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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古斯丁与博斯:我们可在欲望中自由选择,却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2021-11-23 11:5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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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叶礼庭 三辉图书

《干草车》

在神学家和哲学家奥古斯丁的思想体系中,存在着对自由的两种分类:做出选择的自由,以及知晓选择正确后获得的自由。人类的需要与欲望、灵与肉、理性与激情之间的冲突充分体现了这两种自由之间的张力。奥古斯丁认为,在人类世界中,如果失去了第二种自由,失去了确定性,那么第一种自由将是孤独的自由,人们渴求第二种自由,以及确定性带来的幸福。奥古斯丁相信,信仰能够使人免遭困惑之苦。但是在世俗社会中,人们不再有信仰可以依靠,选择困境却依旧存在;人们可以在欲望中自由选择,却无法明确所选之物是否为自己所需,这是现代世俗自由特有的孤独与痛苦。

叶礼庭认为奥古斯丁对人类自由意义的思考激发画家希罗尼穆斯·博斯创作出了那些极具想象力的人类纵乐与受难的光怪陆离画面,他在画作中呈现了人类在两种自由当中挣扎抉择的状态,也捕捉了人类的确定性追求所具有的悲剧内涵。

……佛兰德(Flemish)画家希罗尼穆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的作品《干草车》(Haywain),15世纪90年代创作于布拉班特省斯海尔托亨博斯市(Hertogenbosch in Brabant)的一个天主教小镇。西班牙人在占领尼德兰(Netherlands)期间夺取了这幅油画,到了16世纪,这幅画出现在菲利普二世(Philip Ⅱ)的埃斯科里亚尔(Escorial)修道院,悬挂在灰暗的墙面上。从那以后,它就一直留在西班牙,现保存于马德里的普拉多(Prado)博物馆。

《干草车》是一幅三联画的中间幅,左翼画面描绘了人类罪恶的起源,诱惑和“逐出伊甸园”,右翼画面则是罪恶的下场,永生永世罚入地狱的惨烈。因此,中间幅可以被解读为对人类浮夸希求的讽喻,戏剧化地表达了主题:基督徒的人生就是一场朝圣之旅。人群里各种各样、不同境遇的人们,从乞丐到皇帝,从贫穷的牧师到教皇本人,他们盲目追随的并不是十字架或者什么圣物,而是一辆塞满干草的车子。类似于那些中世纪宗教节日和神圣游行,这个画面里充斥着肉体的贪婪:彼此撕扯的身体,努力抓取干草的双手,行进而过的大车轮下倒地的身影,抄起拐杖互殴的一对乞丐,还有一个流氓拿刀刺向男人的喉咙。除了画面下方的肥胖的修道院院长,似乎没人抓到干草;他得意扬扬地在一旁观看,修女们把抢来的东西装进他的袋子里。一群怪物拉着干草车往地狱前进,他们的身体上长着鱼、爬虫和狐狸的脑袋;而对这正在发生的一切,马背上的权贵和疯狂的人群毫无意识。

画作中间幅

那个年代的荷兰农民应该轻易就可以发现这里面的讽喻,它的主题就是那句农民谚语“世界是个干草堆,人人拿走自己能拿的”。用农民的话说,就是人在自欺欺人时,他就像是在紧抓干草,也就是说,这个人是个“干草脑袋”的傻瓜。这就是解读本画含义的第一个文本:它以讽刺的手法描述了那些投身无望争抢中的农民。

所以学者告诉我们,先知以赛亚目露忧伤,出现在骑马者下方的人群中,这已经预示了解读这一讽喻的第二个文本。“凡有血气的尽都如草,草必枯干,惟有我们神的话必永远立定!”(《以赛亚书》,40.6-40.8)

先知告诫经过的众人,但他眼中的忧伤告诉我们,他清楚自己的的话无人理会。画中只有一个人按他的叮嘱竭力行动。画面中心的可怜神父努力要拉开两个打架的人,他们如此专注于伤害对方,以至于他们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干草车的车轮即将碾过。

画作局部

从可怜的教区神父和目露忧伤的先知这两个形象里,我们可以首次一窥画家在作品中提出的不可思议的道德立场。众所周知,博斯是圣母兄弟会(the Brotherhood of Our Lady)的著名成员,这个团体的成员是他家乡虔诚富有的信众。他最难以理解的那些作品,有些就是受该团体委托而作,以表达其核心信念。在宗教改革运动(Reformation)的一个世纪之前,这些兄弟会在北欧的城镇里随处可见,面对教会的世俗化与腐败,他们试图按照修道士的标准,对俗众的虔诚生活进行改革。因此无怪乎画家似乎已经把所有敬虔的愤怒都集中发泄在画面右下方那位胖主教身上了。

托马斯·厄·肯培(Thomas à Kempis)的《效法基督》(Imitation of Christ)创作于15世纪20年代的荷兰修道院,是给这些兄弟会带来灵感的重要文本。它劝告信徒们,“要永做地上的陌生人和朝圣者,于他们,世间之事微不足道”。理想的基督徒朝圣之旅中,需要是一个判断标准,用以排除欲望,排除那些疏离于尘世之物的意志,这对朝圣者实现神圣目标而言至关重要。然而,需要与欲望的界线微妙且易被逾越,圣奥古斯丁自己不就承认过:在苦刑戒律中,“主啊,哪一人能丝毫不越出需要的界限”?

虔诚的信众们应如何明确需要的界线呢?他该以那些禁欲英雄为楷模吗?像是圣安东尼(Saint Anthony)这样的埃及隐士,他无视需要到了自虐的极端程度。虽然安东尼是博斯的主保圣人,但对于一个生活在北欧繁荣城镇、身处现代世界中的人而言,安东尼的生活方式怎么可能成为标准呢?从奥古斯丁自己开始,教会当局就已经对禁欲主义的可怕志趣进行了谴责。在安东尼与俗世诱惑的两种生活道路之间,肯培和其他作家提出的现代虔诚(devotio moderna)运动已经为博斯兄弟会的虔诚信徒们提供了一条折中路线(via media),这种生活规则既符合古时优先考虑的“先求他的国和义”,也适应那些热爱妻子和家庭,适度爱护自己财产的人的要求。然而,与世间之物和平共处并不容易。肯培对此的表态可以说是沮丧的,如果人们能摆脱对吃喝、休养的需求,那么他们就可以不断地颂扬上帝;“灵魂的精神盛宴”使他们饱足。他甚至提倡人应该抛却自己内心的呼唤。

画作局部

如果以肯培那种虔诚信徒的视角,再次观察《干草车》,我们会发现连它的色彩都饱含愤怒,愤怒于无知误将虚饰的欲望当成真实的需要,愤怒于暴食与贪婪将人变成豺狼。博斯痛斥的不仅是干草象征的物质实在,还有虚幻的爱。干草车车顶上坐着一对体面的伴侣,男的弹奏着鲁特琴,他的情人聆听着琴声,还有左侧魔鬼吹奏的音乐。与身后灌木丛中那对明显散发着淫欲气息的伴侣比起来,他们显然更加庄重,但这两对伴侣都没能逃脱博斯的批判。

目前为止,这幅油画可以被解读为针对愚行的图式宣道,这也是上帝选民所认可的。但是还有另一个人物使它的道德寓意更为玄妙、更富张力。在神父和国王、撕扯成团的富人与穷人上方,我们可以发现一个很小的身影站立在云间。他在构图中如此不起眼,这并非偶然:画面中充斥的愚行弱化了他的存在,庞大队伍的对照使他显得渺小。他只是看着这一切,伸展的双手仿佛透露着祈求与遗憾。下方的人全都无视了他。

画作局部

这就是在画作鲜亮表面下的第三个解读文本:上帝无声的审判。因为这个小小的身影,因为我们意识到这群道德败坏之人所经过的,是一个泛着上帝恩典的安详金光的世界,所以农民的讽刺智慧、以赛亚的警告和虔诚信众的愤怒评判都变得神秘了。

如果现在博斯的意图没有在岁月中被遗忘,或者至少没有被他深奥的寓意密码所隐藏,我们也许可以自信地说,它既表现了人类希求的浮夸,也反映了人类自由意志的奥秘。那个小小的身影的存在也许就是要告诉我们,我们自己决定了自己的愚行,被驱逐出乐园并在不经意间走向地狱——发生的这一切都要我们自己负责。如果是这样,如果这幅画作是一个博学之人对奥古斯丁有关基督教意志学说的思考,那我们仍旧不知晓博斯对这最为晦涩的奥秘的态度。我们也许会假定,一个虔诚的中世纪信徒不会如我们一般不懂如何解读这份玄妙。

即便无法证明,但他的画中还是有一些东西可以让我们去推测信仰与怀疑同样指引着他的灵感,或者是信仰对怀疑的思考激发了他的灵感。比如我们可以细想一下博斯创作的三联画左右两翼的画面,当三联画合拢时,这两个画面会组合成一幅完整的画作。跟《干草车》一样,这幅画探讨了朝圣之旅的意义,还被用以表现那个逃离了地狱场景的敬虔之人。

《干草车》双翼外侧画面

敬虔之人以衣衫褴褛、神态疲乏的背包小贩形象出现;站在残破的桥前,循着自己前来的曲折路线,他焦虑地回望。露出尖细白牙的野狗正在追咬他,这位疲劳的旅人用棍棒加以阻止。他同时受困于四面的危险与诱惑。他身后的田地里,另一个旅人正遭到盗贼攻击,他们将他绑在树上,从包里抢东西。好撒玛利亚人的故事清楚地训谕旅人,让他出面阻止恶行,但他犹豫、害怕又困惑。在他的左前方,有个农民用风笛吹出诱人的曲子,一个劳动妇女正与拿着镰刀的割草人淫猥起舞。他再次徘徊不定,享乐与前方的信徒之路将他撕裂。这种对基督教正义之路上的考验的描绘让人望而生畏,然而更绝望的是,画家没有画出旅人为自己做了何种选择。

《徒步旅行者》

十年后,博斯在另一幅作品中再次塑造了这个人物,这次他展示了旅人选择的场景。这是一家破旧的旅店,一个女用人站在门口,臣服于另一个旅人粗莽的注视,与此同时,另一个女人在窗口诱惑地凝视着旅人。铰链上耷拉着窗板;楼上的窗台边放着内衣;院子里,母猪哼哧进食,一只公鸡叉开脚站在粪堆上,喝醉的人踉跄着对墙解手。前方,北海岸荒凉的沙丘绵延着。在未知的朝圣之路和旅店显而易见的享受间,他站在了一个交叉路口上。

肯培建议他的读者要忘却肉身,但他自己也承认,不论是多么严谨或虔诚的人,他至今都没发现能有人“未曾在某些时候体会过恩典的消失和忠诚的减弱”。他坚定地表示,欲望从未完全死去。博斯的旅人可以被理解为是朝圣之旅中严峻的困境的一种象征,就跟《效法基督》中对它们的描述一样,亦有可能博斯自己对它们早有理解。有些学者主张,旅人其实代表了画家本人,比如我们还可以在他描绘圣徒的诱惑的画作中,找到类似的谦卑教徒的忧虑面容;那幅画中,教徒正背着受伤的圣安东尼。第二幅描绘旅人的画作似乎还透露着一种带有自传色彩的对上帝的亵渎:这个又像旅馆又像妓院的破地方,在门上挂了一个招牌,上面画着的天鹅是博斯兄弟会的神圣象征,也是他们设宴时的仪式性菜肴。如果这是个人有意的戏谑,那就再次表明了博斯的作品能大胆融入个人因素,来同时表达亵渎和信仰。

旅人画作未呈现的内容也揭示了这种融合里的不安与苦闷。这两幅画里都没有俯瞰众生的上帝。如果旅人将目光投向天空来寻找指引,除了发现猫头鹰在树梢上目不转睛,他将别无所获。在中世纪图腾中,猫头鹰象征着异端与宗教迷惑。它无神的凝视里蕴藏着博斯不可知的个人信仰的秘密。

一些学者也提出除了需要严格遵守剃度制度外,博斯的兄弟会其实是推崇人类(Adamite)自由性爱的教派。博斯最为出色的作品《人间乐园》(the Garden of Earthly Delights),可以解读为一部神秘的《爱经》(ars amandi),它是对人类重返天堂后可以享受到的圣洁的肉体欢愉的憧憬。无疑,乐园本身和圣奥古斯丁对它的描述一直影响着教徒们的想象,同时与奥古斯丁的冥想和《创世记》章节里描述的一样,博斯的人间乐园正是人类灵与肉、意志与欲望实现和谐的一个典型。问题是博斯真的相信这是我们现世可以重回的天堂吗?

《人间乐园》及其局部

在《爱经》中一位大师的引导下,中世纪的一些秘密的教派想通过自由性爱的仪式到达灵魂的极乐巅峰。我们无从得知博斯是否为他们中的一员,但这并不是关键。不知尘世欲望之痛,就无法画出《人间乐园》里,赤身无邪的情人们大啖硕大草莓的场景。未曾深入想象过《创世记》中天堂的场景,就无法描绘出那些被水晶球保护在安宁和平中的情人们。博斯的作品自然是他的个人专属,甚至可能是中世纪布拉班特小镇教派种种神秘的独特产物,但是它最根本的起源是基督徒的原始渴望,渴望突破愧疚与羞耻的边界,实现灵与肉、自我与他人的和谐。

博斯的画作捕捉了这种渴望的悲剧内涵。当时主张的是,只有通过今生的苦行去实现来世的灵肉合一,这样的人生才有意义;但是在这个主张面前,现世欢愉强大的说服力是最让人痛苦的质疑。上帝(Providence)为何要让人经历如此残酷的修行,博斯的画作就是对他的探究。如果生活是场朝圣之旅,我们就像那个旅人,既不能在小客栈逗留,也不应储备太多,否则我们将难以背负;但为什么草莓如此甘甜,窗口微笑女人的引诱拥有如此可怕的力量?还有,为什么上帝在云端沉默,在我们选择自由时,除了树梢猫头鹰的凝视,不做更多指引。诸如此类的问题,由人类理智创造的上帝无法解答。

本文作者 叶礼庭(Michael Ignatieff, 1947- ),当今世界极具影响力的政治家、知识分子。叶礼庭曾任教于剑桥大学、多伦多大学、哈佛大学等校,也曾担任战地记者和政治评论员多年,出任多国政府顾问,提供人权、民主、公共安全和国际事务方面的深刻洞见。其文章多见于《纽约书评》《金融时报》《新共和》等媒体,另著有《伯林传》《血缘与归属》《战士的荣耀》《火与烬》《痛苦的正当尺度》等作品。

1987年,他的家族回忆录《俄罗斯相册》获得加拿大文学最高荣誉——总督奖;

2001年,获乔治·奥威尔奖;

2003年,获汉娜·阿伦特奖;

2016年11月,获得加拿大平民最高荣誉——加拿大勋章;

2016年至今,担任中欧大学校长。

作者: [加]叶礼庭 译者: 陈晓静 出版: 三辉图书|中国华侨出版社

◆为了生存,我们需要什么?体面为人,我们需要什么?

◆我们有权为哪些人的需要发声,是只有我们自己的,还是包括陌生人的?陌生人是否介意我们为其发声?

为了回应这些疑问,叶礼庭对当代政治和伦理学领域里所说的“陌生人社会”进行了一次历史考察,探讨我们为了自己、为了陌生人,可以做些什么。他创作了一部令人动容的作品,让哲学回归其应有的位置:成为生而为人的艺术的指南。

叶礼庭以日常生活中每个人可能都曾面对的情境开篇,引人思考:面对门外陌生的、穷困的老者的需要,我们能做什么?继而从文学、宗教、启蒙运动等多个向度展开讨论,对“人的需要”的思考成为其中一以贯之的脉络。为此,叶礼庭带领读者重新审视了莎士比亚的《李尔王》、奥古斯丁等人的宗教信仰、休谟和鲍斯韦尔关于死亡的思考,以及亚当·斯密和卢梭对于乌托邦的设想。

编辑|艾珊珊

原标题:《奥古斯丁与博斯:我们可在欲望中自由选择,却不知自己究竟想要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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