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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界上最丑的女人 | 托卡尔丘克

2021-11-06 12:4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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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奥尔加·托卡尔丘克,在她的最新中短篇小说集《世界上最丑的女人》当中,讲述了一个取材于历史真实事件的同名故事。

1834年,朱丽亚·帕斯特拉娜在墨西哥出生。她因浑身长满浓密的毛发,在马戏团中被当作“怪物”演出。16岁时,朱丽亚被卖给了后来的丈夫西奥多·兰特,生下的孩子也被一起被当作“摇钱树”,甚至在离世后仍作为标本巡回展览。直到2013年,她的遗体才终于回到故乡安眠。

在托卡尔丘克的笔下,她的外貌依然怪异,但是思路缜密、言之有物。她也清醒地知道,谁才是那个孤独而脆弱的人。不是她,而是那些以她为乐的台下观众。

01

世界上最丑的女人

他迎娶了世界上最丑的女人,甚至为了她,专程跑去了维也纳。但此举绝非有意为之,此前,他的脑子里从未动过娶她为妻的念头。可初次见到她时,在忍受住开局的震惊之后,便再也无法将视线从她身上移开片刻。她硕大的头颅上长满了肿块和赘物,疙疙瘩瘩。皱瘪的额头之下,是一对湿腻的小眯缝眼。如果从远处看,就像两道微不可察的裂缝。她的鼻梁看起来支离破碎,似乎有多处骨折,鼻头色泽幽蓝,还长着稀疏的汗毛。一张血盆大口,双唇肿胀,总也合不严,口水四溢,龇出了满嘴尖牙利齿。而且,老天似乎觉得还得加点料,于是在她脸上丛生出长长的、如丝绸般顺滑的罕见体毛。

初相见的“惊鸿一瞥”,就发生在她从马戏团的纸板布景后走上舞台,在观众面前亮相之时。一阵阵吃惊和厌恶的尖叫声从观众头顶滚滚袭来,最终炸开在她的脚下。她好像是笑了,但笑容看起来仿佛是个悲伤的鬼脸。她伫立不动,一定意识到了,数十双眼睛正在注视着自己,他们贪婪地吮吸着每一个细节,以便过后能把这张脸当作向朋友、邻居或自家孩子炫耀的谈资,以便在日后照镜子时能够记起,并和自己的尊容进行比较,然后长长地松一口气。她耐心地站着,可能还会有些居高临下的感觉,攒动的人头尽收眼底,远处的屋顶一览无余。

过了不知多久,终于有人打破沉默,大喊道:“你说话呀!”

她向人群中发出声音的方向望去,想循声找出喊话之人。此时,一个五大三粗、负责插科打诨的马戏团女串场从布景后面跑出来,替世界上最丑的女人做出了回应:

“她不会说话!”

“那就由你来讲讲她的故事吧!”那个声音又喊出了自己的诉求。所以女串场清了清嗓子,开始娓娓道来。

演出散场后,当他以知名的马戏团经理人身份与她一同坐在马戏团彩车内的锡炉旁饮茶时,心里冒出了一个想法:她一点也不傻。当然了,她不是哑巴,不但会说话,还说得言之有物。他以审视的目光看着她,内心在与这个天生怪胎所拥有的异样魅力做着激烈搏斗。她望了回来,说道:

“先生,您原本期望,我说的话和我的脸一样怪异、恶心,对吗?”

他竟无言以对。

她喝茶的方式跟俄国人一样,把茶水从金属茶壶倒进无耳茶杯,每饮一口,就吃一块糖。

他很快又注意到,她居然会说好几门语言,但是听起来学得都不精。她在交谈中时不时切换语种,南腔北调。这倒是不足为奇,她从小在马戏团长大,这是个充斥着各种怪物的国际化团队,从来不会两次造访同一个地方。

“我知道您在想什么呢。”她再次说道,一双肿胀的鼠目直视着他。

在良久的沉默之后,她补充道:

“一个没有母亲的人,哪儿会有母语呢?我能对付着说好几国语言,但没有一门是我自己的。”

她不敢再说了,又突然开始生他的气。他也不知道气从何来。她十分聪慧,思路缜密而具体,这让他始料未及。

所以,他道了别。而她,完全超出了他的想象,以非常女性化的姿态向他伸出一只手。这是个贵族名媛的礼节。多么漂亮的一只小手啊!他俯下身去作势轻吻,但没有真正让嘴唇触碰到手背。

躺在酒店的床上,他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她。两眼直直地望向酒店里那团潮湿而憋闷的黑暗,这种黏稠的空间让他浮想联翩。他静静地仰卧,心里一直想弄明白,如果设身处地,成为她那样的人,又会是怎样一番体验,有什么内在感受?通过猪一样的眼睛观察到的世界,还是这个世界吗?用扭曲变形的鼻子呼吸空气,会嗅到相同的味道吗?每天在洗浴、挠痒痒,以及各种日常琐事中触摸到自己身体时,心里又会是什么滋味呢?

02

她成为了“最重要的资产”

他倒从未替她感到难过。若是抱怜悯之心,他哪会产生娶她为妻的想法?

后来,有好事者把这件事描绘成一个不幸的爱情故事,说什么一见钟情、心心相印,说什么只重内在美的他,对恶魔般的面容视而不见,义无反顾地拜倒在她天使般的温柔之下。根本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们初遇后的第一夜,他满脑子里想的都是,如果脱下她这种人的衣服,亲吻她,和她做爱,会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他围着这个马戏团转悠了好几个星期,一来二去,赢得了马戏团经理的信任。他随着马戏团到达了布尔诺,在那里帮助他们签下一份合约。自此,马戏团上下都把他当成了自己人,信赖有加。他们先是让他卖票,又让他顶替了那位胖胖的女串场的位置。必须承认,他干得着实不赖。在彩绘幕布像窗帘一样被徐徐拉开之前,他就能把观众的热情调动得十分高涨。

“闭上你们的眼睛吧!”他高呼,“尤其是女士们、孩子们,因为接下来要看到的这个丑陋的存在,会强烈刺激你们那双脆弱的眼睛!谁要是看了这个天生的怪物一眼,你就永远也别想踏踏实实睡觉了,就算睡着也会吓醒。还没准会让你对造物主丧失信心……”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话似乎还没有说完,但他确实没词了。他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说了。在他看来,“造物主”这个词本该把世间万物都照耀在正确的光芒之下。他真的认为,这位会让别人丧失信心的“造物主”,却赐予了自己脱颖而出的绝佳机会,这个机会就是:世界上最丑的女人。傻瓜才会为了绝世佳人去决斗,拔枪砰砰一阵互射,然后双双倒地惨死;白痴才会为异想天开的女人散尽万贯家财,只图博取红颜一笑。反其道行之,让这个绝世丑女像一头可怜的、驯服的动物一样对他自投罗网,倒贴上来。她是如此与众不同,还带来大把赚钱的机会。若娶她为妻,标新立异,实乃幸事。他将拥有别人所无法企及的优势。

他给她买了花,不是什么特别的花束,只是便宜的地摊货,用锡箔纸包起来,普通皱纹纸打个蝴蝶结,又买了一条印花棉布围巾、一条闪亮的丝带,还有一盒果仁巧克力。然后,他就像被施了催眠术一样,看着她把丝带绑在了额头上打了个色彩明快的蝴蝶结,不但没带来装饰的美感,反倒让人不寒而栗;看着她用肿胀不堪的硕大舌头碾碎了巧克力,棕色的口水在稀疏的烂牙之间流淌而出,直接糊住了猪鬃般的胡子。

他喜欢在她毫无察觉的时候看她。他经常一早就消失不见,躲在帐篷后、车厢旁偷看,他会外出潜伏,透过栅栏板之间的缝隙,连续观察她好几个小时,乐此不疲。她喜欢沐浴在阳光下,好像变了性,长时间慢悠悠地梳理自己稀疏的头发,一会编成细辫子,一会又拆散。她有时候还会织毛衣,在马戏团不绝于耳的嘈杂声中,毛衣针映着阳光闪闪发亮。或者,在她穿着宽松的衬衫,露出肩膀,清洗自己的衣物时,还可以看到她肩颈间覆盖着浅色体毛的皮肤,很漂亮,就像动物的皮毛一样柔软。

他需要这种变态的偷窥,因为得益于此,他的厌恶感日渐减少,就像在炎炎夏日里,阳光曝晒下的水洼,一天天蒸发,最终消失在眼前。他的双眼慢慢习惯了折磨人的畸变,习惯了严重失调的比例,习惯了一切“不足”与“有余”。很多时候,她看起来顺眼多了。

当他感觉越来越躁动不安时,就会对所有的人说,自己要出去谈笔重要的生意,和这个碰面,和那个有约——他提到了一些外国名字,也有不少同胞的,无一不是社会名流——已经找好了联系人,安排妥了会谈云云。他把皮鞋擦得锃亮,洗净名牌衬衫,便动身启程。其实他从来就没走远过,而是在附近的一个小镇子住下,顺手牵羊偷个钱包,找个地方一醉方休。即使是这样,他依旧不能摆脱她,因为他已经开始念叨她,好像离了她就活不了,哪怕明知道自己是在逃离。

奇怪的是,她居然成了他最重要的资产。他可以用她的丑陋轻松结掉酒账。更有甚者,他还能靠着对她那副尊容的描述,泡到年轻貌美的女人。她们即便在他身下婉转承欢之前,都不忘逼他再讲一遍。

当他回来时,手头又已经有了关于绝世丑女的新故事,他牢记的信条是:如果没有关于自己的故事,就没有什么事物能自始至终存在。起初,他让她学习这些故事并牢牢记住,但很快发现,她确实不擅长讲故事,话语单调乏味且不说,讲到最后还会哭起来。所以他就替她讲。他站在旁边,举起手指向她大声说道:

“这个不幸的生物的母亲,哦,就是你们眼前看到的这个,外观长得让您纯真的眼睛难以忍受的生物,它的母亲,从前住在黑森林旁边的一个小村子里,那年仲夏,有一天她去森林里采摘浆果的时候,被一头最生猛的公野猪追上了,这畜生兽欲大发,把她拱倒在地,糟蹋了……”

在那一刻,他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一阵充满恐惧的低声尖叫。一些女性观众实在听不下去了,起身欲走,手里紧揪着自己男人的衣袖,男人们连连抗拒。

还有另外几个版本。

“这个女人来自一个上帝遗弃的地方,是那些坏心眼儿的恶人的后代,他们连生病的乞丐都不加怜悯,为此,我们的主惩罚了整个村庄,让他们的后人世世代代都遗传这种惨不忍睹的丑陋。”

再或者:

“这就是那些道德败坏,不知自重的女人给自己孩子留下的命运。你们看到的,是梅毒的恶果。梅毒是一种可怕的疾病,专门惩罚不洁之人,遗祸五代!”

他毫无负罪感,每个版本都可能不幸言中,道破了事实。

“我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谁,”绝世丑女一遍一遍重复着,“我一直在这儿,当我在马戏团里被发现的时候,还是个婴儿。谁也不记得当初是怎么回事了。”

03

“我至少还是个怪物”

当他和马戏团结伴而行的首个演出季结束,车队懒散地绕返维也纳过冬时,他向她求婚了。她满脸涨红,浑身发抖,几不可闻地吐出了“好”字,然后将头轻轻倚靠在他肩膀上。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气味——肥皂味,软软的。他强忍着撑了一小会,然后缩回了身子。他开始激动地当着她的面描绘对日后共同生活的计划,先去这儿旅行,再去那儿游览……当他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比比画画时,她目不转睛地凝望他,沉默又伤感。最后,她一把握住他的手,说她想的完全相反,只想找个人迹罕至的地方隐居下来,这样就可以哪儿也无须去,谁也见不到。她会做饭烧菜,和他生儿育女,打理花园。

“我可受不了这些!”他愤愤不平地说,“你在马戏团里长大,你不但希望,而且需要别人观赏你。离开人们的目光,你会死的!”

她不发一言。

他们定在圣诞节那天完婚,婚礼在一座小教堂里举行。给他们证婚的牧师差点晕厥过去,整个仪式都伴随着他颤抖的声音。参加婚礼的宾客全都是马戏团的人,因为他告诉她,自己也举目无亲,和她一样孤独。

当所有宾客都在椅子上摇摇欲倒,每个酒瓶都见了底,一对新人也该入洞房了(她甚至醉态可掬地扯他的衣袖),但他让客人们别急着走,又添了不少红酒。他不会把自己灌醉,尽管很想这么做。他的脑子里一直绷着一根弦,时刻提醒着自己。他甚至不敢让身体稍做放松,不敢舒服地跷个二郎腿,就那样直挺挺、硬邦邦地正襟危坐,脸颊绯红,目光灼灼。

“我们该走啦,亲爱的。”她在他耳边低声央求。

然而他就像被桌子角挂住了,被无形的大头针钉住了,纹丝不动。细心的宾客可能会想到,他惧怕与她袒裼裸裎、敦伦尽分。真的是这样吗?

“摸摸我的脸吧。”她在黑暗中乞求道。他没有照办,而是在她身体上方用双臂高高撑起身子,眼中只能看到她身体的大致轮廓,比洞房里黑暗的背景略白一丝,就像一大摊没有清晰边界的、浸润的污渍。然后,他果断闭上了眼睛,这样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还是做了,就像跟任何其他女人一样,放空想法,一切如常。

他们开启了自己的演出季。他拍了一些她的照片,寄往世界各地。电报订单雪片般飞来,他们获得了不少表演邀约。他们乘坐头等舱结伴而行,她从来没有摘下过蒙有灰色厚面纱的帽子,从罗马、威尼斯,到香榭丽舍大街,都留下了她的背影。他给她买了好几件衣服,亲手为她勒紧束身塑形胸衣,这样一来,当他们走在欧洲大都会车水马龙的街道上时,看起来就像一对寻常夫妻。

即使是此时——这段对他们而言最美好的时光——他还是会无法自控地出逃。他已经成了永远的逃亡者。他会突然感到一阵莫名恐慌,抑制不住汗透重衣,几乎窒息,于是揣上一沓钞票,抓起礼帽,从楼梯上跑下来,冲着港口低级酒吧的方向一路逃去。一旦坐下来,他就放飞了自我,脸不再紧绷,头发也蓬松起来,涂了发蜡的发绺遮盖起来的谢顶暴露出来也毫不在意。他兴高采烈地畅饮,任由自己天真无邪地喃喃自语,絮絮叨叨,不一会他那只不老实的手就挨了怒不可遏的风尘女子的一巴掌。

当绝世丑女第一次责备他时,他对着她的肚子饱以老拳,即使是揍她,也害怕碰到她的脸。

他已经不再讲诸如梅毒和黑森林里的公野猪之类的陈词滥调,开始用科学术语来介绍自己的妻子,因为他收到了维也纳一位医学教授的信。

“女士们,先生们!你们看到的是个天生的怪胎,是个突变体,是进化中产生的错误、缺失的基因链。这种样本产生的概率非常低,比一颗流星此时此刻掉到我们脚下的概率还低。女士们,先生们!现在你们有机会好好看看这个突变体,活的。”

当然,他们会到大学里拜访教授,也同意了教授给他们拍张合影的要求——她坐在椅子上,他站在她身后,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

有一次,趁着研究人员给她做测量的工夫,教授把他拉到一边嘀咕了几句。

“我有点好奇,”教授说,“这种突变能不能遗传?你们俩没想要孩子吗?你们试过没有?你们俩……是夫妻吧?你们……有没有……那个啥……你懂的……”

不久之后,似乎与教授那次谨慎的交流毫无关联,她告诉他自己怀孕了。从那一刻起,他就像分裂成了两个人。他希望她会生下一个和她一样的孩子,这样他们之间就有了更多的命运羁绊,甚至能获得更多的邀约。如果她出了什么事,他又长命百岁的话,余生中就多了一层保障。也许还能借此成名呢?

紧接着他又开始恐慌起来,如果孩子也成了一个怪物该怎么办?他恨不得把孩子从她肚子里拯救出来,以免被她充斥着毒素的卑劣血液侵蚀。他梦到她腹中的胎儿是个男孩,被黑暗魔法困在她体内。而她把儿子囚禁起来,慢慢地雕琢着他的脸。有时候做的梦更离奇,他甚至梦到自己就是那头对无辜女孩施暴的森林野猪。醒来之后,他大汗淋漓,默默祈祷:让她流产吧!

她日渐隆起的小腹让观众们受到了鼓舞。他们更容易原谅她可怕的丑陋了,围着她问东问西,问她的脸,问其他令人难以启齿的问题。她小声作答,但不太有说服力。挚友熟人之间开始下注,孩子生得下来吗?是男还是女?她泰然以对。

到了晚上,她缝着宝宝的衣衫。

“你知道吗,”她说了半句便停下来,一动不动地发了会呆,眼睛死盯着远处某个地方,然后接着说,“他们,真的很脆弱,真的很孤独。当他们坐在我面前盯着我的脸看时,我为他们感到难过。好像他们都是空心的,好像他们必须看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才能把自己填满。有时候我觉得,他们是在嫉妒我,因为我至少还是个怪物,而他们什么都不是。”

她的话让他悚然一惊。

04

整个人生都是一场假面舞会

夜里,她分娩了,没哭没喊,像只动物一样安静,最终母婴平安。助产士只是来帮忙剪了脐带,他就给了一捆钞票当封口费,免得她一出去就乱嚼舌头。助产士一出门,他立刻点亮了所有灯光,以便仔细查看。他一颗心怦怦乱跳,十分忐忑。孩子看起来非常可怕,甚至比母亲还糟糕。他不得不闭上眼睛,因为胃里的食物已经涌到了嗓子眼。之后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确认,就像助产士说的那样,是个女婴。

于是,他奔向了夜幕中的城市,浑然不知身在柏林,还是维也纳。雪地湿滑,他摔了个趔趄。在人行道上踽踽独行,啪嗒啪嗒的脚步听起来犹如凄惨的鼓掌声。他的人格再次分裂,欣喜与绝望纠缠不休。

他狂饮,欲求一醉而不得,一直保持着无比清醒。他越想越怕,患得患失。几天后返回时,他已经想好了巡演路线,做出了营销计划。他给教授写了一封信,又请了一位摄影师上门。在他哆哆嗦嗦的双手下,氧化镁一次次爆燃,以强烈的闪光烙印下这两个生物无与伦比的丑陋。

让冬天早点结束吧,让连翘花怒放吧,让大都会的人行道干燥起来吧!圣彼得堡、布加勒斯特、布拉格、华沙,一路下来,最后冲出欧洲走向世界,再到纽约和布宜诺斯艾利斯……让天空像一张巨大的蓝色风帆一样伸展到大地之上,整个世界都为他妻女的丑陋而狂热,对她们顶礼膜拜。

差不多就是在这个时候,他第一次亲吻了她。不是吻在了嘴唇上,不是,绝对不是,吻的是额头。她望向他的目光明亮而异样,甚至很像人类的目光。就在那时,他心里冒出了一个问题,但实在无法对她启齿。“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他不断问自己,甚至都不知何时产生了要向别人询问的念头,甚至在镜子前刮胡子时,都想问问镜中人。

他似乎发现了一个秘密——每个人都在粉饰自己。他们的脸皮都是面具,好像整个人生都是一场威尼斯的盛大假面舞会。他时常幻想着喝醉——因为清醒的时候他不允许自己胡言乱语——把他们用薄胶纸粘在脸上的面具揭开。面具之下是什么?他一无所知。他承受不住折磨,无法容忍待在家里陪伴这对母女。他怕自己会屈服于某种奇怪的诱惑,会在某一天动手把她们脸上的丑陋撕下。他想用十指去寻找隐藏的边缘,那些粘了胶的地方。他想拨开她的头发。他默默地出门,一边喝酒一边考虑下一条路线,他已经在设计海报、拍发电报了。

天有不测风云,到了早春,一场可怕的西班牙流感四处蔓延,她俩都病倒了。母女二人紧挨着躺在床上,高烧不退,喘息艰难。她时不时地出于恐慌,条件反射地把孩子搂在怀里,在高烧的谵妄中试图喂奶,她不知道,婴儿再也无力吸吮,已经夭折了。最终她也死了。他轻轻地把她们的尸体移到床边,自己点燃了一根雪茄。

那天夜里,绝世丑女曾经回光返照地清醒了片刻,带着无尽的绝望和抱怨哀号起来。他实在受不了,那是黑夜的声音,是黑暗的声音,是黑暗的灌木丛中的声音。他捂上了耳朵,最终戴着帽子从家中跑了出去。但是他没走远,在自己家窗子下来回溜达,一直到黎明,以这种方式帮助她们母女尽早解脱。她们死得比他想象的要快。

他把自己锁在卧室里,看着两具尸体,就像两块沉重的、麻烦的、出乎意料的物料。他惊奇地注意到,床垫被压得深深陷了下去。他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当黑暗再次模糊了床上的两个静止的轮廓时,一瓶酒见了底。他最终只通知了教授一个人来做见证。

“求您救救她们吧!”当教授到达并对尸体进行专业检查时,他胡乱哀求道。

“您疯了吗?早都死透了!”教授怒道。

然后,教授递给他一页文件,他用右手签了字,左手收了钱。

同一天里,他在消失于港口某地之前,乘马车帮教授将尸体运回了大学的诊所。不久之后,尸体就会在那里被秘密地制成标本。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差不多有二十年,她们就站在这座建筑阴寒的地下室里。直到更好的时代来临,她们加入日益丰富的收藏品之列,与犹太人和斯拉夫人的头骨为伍,和千奇百怪的连体婴儿、双头婴儿相伴。直到如今,人们还能在病理博物馆的仓房里见到她们——母女二人,瞪着玻璃眼珠,摆出凝重的姿势被冷冻着,就像某个新物种产生之初失败的实验品。

本文节选自

《世界上最丑的女人》

作者: [波兰] 奥尔加·托卡尔丘克

出版社: 浙江文艺出版社

出品方: KEY·可以文化

译者: 茅银辉 / 方晨

出版年: 2021-9

编辑 | 白羊

主编 | 魏冰心

图源 | 《马戏之王》

原标题:《世界上最丑的女人 | 托卡尔丘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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