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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户怪谈:一个全民开讲鬼故事的时代是如何造就的?

吴剑文
2016-11-18 17:47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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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奈良时代的《古事记》梳理了日本的神谱,平安朝的阴阳师打开了日本鬼怪世界的大门,并且日本史上最强的三大妖怪——(祸害女人的)酒吞童子、(祸害男人的)九尾狐玉藻前、(这个最牛,祸害天下的)崇德天皇化身大天狗全部凑齐,但这时候的日本妖怪们,好比中国魏晋时期傲娇的门阀士族,大多出没于天皇朝廷的近畿,公家贵族的府邸。

直到平安朝末期,百鬼之王酒吞童子被源赖光(这位平安朝武士堪称日本的钟馗)砍了脑袋;九尾狐玉藻前被网红阴阳师安倍晴明逐出了宫廷,变成石头;大天狗则沦落到干些诱拐儿童的勾当(美其名曰神隐),皇权衰落,幕府时代来临,群龙无首的浪鬼们纷纷撤出京都,走向日本各地。

之后历经两代幕府,其间南北朝对峙、战国之乱,武士主宰的时代人命如草芥,大概鬼怪也开始几何级增长起来,读者时常能在《今昔物语》、《宇治拾遗物语》、《御伽草子》等民间文学作品集中见到诸多鬼怪的身影。

1603年,生民百遗一的战国时代结束,德川家康被天皇任命为征夷大将军,在江户设立幕府,是为江户时代。回首遍地坟场的数百年战乱,在这天地间有许多事情,是我们的理智所梦想不到的,加之中国明代《剪灯新话》等最新最潮的志怪书在江户时代的传入与普及,谈狸说鬼蔚然成风。

鸟山石燕画酒吞童子

对于生活在日夜通明的后爱迪生时代的我们而言,夜晚鬼故事的恐吓力自然越来越微弱了。于是鬼怪们也开始了与时俱进的步伐,先是融入了电话、视频科技(《午夜凶铃》),之后甚至用起了互联网和手机(《鬼来电》)。然而对于守着火塘或油灯的江户时代,黑暗与寂静不但笼罩屋外,也存在于屋内的各个昏暗角落。仅仅是远处一盏灯笼的忽闪明灭,一丝怪异的声响,就足以把人吓个半死。如果在家讲恐怖故事的目的在于让孩子别黑灯瞎火地到处乱跑,那么故事如何百转千回、情节曲折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背景气氛的渲染到位和惊悚场景的清晰定格。于是便有了百物语中最为经典的日本三大怪谈。

《哆啦A梦》中的百物语场景

所谓百物语,是流行于江户时期的一种鬼怪故事会游戏,多在夏日的夜晚,一群人点起一百根灯芯的油灯,然后再一个个轮流说着鬼怪故事,每说完一个故事的人,拔掉一根灯芯,据说当最后一根灯芯被吹息时,就会招来鬼怪。日本江户时期作家浅井了意(1612-1691)在其怪谈物语集《伽婢子》的最后一篇“谈怪则怪至”中说道:

自古以来人们认为如能将传说的恐怖故事、怪异故事收集一百个便定会有可怕和奇怪之事出现。讲百物语有一定的模式。在月黑之夜点起纸灯,灯糊上青纸,点一百根灯芯。讲个故事拔掉一根灯芯,座上逐渐黑暗。在青纸灯影的映照下,变得阴森可怕。据说如再讲下去定会出现奇怪之事。

因此,大多数情况下在熄灭第九十九根灯芯后,游戏就结束了。这个游戏的精彩之处就是,于鬼故事本身的恐怖之外,在熄灭灯火的渐暗过程中,为真实的环境不断增添恐怖的空气:讲鬼故事的行为本身,就是一个鬼故事。

《哆啦A梦》第二卷第三篇的《鬼怪灯》,就是野比大雄和静香、胖虎、小夫一起在玩百物语游戏。其中胖虎所讲的鬼怪故事,便是号称日本三大怪谈之一的《皿宅邸阿菊》。

《哆啦A梦》中阿菊的故事

1741年,一部名为《播州皿宅邸》的净琉璃在大阪上演,故事背景是战国时代的播磨国(今属兵库县)姬路城。话说姫路城第9代城主小寺则职的时代,家臣青山铁山企图弑君篡位。另一位忠臣衣笠元信察觉其阴谋,于是让自己的爱妾阿菊到青山家当女佣,侦查青山动向。青山的家臣弹四郎察觉到她的身份,并以此事逼迫阿菊嫁给他,遭阿菊拒绝,弹四郎遂在青山宴客的酒席上,藏起家宝十枚盘子之一,并以遗失一枚盘子为由,把阿菊绑在树上,加以刑罚,惨杀后丢进井里。从此以后,井底每晚都会传出“一枚……两枚……三枚……”数盘子的哀泣声。数到第九枚之后,又再度从第一枚数起。现在的姬路城内,还有一口井名为“阿菊井”。

这与胖虎所讲皿宅邸阿菊的故事,颇有些不同,但像这样经典的恐怖桥段,本来就可能有许多种版本,除了阿菊、九枚盘子这些核心意象不可能变更,其他任何细节都可能被讲述者添油加醋。甚至这部《播州皿宅邸》,可能只是作者根据民间传说“皿宅邸阿菊的故事”为基础,把播磨国的一段史实编入了剧情,以增加其可信度。除了这部战国版的,还有忠臣藏版的。反正改写历史书对于日本人来说可是祖传的手艺。

葛饰北斋画阿菊的故事

能与关西皿宅邸阿菊相提并论的,恐怕只有东海道四谷怪谈阿岩了。这个东海道四谷地区(今东京新宿区四谷)的民间传说,讲述的是被丈夫抛弃并杀害的苦命女子阿岩化作怨灵复仇的故事。江户时期的著名剧作家鹤屋南北以之为背景,糅合忠臣藏(又是忠臣藏!)的故事,创作出歌舞伎名剧《东海道四谷怪谈》。就像皿宅邸的核心意象是阿菊和盘子,四谷怪谈的核心意象是阿岩和丑女,至于是先天貌丑,后天生成,还是被丈夫伊右卫门下药毁容,反正丑得足以吓人就是了。如果说阿菊的恐怖是作用于听觉,那么阿岩的恐怖就是视觉冲击了,总有一款适合你。

歌川国芳画阿岩的故事

而号称日本三大经典怪谈之一讲述人鬼情未了的《牡丹灯笼》,则是彻彻底底的舶来品。这篇出自浅井了意《伽婢子》的怪谈小说,翻改于中国明代瞿祐所著的《剪灯新话·牡丹灯记》。其实不光这一篇,《伽婢子》共13卷68篇,全部来自中国小说。但浅井了意并非直接把中文故事翻译为日文,而是把原著中的人物、地点和历史背景全都调换成日本的历史人物,给人一种仿佛发生于日本的真实感,而且去掉一切中国风味的细节,替换为日货。再加上当时并无《著作权法》这回事,因此抄袭狂浅井了意的这部彻头彻尾的抄袭作品,就这样成为了日本怪谈小说之祖。

三大怪谈中,要说故事之曲折生动,自然还是翻改于中国小说的《牡丹灯笼》为最。例如关于恐怖场景绘声绘色的叙写,便有“则见一骷髅与荻原对坐灯下,荻原讲话,那骷髅便手舞足蹈,头盖骨频频点首,从原是口处出声便是说话”这样生动活泼细思极恐的场景。然而阿菊和阿岩的故事,却是一番古朴有味的日本特色。如果再找一堪与媲美、古色古香的日本怪谈,应该就是小夫所讲的无脸“狸”的故事了。

一位商人路遇一位女子,趋前搭讪,女子转过头来,脸上什么都没有!商人吓得半死一路跑到街市路旁一个卖宵夜的摊子,稍作喘息。宵夜摊老板问商人:“发生什么事了?”商人便告知无脸女人的事。老板说:“你见到的无脸女人,是不是这样的?”老板把脸一抹,脸上什么都没有!商人当场昏死过去。

这个无脸鬼,就是日本知名妖怪狸精(原型为貉)的化身了。据说狸喜欢变身为女人、和尚或小孩,是很可爱又喜欢搞恶作剧的妖怪。与苗条婀娜的九尾狐玉藻前不同,狸精长得胖墩墩的,充满喜感,所以《哆啦A梦》中机器猫就经常被人误认为是狸精。

鸟山石燕画狸

随着怪谈的流行,妖怪画就成了江户时代浮世绘画家们最喜爱的题材之一。其中最负盛名的,莫过于鸟山石燕(1712–1788),鸟山石燕倾其一生完成了《画图百鬼夜行》、《今昔画图续百鬼》、《今昔百鬼拾遗》、《画图百器徒然袋》4部妖怪画卷,描绘了207种妖怪,堪称妖怪画的集大成者。鸟山石燕把语言的讲述中捉摸不定的妖怪形象化,我们今天对许多妖怪的视觉想象,皆由此而定型,如果说如今动漫中的妖怪世界是由鸟山石燕开启的,并不为过。然而从艺术手法上来说,比鸟山石燕晚一代的浮世绘画家葛饰北斋(1760–1849)绘制的《百物语》,可能显得更有想象力和奇幻性。毕竟是马奈、凡·高、高更等大师们的大师,即便偶尔涉及的题材,也可见出狮子搏兔的功夫。

在民间怪谈走进美术史的同时,江户的文学家也在提升这些世俗村言鄙语的艺术性,让怪谈走进了文学史。前面所提及的浅井了意,本职乃是和尚,本着色即是空、抄即是作的精神搞搞文学;风气一开,抄袭成风,大阪的医生都贺庭钟(1718-1794)也从冯梦龙的《三言》中抄出了《英草纸》《繁野话》。直到跟随都贺庭钟学医的弟子上田秋成(1734-1809)于1768年完成《雨月物语》,怪谈文学才抄出了一片新天地,新境界。

《雨月物语》共5卷9篇,也主要翻改自《剪灯新话》和《三言》。大概因为上田秋成的人生太过悲惨(出生妓院;四岁丧母;五岁出水痘险些丧命从此右手手指畸形;继承的养父家产一场大火尽失;半路学医又经常搞出医疗事故;晚年失明),这份郁卒哀伤的心情融入怪谈小说中,往往点铁成金,与借(chao)鉴(xi)的原著相比,竟别有一番风味。佳作往往是妙手偶得,即便上田秋成自己晚年写出的《春雨物语》,也远不及《雨月物语》。这份借(chao)鉴(xi)之功,只有黑泽明改编莎士比亚《李尔王》拍出的电影《乱》,差可比拟。

鸟山石燕画阿菊的故事

上田秋成把民间怪谈升格为经典文学;到了明治时代,小泉八云以一人之力把日本怪谈推向了世界;其后1953年,沟口健二导演的《雨月物语》获得第18届威尼斯国际电影节银狮奖;加上20世纪末叶日本动漫的全球普及,这群本生活于蕞尔小国的怪物们就这样从近畿走到全日本,走向全世界。然而这段故事已非本文所及的范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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