书馆 2019

“怀旧”(nostalgia)一词首次出现在瑞士医生侯佛(Johannes Hofer)1688年发表的一篇医学论文中,它被用来表示因离家出走而产生的身体上的痛苦。“怀旧”的英文由两个希腊词根构成,nostos表示返乡,algia表示怀想、渴望、痛苦。(博伊姆,2010: 3;Hamilton, Edwards, et al., 2014)我们可以从中看出怀旧最直接的含义:因痛苦、怀想而渴望返乡。人们曾把怀旧视为一种生理上的疾病(Batcho, 2013),在17世纪时,它被认为是可以治疗的,瑞士的医生相信,鸦片、水蛭、阿尔卑斯山的远足都能对付这一疾病。(博伊姆,2010: 2)后来,人们逐渐摆脱病理化的框架,将怀旧理解为一种文化现象。

怀旧是一种现代性的情感体验,这是因为“现代人才更渴望转向过去和历史寻求失落的永恒,以怀旧作为通达精神家园的捷径”。(赵静蓉,2003: 81)哈佛大学教授斯维特拉娜 · 博伊姆(Svetlana Boym)认为,当下“全球都在流行这种怀旧病,越来越多的人渴望拥有一种集体记忆的共同体情感,渴望在一个碎片化的世界中获得一种连续性” 。(鲍曼,2018: 5)

怀旧包含时间和空间两个维度。在时间维度上,怀旧是关于“过去”的浪漫想象,它在个体或群体的当下与过去之间建立连接,赋予“过去”以特定的意义;在空间维度上,怀旧是关于“地方”的想象,比如乡村社会、童年成长的地方。但时间和空间并非绝对割裂,两者在怀旧的情绪中常常纠缠在一起:怀念的地方是处于某一个时间点的地方,空间的意义则与童年、传统等时间概念联系在一起。尽管如此,不同类型的怀旧仍有不一样的偏向,有的明确怀念一段过去的(想象中的)“黄金时代”(如“民国怀旧”),有的则指向一个具体的地方或者某种与地方相关的生活方式(如对乡村田园生活的怀念)。

怀旧有多种形态和功能。大多数人在日常生活中都会不时地产生怀旧情绪,比如怀念童年、某些生活物品、人生某一阶段的经历。这种日常怀旧虽有关幸福、美好的价值判断,但比较碎片化,不成体系。与日常怀旧相比,带有审美色彩的怀旧和政治怀旧多有着明确的价值判断。带有审美色彩的怀旧主要不是针对某个具体的地方、物品、人生经历,而是指向某种生活方式。

怀旧者将这种生活方式建构为在审美或道德上更具价值的事物,比如在现代工业日益发达的社会,乡村田园生活被贴上美学或道德价值的标签,成为人们怀旧的对象—这也是文学作品常见的主题。政治怀旧的价值指向更为明显,它源于人们对什么是好的政治的想象。政治怀旧者会形成比较明确的意识形态判断,甚至会做出行动,给出解决政治问题的方案。

情感不只是对外部世界的反应,也是对世界的参与和介入(Solomon, 2007),它塑造着我们和他人的关系,帮助我们创造意义。怀旧是人们赋予生活以意义的方式。人们通过怀旧来表达对当下的态度、对世界进行评判,建构自己与过去、当下的关系;人们也通过怀旧来赋予特定的时间或空间以某种价值,建构某种存在方式的意义。

现代人对“过去”的追寻与现代社会的“不可承受之重”有关。人们在现代社会可以较为自由地选择社会关系和身份,但也必须承担自由的重负。自由意味着无限的可能性,也意味着不确定性,而不确定性会带来恐惧、焦虑、不安等情感,它们会推动人们对传统共同体具有的安全、归属等的渴望,这也是怀旧情绪产生的因素之一。在个体化、原子化的时代,人们容易产生对共同体(比如公社、单位以及乡村社会中的家族、宗族)的怀念。

因为现代社会存在的诸多问题,人们需要安放“当下”,这里主要有两种时间模式:一种指向未来,设想一种美好的未来生活;一种指向过去,浪漫化“过去”,即怀旧。人们曾经设想了关于未来的美好方案,但在当下,“我们日益丧失了关于未来美好社会的各种方案的信心,并认为这些方案的结果即使不会比‘现在更糟’,也一定不会比现在更好。”(鲍曼,2018: 179)如果未来不能给人希望,无法提供生存意义,人们便倾向于将目光转向“过去”。怀旧的情绪开始占据现代社会的各个角落,帮助人们抵御社会的剧烈变迁。博伊姆把怀旧视为“身处生活与历史加速剧变的时代中的人们的一种防御机制”。(鲍曼,2018: 5)

反全球化浪潮与人们对“过去”的怀念有着若隐若现的关联。全球化带来人员的全球流动,也引发了碰撞和冲突;它让一些国家获利,也使一些国家受损。对逝去的美好的追寻,成为反全球化浪潮的推动因素。2020年,欧盟正式批准英国脱欧。脱欧事件源于英国人的心理反差,与之不满当下、怀念曾经的英国有关。一位华裔记者这样描述英国人对过去的情结:

在伦敦周边的英格兰乡间走走,能看到农场和乡间路边到处展示支持英国脱离欧盟的“投票离开”(Vote Leave)标语。而在城市里,这样的表达更加含蓄,从一个退休的友善女士口中,你可能无法得到英国“脱欧”还是“留欧”的洞见。但她常挂在嘴边的是: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周围越来越不像过去的英国”。而这,便是许多“退欧派”心中最大的“情结”。(土木,2016)

曾经生活的地方变了模样,对想象中的“过去”的留恋成了英国脱欧中的情绪之一,并影响了欧盟的政治。代表全球化、全球合作的欧盟,对成员国的主权带来一定冲击,发展至今,其内部开始出现一种民族主义的思潮。一些人开始怀念欧盟之前的时代,欧盟前外交和安全政策高级代表索拉纳(Javier Solana de Madariaga)指出,“欧盟出现了一种危险的怀旧病症状。对‘过去的好时光’—在欧盟被认为可以冲击或超越国家主权之前的时光—的渴望,导致了民族主义政党的出现;而且,欧洲各国的领导人仍在试图用昨天的办法来解决今天的问题”。(鲍曼,2018: 12)

反全球化中的怀旧还表现在特朗普的竞选口号中。2016年,特朗普在美国大选中获胜,竞选口号“Make America Great Again”(让美国再次伟大)击中了美国人的复杂情绪—对美国地位衰落的恐惧、对强大时代的怀旧、对再次强大的欲望,都交织在这一口号中。怀旧是不满于当下地位的下滑而怀念过去的时代,通过想象过去来补偿当下的失落。

1982年,罗大佑的首张专辑《之乎者也》发行,第一首歌便是《鹿港小镇》。在罗大佑创作这首歌时,台湾的现代化进程正在加快,城市文明和乡村文明的对立也在加剧。大批年轻人远离故土,从乡村涌入城市,在城市中遭遇困惑、疼痛,“人们得到他们想要的却又失去他们拥有的”,乡愁由此产生。罗大佑以愤怒又悲凉的嗓音唱出台北青年的思乡情绪,歌曲通过将传统的“鹿港小镇”与现代化的台北进行对比,建构了“鹿港小镇”的特殊意义。

图片来自Unsplash @Maren Wilczek

“地方”是怀旧中不可或缺的元素,怀旧的最初含义便是指向“地方”——那个远离的故乡。准确地说,怀旧并不是怀念一个具体地点,而是一个世界、一种生活方式、一种存在方式。(Casey, 1987)“乡愁”指向怀旧者想象中的美好生活方式,这种生活方式反映了现代社会“空间”(space)与“地方”(place)的对立。

空间与地方是不同的,地理学家段义孚指出,在西方世界中,空间往往象征着自由,同时也意味着一种威胁,“它不存在已经成型的、具有人类意义的固定模式”。与空间相比,“地方是一个使已确立的价值观沉淀下来的中心”,它意味着安全感,人类正是“在安稳与冒险之间和依恋与自由之间的辩证运动”。(段义孚,2017: 44)“地方”给人们提供安全感,为生活创造意义。来到台北的年轻人,虽然有自由,有繁华,有可以追求的未来,但没有亲人,没有信仰。《鹿港小镇》表达了20世纪80年代台湾年轻人对“地方”的怀旧情绪。怀旧者生产了关于“地方”的意义,以此来评判甚至对抗现代工业文明。

带有审美色彩的乡村怀旧不会带来直接的政治和社会后果,但政治中的“地方”怀旧却可能带来社会的排斥。特定“地方”被怀旧者建构为本质性的“空间”。为了维护“地方”的纯洁,怀旧者会拒绝外来人加入,因为陌生人往往意味着不确定性和风险,意味着文化的差异和不得不进行的容忍,意味着被抢走的工作机会。“陌生人所代表的,就是生活中那些闪烁含糊、暗淡衰弱、不稳定和不可预见的事物,它们使我们感到不能确定自己的未来。”(鲍曼,2018: 85)拒绝甚至驱逐“陌生人”,可能会成为怀旧者重建想象中的地方的方式,进而带来排斥的兴起和民族主义的盛行。

怀旧处理的是“当下”与“过去”的关系。“过去”为人们提供了生存的意义感,是尊严的重要来源。怀旧可以给我们带来个体的连续感和安全感。不少学者认为怀旧具有积极的功能,比如产生积极的情感、保持和增强自尊(Routledge, Wildschut, et al., 2012),还能帮助人们获得和保持生活的意义感(Routledge, Arndt, et al., 2011)。

公共生活中的“怀旧”也是一种批判力量,在时间上,它通过对“过去”的浪漫化,展开对当下的反思和批判;在空间上,它通过塑造“地方”的意义,展开对城市空间和现代工业文明中同质化的空间的批判。怀旧让人们在各种空间中寻找着有意义的“地方”。无论“过去”还是“地方”,都是某种类型的意义世界。通过怀旧,人们寻求意义。

怀旧拥有强大的力量,它不像恐惧、愤怒有着非常明显、直接的后果,却“能够形成一股强大的政治动力,它的力量甚至强过希望。希望可能破灭,而怀旧却无懈可击”。(里拉,2019: 9)恐惧的力量源于人的本性中对于安全的需求,它以消灭危险为目标。愤怒的力量来源于人们被冒犯的感受,它可以带来暴力,也可以促进社会的公正。与这两种情感相比,怀旧具有审美色彩,审美性赋予其以道德价值。恐惧需要掩饰,愤怒需要管理,但怀旧却可以非常正当地被表达,被实践。

怀旧是一种思考框架,塑造着怀旧者看待当下与过去、我们与他们的方式。怀旧者相信过去曾有一个美好的时代,并且能够以返回或前进的方式回到那个时代。马克 · 里拉说:“政治怀旧反映了一种富有魔力的思考历史的方式。历经磨难的人愿意相信,与现今截然不同的黄金时代曾经存在,而他却拥有隐秘的知识来解释黄金时代为何终结。”(里拉,2019: 17)怀旧者不信任未来,不相信人类有更好、更进步的选择,正如鲍曼指出的,怀旧者丧失了对于未来的信心,他们转身寄希望于“过去”,选择相信“过去”的时代更能够治愈当下问题。(鲍曼,2018: 4)

由于不相信未来可以更美好,怀旧者在面对社会变革时会产生保守的思想,将希望寄托于想象中的美好时代,不愿意面对未来的挑战。他们不选择充满各种可能的道路,而是回到过去的模式,“‘过去’成了(真正的或公认的)值得信任的对象,人们逐渐放弃了选择那即将破产的希望和未来的自由,更不再为之而努力”。(鲍曼,2018: 4—5)但人类社会的任何进步和变革都是充满不确定性、带有冒险味道的,放弃未来,放弃不确定性,也就等同于放弃社会进步的可能性。

怀旧看似面对的是“过去”,指向的却是一个并不存在的乌托邦,这是因为“让我们不可能再回到过去的不仅是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而且从根本上说,过去从来没有在严格意义上存在过”。那种美好的“过去”往往只存在于怀旧者的想象之中。他们所怀念的世界是“既明确又不可企及”的。(Casey, 1987)怀旧者不会提供严格的证据来说明过去的黄金时代是否存在,他们更习惯于将审美、欲望投射到一个想象中的世界。至于这个世界是否真正存在过,这并不是怀旧者深思熟虑的问题。借用洛温塔尔(David Lowenthal)的一句话,我们可以说:怀旧者“把过去作为一种信仰而不是事实来加以崇敬”。(鲍曼,2018: 84)

参 考 文 献

[1] 塞万提斯. 堂吉诃德[M]. 济南: 明天出版社, 1996.

[2] 斯维特兰娜·博伊姆. 怀旧的未来[M]. 南京: 译林出版社, 2010.

[3] HAMILTON K, EDWARDS S, HAMMILL F, WAGNER B, WILSON J. Nostalgia in the Twenty-First Century[J]. Consumption Markets & Culture, 2014, 17: 2, 101-104. 

[4] BATCHO K I. NOSTALGIA: The Bittersweet History of A Psychological Concept[J]. History of Psychology, 2013, 16: 3, 165-176. 

[5] 赵静蓉. 现代怀旧的三张面孔[J]. 文艺理论研究, 2003(1).

[6] SOLOMON R C. Ture to Our Feelings: What Our Emotions Are Really Telling Us[M].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07.

[7] 齐格蒙特·鲍曼. 怀旧的乌托邦[M]. 北京: 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8. 

[8] 土木. 所谓的“脱欧公投”, 不过是一场怀旧[N/OL]. 观察者网, [2016-06-23]. https://www.guancha.cn/tumu/2016_06_23_365076.shtml.

[9] CASEY E S. The World of Nostalgia[J]. Man and World, 1987, 20: 361-384. 

[10] 段义孚,王志标. 空间与地方:经验的视角[M].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7.

[11] ROUTLEDGE C, WILDSCHUT T , SEDIKIDES C , JUHL J, ARNDT J. The Power of the Past: Nostalgia As a Meaning-Making Resource[J]. Memory, 2012, 20: 5. 

[12] ROUTLEDGE C, ARNDT J, WILDSCHUT T, SEDIKIDES C, HART C, JUHL, J, et al. The past makes the present meaningful: Nostalgia as an existential resource[J]. 2011, 101: 638-652.

[13] 马克·里拉. 搁浅的心灵[M].北京:商务印书馆, 2019.

(原载于《信睿周报》第60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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