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螳臂馆|莎士比亚笔下恺撒的神秘性(四):恺撒的“内战”

周林刚
2021-11-19 18:01
来源:澎湃新闻
澎湃研究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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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鲁塔克在谈及刺杀恺撒事件时说,罗马人能够忍受恺撒帝王般统治的事实,却不愿意忍受帝王的名称。语带讥讽。通过贬低帝王权力的事实与帝王名义之间的区别,普鲁塔克实际上责备罗马人对反共和的权力事实予以容忍的做法。但是,要理解莎士比亚的恺撒,理解为什么一部看起来以布鲁图斯为主角的“恺撒遇刺记”(这是朱译本原来采用的篇名),却以《尤里乌斯·恺撒》为名,就必须重视名与实的区别。

有时,名义的重要性,不仅对掌权者意义重大,如果他看重名正言顺的话;对于被权力支配的人来说,甚至更加利害相关。因为,在名实分离的两张皮状态,臣服之人会陷入非常糟糕的境地。权力会因为要行使其名义上不具备的权利而采取更为严厉、更为残酷的手段。为了事实上有效的支配,它会需要过量的暴力。

名义上非法的暴力总是心怀怨恨。更糟的是,它还会试图修改“名”的固有含义,以便修补它在事实上与法律名义之间存在的距离,最终废除一整个意义世界,留下被夺走了表意功能的空洞符号,供其任意调用。这大概就接近“斛不斛,斛哉!斛哉!”的地步了。今天的激进主义理论家们好谈“例外状态”,与真实的历史相比,恐怕并没有触到激进的天花板。

有一些人可能认为,名实相符与名实分离相比,总算是有某些好处的:它能够让不可见的权力变得可见,变得相对确定,变得有章可循。这一类型的考虑是否天真且不论(这得看语境),问题在于,它对我们理解《恺撒》这出戏剧来说,仍然于事无补。

恺撒需要伙伴。作为一个拥有事实上帝王般权力的人物,他明确地对安东尼说,他想要那些“身体长得胖胖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夜里睡得好好的人”陪伴左右。这是僭主的典型需求。

为什么恺撒对着安东尼说这些话呢?因为安东尼正是这类人物。安东尼英俊潇洒,风流倜傥,也许真是“胖胖的、头发梳得光光的”。安东尼大概给许多人都戴过绿帽子——普鲁塔克说,恺撒施政所博得的美誉,几乎都被安东尼的浪行给败坏了(不过,我们也不要忘记,恺撒也有“所有女人的男人”这种恶名流传)。照安东尼在埃及王宫里日日欢宴、“君王从此不早朝”的做派看,确乎也是“夜里睡得好好的人”。

莎士比亚隐去了一个相当关键的情节,使安东尼在戏剧中表现得更像一个忠诚的弄人,就如《李尔王》中那个始终陪伴老国王左右的弄人。根据普鲁塔克的记述,对于刺杀阴谋,安东尼并非没有预闻。刺杀者之一事前曾暗示安东尼,试探他对刺杀恺撒一事的态度,企图拉他入伙。安东尼拒绝了。这是一个非常冒失的举动。但安东尼却始终对刺杀阴谋予以保密。这个情节没有进入戏剧。戏剧中的安东尼被“净化”成了某种典型的君王伴侣。在《恺撒》剧中,只要有恺撒在,安东尼就只承担逗乐的角色,表现为一个好玩乐的、围绕着恺撒转的人。

在《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剧中,恺撒的这种位置由克里奥佩特拉取代——当然,从另一个角度说,是安东尼取代了恺撒在克里奥佩特拉身边的位置。在恺撒或美艳女王面前,安东尼就变成取悦于人的弄人。一旦他独自存在,他就又成了运筹帷幄的盖世大将。恺撒一死,安东尼立即展现出他从事政治斗争的才干,隐忍、老辣——论演说,葬礼演说一举击败布鲁图斯(读者们或许会慨叹,要是当初西塞罗入伙就好了);论军事技艺,安东尼与凯歇斯同一水准,比屋大维更有经验。这一点从《安东尼与克里奥佩特拉》剧中他的部下对他的赞誉中可见一斑。在那出戏里,安东尼在他部下将领的口中,作为世界的三根柱子之一的形象出现。

《高尔吉亚篇》中的苏格拉底认为,“只有一种人可以做僭主的真正朋友,这就是与僭主具有同样秉性的人,他的嗜好和喜恶都与僭主相同,愿意做这位统治者的臣民和下属”。安东尼的情形,似乎正如苏格拉底所论。作为弄人式的伙伴,安东尼代表了那个觊觎王冠的恺撒的欲望。

安东尼后来败于屋大维,按莎士比亚在剧情中的说法,是因为屋大维的命运比他强。而从戏剧展现的人物性格来说,安东尼的落败,是由于他集弄人与豪杰于一体的性格所具有的弱点。性格即命运。戏剧中的胜利属于更纯粹、更冷酷的人物。也许这是莎士比亚为普鲁塔克列入“死于美色”之列的安东尼,专门创作一出戏剧的原因。

但是,使恺撒成为恺撒的,是他对伙伴的需求所具有的矛盾性质。他在告诉安东尼他所喜好的伙伴时,又告诫他需要警惕那些“瘦瘦的”、“读过许多书”的人,说他们“要是看见有人高过他们,心里就会觉得不舒服,所以他们是很危险的”。对这类人,他建议安东尼要“避得远远的”。刺杀事件的主谋凯歇斯就是这类人(按普鲁塔克,恺撒同时提到布鲁图斯也是这类人)。

值得注意的是,恺撒是在提醒安东尼要避开这类危险人物,而他自己则并不避开他们(这个情节诱使某些解释者怀疑,恺撒明知有刺杀的可能而有意赴死)。恺撒特别强调,他只是告诉安东尼他们是可怕的,但是他,恺撒,并不惧怕他们。

莎士比亚让短暂出场的恺撒在剧中重复得最多的话,就是恺撒不害怕。也就是说,恺撒自觉地身处危险的同僚之中。在政治竞争中,任何当事人都身处危险的同类之中。但恺撒的特殊之处在于,他并不以消灭这些危险作为自己行动的目标。似乎他需要这些危险的同僚作为他的伙伴的一部分,哪怕是有限度的(就像剧中透露的,他要击败最强的政敌,另外某些政敌,如开场的那两位保民官,则被定点清除)。

这一点让恺撒与安东尼区别开来。他们之间区别的“规模”,不妨用恺撒死后“后三头”杀戮的元老数量来衡量:戏剧中说是一百位元老(普鲁塔克说是两百多人被宣告公敌而杀害),包括西塞罗——即使按照恺撒扩充至九百人的元老院来计算,那也是一个相当大比例的数量。也就是说,恺撒和他的后继者各自为自己营造的环境,有着结构性的差异。

恺撒并不害怕——这种“心理”值得细细品味。它不是单纯的勇敢,而是恺撒借以成就自己的共和国竞争机制的遗留。此时的恺撒处在一个临界点上:他不喜欢那些同他自己的过去同类的伙伴,甚至真心地厌恶他们;但是有某些东西阻止他斩断同过去的联系。他把这种临界状态称为“恺撒不害怕”。对于这个竞争性政治的遗留物,恺撒似乎视之为自然,因而只是不时修剪它,却不曾决意将其根除殆尽。布鲁图斯决定加入刺杀阴谋时的那段内心独白意味深长,值得再次引用。他说:

……微贱(lowliness)往往是少年的野心的阶梯,凭借着它一步步爬上了高处;当他一旦登上了最高的一级之后,他便不再回顾那梯子,他的眼光仰望着云霄,瞧不起他从前所恃为凭借的低下的阶段。恺撒何尝不会这样?

恺撒身边有不甘屈居人下的人,有想取而代之的人。恺撒容忍这些危险分子——与安东尼和屋大维后来的做法相比,恺撒的方式甚至称得上是“保存”他们了。布鲁图斯的这段话则进一步说明,恺撒所保存的,正是他成为恺撒的道路,是他的过去,是许多个同自己相似的竞争伙伴。

在戴上王冠之前,恺撒的眼光仍然是“回顾那梯子”的眼光。他事实上拥有的帝王般的权力,本质上并非帝王的权力,而是这个阶梯型竞争体制的产物。他是他所有同僚自然而正当的欲望对象。他的权力的性质取决于桀骜不驯的同僚的存在。我不敢确定是否可以说,恺撒需要这些他所不喜欢的同伴,因为他需要他们的承认——恺撒的伟大需要获得自由的承认。

布鲁图斯认为,戴上王冠之后,他的眼光就调转方向,“仰望着云霄”了。王冠带来超自然和超历史的眼光。这样的转变不仅缘于人性的规律,也出自王冠的本性。因为帝王的臣民不能公开地以帝王为欲望的对象。这种欲望在王冠面前将是不正当的和大逆不道的。王冠会不顾头戴王冠之人的主观意愿,改造他同伙伴之间的关系,也就是把自然之事贬低为不自然的(或者干脆就贬低自然本身)。

帝王般权力的事实和帝王的名义的区别,对于恺撒来说,就在于:王冠或帝王的名义将会瓦解他维系在一起的两个不同的自我。其中一个自我对应的是布鲁图斯所说的恺撒的理性(恺撒凭借其勇敢和才能,同那些他所不喜欢的伙伴们共处),另一个自我对应的是欲望(恺撒与安东尼这样的有才干但却以臣仆的方式对待他的伙伴为伍)。前一个自我一度就是共和国的自然,是自然—理性。但在后一个自我那里,自然将会被颠倒过来,成为自然—欲望。

布鲁图斯说,迄今为止,他还没有见到恺撒被自己的欲望蒙蔽了理性。如果我们将理性理解为恺撒展现雄才大略的竞争机制,而把欲望理解为对王冠的觊觎——最后一个野心,将以往野心的正当性一笔勾销的野心——那么布鲁图斯的话就无疑是正确的。

当恺撒产生对于王冠的欲望之时,他就生存在自我的矛盾之中了。“安东尼—屋大维”和“布鲁图斯—凯歇斯”这两组人物,是在那个自我分裂的关口还维系着的两个恺撒(不肯屈居人下的凯歇斯,不正像在亚历山大像前鼓起雄心的恺撒本人吗)。这场内战是恺撒体内的战争,其悲剧性在于它是恺撒自身的瓦解之戏。“恺撒遇刺”的故事之所以命名为“恺撒”本身,道理大概就在这里。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这个作为综合体的恺撒,在罗马城内,不能戴上一顶有形的王冠。

另一方面,假定共和国政治的生命力就来自布鲁图斯所说的野心机制,那么,最后一个野心对于共和国来说只能是无形的。本质上,这顶无形的王冠只属于死人;共和国最伟大的公民也只适合在死后封神。它也只能是临时的、偶然的,有生有灭。自由的追随可以造成伟大权力的事实(无冕之王)。一旦这种权力的事实常规化和永久化了,它就破坏了产生它的必要条件,于是乎,它就从内部腐败成另一种事物,幻想着道成肉身的有形冠冕了。

共和国在其领袖人物真实的肉体死亡(自然)和拟制的程序性死亡(模仿自然)中存续。从恺撒对王冠的欲望开始,一种战胜自然、颠转自然的世界性力量再度蠢蠢欲动。这股力量重新解释和占有历史的结论是:即使恺撒得不到王冠,他还可以被做成王冠。莎士比亚历史剧与之针锋相对。他不是解释和占有历史,而是重新打开认识人物的可能性,在历史喜剧的尸骸边上重现人物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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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周林刚,系华东师范大学政治学系副教授。哲学想要解释一切,政治想要改造一切。政治哲学探讨政治与哲学之间的关系。它是两种有关“一切”的态度相遭遇的边疆地带,既连接,又区隔。我们用一些微弱的文字,在这块边疆地带建造一座叫做“螳臂馆”的小屋。

    责任编辑:单雪菱
    校对:张亮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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