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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名士|花前酹酒花有知:王时敏与恽寿平

2021-11-04 07:4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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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80年,清康熙十九年,也是王时敏人生的最后一年。在生命的最后时光,他走得并不平静。第六个儿子王扶自去年患上脾疾,这年入春便恶化,二月时已药石难医,终于在三月初七这天溘然长逝。

王扶虽没有足以留名史册的才能或是功绩,但他秉性廉洁,甘于淡泊,两度丧偶后,自认福薄,不愿再耽误他人之女,就既不复娶,也不置婢妾。如此正直善良的儿子,却让老父亲在死前不久经历了一番丧子之痛。

三月十六日,王家家祠失火,“祖先木主,尽为灰烬”——王时敏的父亲王衡、祖父王锡爵,他们的牌位在烈火中与寻常的柴火似乎并无差别,就像无数人结束一生后,都化为一抔黄土。

六月八日晚,他梦见西方三圣人现出金身,前来要引度他。第二天他的寒疾骤然发作,病情加重,后来恽寿平与王翚一同来看他——“来谒病榻,一见而别”

这短短八个字,实在无法概括恽寿平与王时敏的情谊。这次见面,是王时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恽寿平。若是放在普通人身上,一面之缘能算什么呢?但对于王时敏来说,这已算是平生夙愿得偿,在多舛一生终点前的短暂时光里,命运到底还是对他网开一面,如果说还有遗憾,那就是已经时日无多的王时敏,无法与恽寿平宴饮出游,饱览吴中的湖光山色,尽情地互诉衷肠。

 

(清)王翚《云山竞秀卷》局部,天津博物馆藏

因为这短暂的会面之前,是长达十年的牵挂与思念。而“缘”的起因,也是《鹫峰缘》的来源。

王时敏一家很早就与戏曲结缘,并且对戏曲在吴中的风行推广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祖父王锡爵官至首辅,权倾一时却始终正直廉洁,“平生不私一介,不害一人”,却也因此不可能不树敌。得罪高拱后他被贬南京,又因张居正夺官,他干脆辞官回了苏州太仓。隐居赋闲时他大力培养了王府的戏班,并让汤显祖的《牡丹亭》首演成功,让昆曲登上了大雅之堂。

王时敏之父王衡,经过一番科场波折,便放下了出仕的念想,经营家乐,娴于度曲,过着文酒曲宴的生活,也成了明代杂剧家中的佼佼者。他为王锡爵七十大寿所撰写编排的《真傀儡》,以戏场寓官场,“戏中串戏”,半真半假,精练概括了王锡爵晚年的政治生涯,看得王锡爵连连摇扇点头,会心而笑。至于《鹫峰缘》,则是王时敏之子王抃的作品,如今虽已散佚,但可以肯定的是其故事梗概便源自恽寿平的传奇人生。

 

(清)王翚《寒山欲雪图》,浙江省博物馆藏

恽寿平本为官宦书香世家子弟,父亲与堂伯都能文擅画,十一岁那年,父亲不满晚明的腐朽统治,就将家中事务交给长子,带着剩下的两个儿子隐居浙江天台山,本想无事而终,然而清军入关,在江南一带大肆屠戮,父子三人只好再逃到福建。父亲和长兄在建宁参加抗清武装,不久后长兄战死,父亲外出求援,幸免于难,但恽寿平与次兄一同寻父时被乱军冲散,孤苦无依的恽寿平成了清军的俘虏,父子兄弟就此生离死别,天各一方。

本来俘虏的命运,无非被杀或被奴役,但恽寿平的人生出现了另一种千载难逢的可能性——建宁总督陈锦的夫人想打造首饰,见了很多图样都不满意,一位被陈府收留的歌伎知晓恽寿平画艺出众,就把他推荐给总督夫人。

 

(清)恽寿平《百合图》,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不曾想总督夫人一见年少俊朗又德才出众的恽寿平,联想到自己膝下无子,喜出望外,当即将他收为义子。于是恽寿平从一个境遇朝不保夕的俘虏,眨眼间就成了尊贵的总督公子。

 

(清)恽寿平《万橫香雪图》,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恽寿平在陈府过着锦衣玉食的优渥生活,内心却几乎没有一刻安宁。总督夫妻对他视如己出,可他知道自己真正的亲人是谁,更恨让自己国破家亡的清军,对于顺从清廷的陈锦一家自然无法认同。机缘巧合下,转机再次到来——郑成功的军队自海上攻来,奉命救援的陈锦途遭抗清义军的袭击,被打得大败,这时犯了小错又遭到毒打的家丁趁陈锦深夜熟睡,潜入卧室将其刺杀。

悲痛欲绝的陈夫人带着恽寿平前往福建带回陈锦的灵柩,返程途经杭州,笃信佛法的陈夫人听说灵隐寺中有神僧,就决定在寺中一掷千金,大办法事为亡夫超度。寺中“神僧”具德和尚率众僧前来迎接总督夫人,恽寿平赫然发现其中一位法号为“明昙”的和尚,正是他失散四年的亲生父亲。

 

灵隐寺,图源:灵隐寺公众号

恽寿平之父名为恽日初,“明昙”则意为“云遮日”,旭日初升本应光芒无尽,普照世间,但颠沛流离的命运就如同遮蔽了日光的重重阴云。然而守得云开,奇迹未必不会出现。

恽寿平当即就想与父亲相认,可是受限于当时的身份,寺里寺外又全是陈家的守卫,轻举妄动只怕适得其反。于是恽寿平向具德和尚求助,具德和尚也一直与前明遗逸私交甚密,因此他立刻决定帮助恽寿平父子。为陈锦做法事的当日,具德和尚告诉陈夫人,恽寿平命有定数,若不留在寺中出家,只怕命不久矣,恽寿平也坚定地表示自愿出家。陈夫人虽舍不得养子,但既拗不过恽寿平的意志,也不想违背“佛法”的示意,最终与恽寿平洒泪而别,恽寿平终于“逃出生天”,与父亲团圆。灵隐寺在飞来峰下,飞来峰又别名“灵鹫峰”,于是后来的戏曲创作以“鹫峰缘”为名,确是情理之中。

 

(清)恽寿平《蔬果册页》,常州博物馆藏

(清)恽寿平《蔬果册页》,常州博物馆藏

(清)恽寿平《蔬果册页》,常州博物馆藏

(清)恽寿平《蔬果册页》,常州博物馆藏

对于在陈家生活的数年时光,恽寿平自觉认贼作父,于大节有亏,往后被人问及时难以启齿。为防陈家起疑,他与父亲相认后在灵隐寺隐居数年,父亲再次全力教导他习文作画,后来他们回到老家,恽寿平靠卖画赡养父亲,生活清贫,但求仁得仁,并无怨言。为了纪念无法重逢的两位兄长,恽寿平将自己的表字改为“正叔”——长幼之序为“伯仲叔季”,“叔”意即排行第三。

 

(清)恽寿平《花卉册》,故宫博物院藏

二十四岁时,恽寿平遇见了一生的知己王翚——王翚位列“四王”之一,得其中最年长的王时敏教诲,并且私交极深,因王时敏带着王翚遍谒名流时,遇见一位名为唐宇昭的遗逸,是恽寿平的同乡,后来王恽二人才得以在唐宇昭的“半园”初次相会。王翚对待画事专注而热忱,因此与恽寿平投缘,两人切磋画技,无话不谈。

 

(清)王翚、恽寿平《槐隐图册》(部分),故宫博物院藏

(清)王翚、恽寿平《槐隐图册》(部分),故宫博物院藏

恽寿平自认在山水画上的造诣不可能超过王翚,“耻为天下第二手”,于是弃山水而专攻花卉,终得“没骨”一法,名扬世间。

 

(清)恽寿平《花卉山水册》,故宫博物院藏

即便后来王翚布衣应诏,为皇帝画《康熙南巡图》,两人的友谊依然如故。王翚虽无光复故国的宏愿,但还是参与了恽寿平与吴祖锡为反清复明举行的常州大会,即便不善作诗,也还是写了三首短句为吴祖锡壮行——一旦东窗事发,这些证据足以让王翚难逃一死,但王翚依然参与其中,不为友情又为了什么呢?

而人送外号“恽高士”的恽寿平,宁折不弯,又画名在外,难免被权贵纠缠。某次苏州监司要求恽寿平为之作画,恽寿平不想给这样的人服务,就故意拖延,久久不至,结果监司勃然大怒,派人将恽寿平抓到苏州,关进监司署。

眼看身心皆要受辱,恽寿平只得拖人送急信至娄水求助,王时敏之子王掞得知此事,立马就要派人安排船只前往营救,但转念一想船肯定不如马快,于是又换上了马,让仆人用竹竿把灯绑在马上,一夜疾驰九十里,终于及时赶到苏州,凭着自己的权位救恽寿平脱离险境。

 

(清)恽寿平、王翚、笪重光、杨晋合作《岁朝图》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儿子如此,其父王时敏作为当时的画坛领袖,更是早就知道恽寿平的画艺与品行,一直想与他结交,并且不忘要通过王翚来牵线引路。然而十年之间,竟没有一次能达成。在王时敏八十岁时,他致书王翚,希望王翚能带恽寿平一起来参加他的寿宴,并在信中高度评价恽寿平的没骨花卉是“真别开生面,令人耳目一新”。但是恽寿平并未成行,按照《南田先生家传》的说法,是因为恽寿平名声在外,求画应酬众多,实在分身乏术。到了王时敏八十八岁时,《鹫峰缘》谱成,家中戏班也已开始演习,于是他再次致书王翚,请求他带着恽寿平来王府观看,并且因为故事以恽寿平的人生经历为基础,如有不合理之处,自然也希望由当事人来提出指正。

 

不过这事又因为恽寿平当时客居扬州而无果。其实非要深究的话,整整十年,难道恽寿平真的抽不出一点空,去见王时敏一面?或许王时敏主动出城请降的作为,在矢志反清复明的恽寿平看来,心里是很难不存芥蒂的——这毕竟也不是画几幅画的事。更何况如果他心心念念的光复大业成功了,像王时敏及其家族这样的新朝顺民显然也要首当其冲地被清算,那么此时的交好也就没了意义。

 

然而清朝的统治日益稳固,心怀死志只为复国的遗逸们就算不死于非命,也一个个寿终正寝,反清复明的声音渐归于无,恽寿平再怎么不甘,也只能承认这样的现实。这时再看王时敏,心态与观念都不复以往。其实王时敏降清的无奈,出身相似的恽寿平又怎么可能全无理解呢?沉重的决定权被交到手上,可真的足以一锤定音,让全城人在敌我悬殊的交战中毫无悬念地被屠戮殆尽吗?

 

(清)王时敏《松壑高士图》,故宫博物院藏

要“忠君”不过以死名志,“济民”却要背负恶名,文人最高的两个价值取向变成了非此即彼的生死抉择,于是王时敏选择出降,也不全是只为自己与家族。如果他心安理得地投靠清廷,又何必不受任何封赏地在西田隐居度过余生,又何必支持儿子编撰并演绎《鹫峰缘》这样的遗民旧事?因此恽寿平自己也说:“江山非复旧时春,浩劫难留一外臣。”

 

王时敏曾托王翚请恽寿平为他画一幅牡丹扇面。恽寿平的“恽牡丹”是一绝,不以花大浓艳为好,简练淡雅的笔墨下亦见花王本色。后来恽寿平得知,王时敏极爱牡丹,时常对着牡丹花饮酒,尽兴时还将酒液洒在花上,以示同饮。王时敏死后,恽寿平不由得又来到了王府的牡丹前,感怀:“花前酹酒花有知,不道今年与世辞。绣幕东风无限恨,牡丹枯尽向窗枝。”

 

(清)王翚、恽寿平合作《花卉山水合册》之“牡丹”
中国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是啊,谁能想到恽寿平终于下定决心,与王翚一同来拜访王时敏时,王时敏已在弥留。终于见到恽寿平的王时敏心中大慰,可时日无多的他,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依稀十载相思字,欲语含糊听未明”。匆匆一面,是初次相会,也是临终永诀。

 

王家人为王时敏整理遗物时,意料发现王时敏枕边藏着十两金子。侍者说这是王时敏为王翚与恽寿平的到访而备下的待客之资。王家在顺治皇帝死后遭遇“奏销案”,家境每况愈下,身为家长的王时敏都只能吃到“二日荤,一日素”,甚至还曾给不出让儿子北行的资费,这十金得花多少功夫才能省下来呢?恽寿平见到这十金,终于忍不住放声恸哭:“半园已死,西庐亦逝,惜我谁耶!”

 

如果能再早一步过来,再早一点见到王时敏,此时也不会如此痛悔了吧?一代画坛泰斗曾如此自谦地放低姿态只为结交一个小他四十岁且毫无品秩的后生,不是真心的爱才惜才,还能是为了什么呢?如果没有立场对立与种种纠葛,两人一早就该成为人人称羡的忘年交,又何需留此遗憾?

 

(清)恽寿平《五清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可是命运的定局之下,没有“如果”。恽寿平只好在牡丹花前,展开昔日的画扇,就像春秋时为兑现承诺的季札,将价值连城的宝剑挂在墓前“送”给已逝的挚友。同时他答应了王时敏的儿子们,在王家一待就是三年,帮助他们修改增补《鹫峰缘》。康熙二十一年,《鹫峰缘》由苏州全苏班重新演绎,恽寿平也在观众之列。在王抃的记述中,演出十分成功,展现了恽寿平理想的效果。

恽寿平记述此事称:“穹庐旧事恨飘零,地老天荒梦未醒。公子初翻新乐府,他时筵上断肠听。”“夫戏,幻境也;人生,亦幻境也。荣辱得丧,不过瞬息;戏场一散,尽归幻境。”可这断肠之感,为何如此真切呢?

原作者:沈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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