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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姆斯特丹的自治社区:从占屋到公共生活

澎湃新闻特约撰稿 于璐
2016-11-09 17:38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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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包容”的城市标签,是从城市发生的各种事件和现象中,不断积累而来。荷兰阿姆斯特丹,一向以自由包容的气氛闻名世界——不论是对大麻和性服务业的开放态度,还是多元的文化生活。

这座城市自由氛围的标志之一,是曾经风靡一时的占屋运动。

“占屋”是指一群人占有空置废弃的建筑物,通常用作住宅。占有者对空间没有所有权,也没有使用权,但依据法律,当个体在一个空间内居住长达一定时间后,此人对这个空间逐渐享有诸如租赁/使用的权利。

当年占屋运动初期的状况,图片来源:Binnerpret社区活动网站

根据罗伯特.纽温斯(Robert Neuwirth,美国记者、作家,著有《影子城市》,曾调查全球占屋运动的现状和影响)的统计,2004年,全球共有10亿人进行占屋行动。2008年金融危机后,西方发达国家占屋运动比例上升,这是对物权分配提出质疑的行动响应。

荷兰在2010年10月1日立法禁止占屋,英国直至2012年8月31日才通过法案禁止占屋。

世界有名的占屋运动,促成了不少有活力的城市社区。在德国,那些柏林墙倒塌后倒闭的东德工厂也是占屋运动的目标,其中Mitte区和Prenzlauer Berg至今合法。对占屋者来说,占屋运动是对社会资源不合理分配的抗争。

占屋运动与反占屋公司

阿姆斯特丹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是占屋运动流行的大本营。很多外国人专门从柏林、巴黎来到阿姆斯特丹占屋居住。这也引起很多当地居民不满。由于占屋的临时性,很多组织不认真打理占来的空间,建筑没有长期有效的保温隔热,与警方冲突时对建筑损坏。这些都是占屋的负面影响。

荷兰将占屋列为非法行为之后,相应地,出现了“反占屋公司”,取代“占屋运动”,为城市住房减轻压力。

Binnerpret社区的无政府主义图书馆,图片来源:Binnerpret社区活动网站

反占屋公司把占屋运动合法化,通过联系业主,事先拟定合同或口头合同,把空置建筑暂时用作住房。通过反占屋公司获得的住房,月租通常只有市场价的五分之一,是社会保障房和学生租房价格的一半左右。

如果是通过占屋运动获得的地方,居住时间很难确定,也许只能住两个星期,而在反占屋公司这里,最少能住一个月以上——根据荷兰法律规定,占有空间超过一个月以上,人就获得了租住此空间的权利,住的时间越长,获得的权利越多。但占屋者抱怨,反占屋公司会不定期进入自己出租的空间,检查有无非法活动进行,且事先不给通知。因此,对占屋人来说,这样安全感反而更低。

对大城市来说,住房紧缺问题一向棘手。因住房资源稀缺,每年给新建房的用地又跟不上城市扩张速度,而租赁网站上的房源不少是非法的。很多刚来阿姆斯特丹的年轻人选择占屋,或被迫占屋,以节省高昂的房租。

占屋生活

笔者深入了解了位于荷兰首都阿姆斯特丹的自治社区——Binnerpret和ADM社区。其中,Binnerpret社区的历史,与荷兰1980年代的政治文化颇有渊源。1984年,阿姆斯特丹市中心的一个颇具规模的占屋运动据点(Wijers squat on the Nieuwzijds Voorburgwal)遭政府驱逐。原据点的人选择去别处,占领更大的城市空间。有一组人占领了Schikelstraat街的14-16号,将其取名为Binnerpret(Binner是荷兰语“里面”的意思)。如今,这里已发展成一个多元化社区。

自治社区内的素食餐馆, 图片来源:作者

笔者在Binnerpret社区遇到了Andrej,他在被赶出自己租的房间之后,无屋可住,通过朋友介绍,加入占屋组织。他说,首先需要把自己的东西分成能抛弃的和不能丢掉的。所有衣物他都随时可以丢掉,但他的电脑和资料,在占屋期间,每天随身携带。通常占屋需要4人以上完成,最多可以达到100多人,占下的空间每时每刻必须有人守着。

人们占屋前会进行前期调研,不同人的调研方法不同。听说,有每天在社区骑自行车转悠的,也有侵入数据库盗取城市房屋所有权资料的——最终目的,是要搞清楚一个被废弃的空间为什么被废弃、被废多久、主人状况如何等,以降低被警方查封的可能性。

Andrej和朋友们几个月前在市中心占了一间房,主人是一个瘾君子,跟警方发生过冲突,因此不会轻易找警察帮忙。

占屋之前,还必须找一个律师,知晓自己在占屋过程中的居住权利,并在和警察起冲突时能帮助处理法律事务。在有经验的占屋组织里,通常有人熟知如何和警方打交道。当然也常有冲突。Andrej的一个朋友,因向警察喷红色喷漆被逮捕,在牢里被关了一周——因占屋被判的最长刑期。

在最初一个月里,占屋者要付出很多。被占的空间通常没有热水、暖气和电。用瓦斯炉做饭、用蜡烛取暖、自己铺设暖通管道等,都是必备技能。久而久之,大家都精通了这些建造技能。

在Binnerpret社区这样20多年的占屋基地里,已形成一套很好的材料供给方式——免费商店。大家把捡来的、买来的、剩下的材料放在店里,谁家需要装修,就从这个店里拿。

Binnerpret社区位置图, 图片系作者制作

自治社区的公共生活

Binnerpret社区的两幢主要建筑,是1884年由建筑师Abraham Salm为客户Amsterdam Omnibus Company设计的马车车站及马厩。T形的建筑体量围成一个内院,坐落于城市重要的公共活动场所Vondelpark公园出口附近。其建筑结构精美,外立面设计可能受到俄罗斯画家、建筑师Viktor Hartmann在一部俄罗斯童话里设计的钟楼的影响。在阿姆斯特丹的城市交通历史上,这个木质的建筑综合体也占有一席之地。

Binnerpret社区最初非常顺利,人们每天在院子里开会,跟市政府和周围社区居民保持联系。旁边社区的居民会对他们提出要求,比如,这些空间的活动必须为整个区域带来积极影响。有一段时间,摩洛哥青年社在此开了一间育儿所,旁边有一个自营的小电影院,定期举行社区聚会。

早期的Binnerpret社区,住着一群全职社会活动家。其日常工作是为社区做饭、上街游行,而花时间最多的,还是在工作坊里建造自己的空间。他们用在街上找到的一切作为建筑材料。整个Binnerpret社区的建筑环境,是在原先基础上,不断建了拆、拆了建的结果。大家起初用一些临时材料。后来,人们越来越专业,开始用工业化的建筑板材。再后来,这些加建拆除的活动变得非常灵活,吸引了很多在阿姆斯特丹定居的艺术家和活动家。他们在这些空间举办活动,从激进的政治集会,到儿童剧场,再到地下乐队排练室。几乎全部活动都免费对公众开放。

Binnerpret社区公共建筑分布,图片系作者制作

Binnerpret社区空间里有一个素食餐馆、一间音乐练习室、一个无政府主义图书馆,以及一个叫OCCII的活动中心。经过三十年经营,这个社区的人大多还住在附近。Meyndert和Emmy负责社区日常运营,回收分类塑料品和废纸,为社区提供日常所需的耗材,并承担清洁工作。最初几年,大家每晚一起聚在院子里喝酒聊天,讨论在周围的空置建筑里,能为社区组织些什么活动。住在院子里的人也奔走相告,希望为这些空间增加一些有意思的活动。很快,Binnerpret社区周边建筑都被一一预定了。

Meyndert说,要维持一个有活力的另类社区,其奥秘依然是占屋运动。如果走正常程序,经营者需要在什么都不了解的情况下,去投入资金,做经营计划,提供改造图纸,雇人施工建造,以及估算各种费用。而他们的运营方式正好相反,人们先是住在这里,然后每分每秒都更深入了解这个社区,每天有新点子,有建造实验,并与周围环境互动。

另一个建立活跃社区的秘密是耐心。成员实施一个提议前,需要跟社区内的各种人商量讨论,改进想法。人们会在院子里讨论上一杯茶的时间,或在城市最有名的公园Vondelpark聊上散一圈步的时间。讨论中可能就产生下一个社区活动的想法。

占屋时常能碰到有意思的人。大家来自不同背景:在Binnerpret社区里,一位阿姆斯特丹大学化学系的男生,因哲学修养不错,被大学破格聘为哲学系助教;一位女生是游轮上的厨师,每天背回很多游轮上剩下的优质食材;一个人与附近土耳其面包店的大叔关系很好,每天都收到店里的剩余面包。另外,还有建筑师、艺术系学生、作家、画家等。有一段时间,社区艺术气氛很浓,大家甚至把院子里一间空置的房子改成公共的工作室。

社区剧场室内空间, 图片来源:munganga网站

这个社区里,还有一对在巴西定居很久的荷兰夫妇,经营一家巴西本土小剧场。Carlos夫妇有一辆剧场巴士,组织社区儿童表演话剧和其他舞台艺术。剧院的活动包括定期(每1-2周)从南美本土邀请当地乐队开小型音乐会,有各种音乐类型,从探戈到爵士,每场票价10-15欧左右。剧院还开讲座,办工作坊,放映电影。也有艺术家介绍有意思的手工项目。世界杯期间,还公映了支持巴西队的社区球赛。剧院欢迎不同年龄、种族和文化背景的人融合共乐。

文化社区

另一个值得一提的自治社区,是阿姆港附近的ADM社区(Amsterdan Dry-dock Company)。ADM是一家海运公司,成立于1877年,最初占据阿姆港东北角的一块土地。1965年,由于ADM所在位置无法扩张,新的西港口建立,老的东港渐渐被废弃。1997年,这片被废弃的土地被100多人由船经水路上岸占据。人们宣布要在这块地上建立一个自治的文化社区。同年,在ADM的住民举办了第一届以灯光、舞台和音乐为主的ADM狂欢节。住民们在这块地上自建房屋,进行艺术创作,举办活动。期间,其中的创作录音棚“het koeieverhuurbedrijf”出了名,而社区也名扬世界。

ADM社区位置图,图片系作者制作

这个文化社区分为几块功能区。入口处平行水面的是主路,两边是房车和自建房组成的居住区域。原造船厂的厂房和在其南边的办公楼是社区的活动中心和艺术家的创作工作室。厂房内空间高大,没有分隔,港口被废弃的起吊设备能容纳和运输大型装置,是非常好的创作空间。临水的公共空间视野开阔,还有远洋轮船(船名Azart,曾进行20年的环球旅行,之后回到阿姆港做暂时修整)在岸边停靠。期间轮船对外开放,马戏团可以在上面表演,甚至有一个青年旅社在船上接待游客。

ADM社区功能分布,图片系作者制作

现在,ADM居住着来自世界各国不同年龄的人,有艺术家、作家、演员、舞台设计师、画家等各种创意产业的住民,也有人在自治社区里出生和死去。经过多年经营,这里已成为阿姆次文化的大本营之一。越来越多的文化艺术项目在这里发起。这里举办了阿姆市政厅关于该地区发展的摄影展、各种地下乐队的音乐会、有机蔬菜种植园园艺展示会、冬季游园会、大型同志婚礼、手艺人经验交流集会等。世界各地的人在ADM内展示自己的作品,交流心得。

ADM的历史也充满了曲折和不确定性。社区建立第一天起,这里就一直被争夺所有权、能源供给等问题困扰。对此,法庭和市政厅进行过几番调解。阿姆色特丹市政厅意识到这块地的文化价值,谨慎考虑其所有权分配问题和对这块地提出的各种开发方案。目前这块地的未来还不明朗。这个自治社区能否一直存在下去,还要拭目以待。

阿姆斯特丹的自治社区艺术氛围浓厚。不可忽视的是,这些自发组织都不同程度地接受荷兰文化部各类基金会的资金支持,并通过占屋运动,获得价格低廉的空间,才能具备让艺术家不断创作的条件,文化和创造才不会沦为商业活动的附属品,受到商业利益左右。两个自治社区,也许能给更多丰富多样的公共空间、公共生活提供发展的灵感。

(作者系定居荷兰的建筑师,荷兰代尔夫特理工大学建筑系硕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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