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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张爱玲反目成仇的日子

2021-12-02 19:3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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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相互利用的男女关系拍成当代纯爱故事,前阵子引发热议的电影《第一炉香》,豆瓣评分5.5,成了导演许鞍华电影生涯的一次“滑铁卢”。

这也是张爱玲的作品又一次遭到魔改,书粉们在各个网络渠道中倾诉着自己的不满。

倘若张爱玲本人得知自己的作品被后世改成这样,想必也咽不下这口气。

她生性冷傲清高,曾将傅雷婚外情写进小说,跟胡兰成决裂,又与杨绛交恶......多数情况下,张爱玲与人争论总能占尽上风,唯独一人例外——

女作家潘柳黛。

潘柳黛与张爱玲同期,都曾以文笔闻名上海滩,两人曾短暂交好,后频繁交锋。

潘柳黛能够一针见血戳到他人痛处,张爱玲同样如此,两位女作家的唇枪舌剑,为后世留下可供议论的谈资。

撇开这些作家扯头花的事情不谈,张爱玲和潘柳黛同样才华横溢,富有传奇性,通过对她们的剖析和审视,我们能够窥见这对文坛双姝的人情世故,也得以领略旧日上海的风云诡谲。

 

“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她。”

潘柳黛,何许人也?

她有两个为人熟知的身份:文坛四才女之一,张爱玲的“闺蜜”。

潘柳黛与张爱玲、苏青、关露共同跻身“文坛四才女”,她的才女身份世人皆知,而“张爱玲的闺蜜”这一身份,世人议论纷纷,张爱玲本人都曾矢口否认。

上世纪五十年代,张爱玲从上海移居香港,住在香港半山的女子宿舍,曾遇一好事的记者提问:“听闻你昔日的上海旧友潘柳黛,如今也在香港,可曾有见过面?”

张爱玲先是一怔,神色淡然地回答,“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她”。

同为风靡一时的文坛才女,张爱玲真的不认识潘柳黛吗?其实不然,两人相识已久,又是同行,不过是积怨已深,才装作互不相识。

 潘柳黛

40年代沦陷期的上海,上海文坛有潘柳黛、张爱玲、关露、苏青四才女,这几人同属一个圈子,一来二去,互相来往,也颇有几分交情。

那时,潘柳黛常去张爱玲家里做客,张爱玲每次也都盛装打扮。

直到某次,潘柳黛与苏青约好去张爱玲的公寓聚会,张爱玲特意穿了件柠檬黄的晚礼服,结果潘、苏二人迟迟未到。两人到时,张爱玲当场请她们吃了个闭门羹。

此事让潘柳黛印象极深,但更令她难忍的是张爱玲与苏青对她的评价。

“这种女人,腰既不柳,眉也不黛,胖得像箩筐,装得倒是风情万种的样子,其实骨子里俗得很。”

这话传到潘柳黛耳里,她带有深意地回复,“有人看见我名字,总以为是一定是瘦比黄花的样子,我说那是因为他只看到柳枝,没有看到柳树的缘故。”

言下之意,柳枝再怎么摇曳生姿,始终要依靠树干,自己胜于内秀,不搞什么虚头八脑。

 这些小打小闹,倒是无伤大雅,接下来发生的一件事,让二人彻底反目。

反目由头来自胡兰成写过的一篇《论张爱玲》,称其“横看成岭侧成峰”,并大肆吹捧张的“贵族血统”。

本来这种花式求爱,看客揶揄几句就算了,潘柳黛偏偏一本正经地来“打假”。

她发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反问胡兰成“何时横看”张爱玲,“何时侧看”张爱玲,揶揄二人关系。

青年胡兰成

接着,她对张爱玲的“贵族血统”,进行了一番推敲论证:

“胡兰成说张爱玲有贵族血液,因为她父亲讨的老婆是李鸿章的外孙女,她是李鸿章的外重孙女。

其实这点关系,就好像太平洋里淹死一只鸡,上海人吃黄浦江的自来水,便自说自话说是‘喝鸡汤’的距离一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一点点亲戚关系。”

潘柳黛以为自己爽直,并无恶意,然而当事人张爱玲看到了这篇嘲讽自己的文章,读后气得浑身发抖,差点留下眼泪。

或许碍于女作家的自矜,张爱玲没有撰文回复,潘见其不反击,也自觉无趣。

张爱玲本人不屑回复,作为民国才女顶流,她的唯粉们坐不住了。一些读者打电话到潘柳黛驻扎的报社,威胁她出门小心点,还有记者打电话来阴阳怪气地问:

 “你是不是潘金莲的潘呀?”

潘柳黛没有气急败坏,反问来者:“不错,我是潘金莲的潘,我也知道你姓王,你是王八蛋的王。”

此后,再无记者主动挑衅潘柳黛的泼辣口舌,风波逐渐趋于平静,但因此事,潘柳黛也彻底被踢出了张爱玲的朋友圈。

 

“我是一个没有充分得到母爱的小妞”

多年以后谈及这段往事,潘柳黛不无遗憾,她在《论张爱玲》一文回忆道:

“一时心血来潮,我以戏谑的口气,发表了一篇《论胡兰成论张爱玲》的游戏文章,以‘幽他一默’的姿态,把胡兰成和张爱玲都大大地调侃了一场......

当时我是只顾好玩,说得痛快,谁知以后不但胡兰成对我不叫应了,就是张爱玲也‘敬鬼神而远之’,不再与我轧淘。”

潘柳黛对这桩往事或有遗憾,丢失了一个往日旧友,时下其他文人眼里,她的行为已经超越玩笑,成了自不量力、蓄意报复。

 彼时,两人的文坛地位天差地别。

上海文坛重镇柯灵、魏绍昌两位先生也为张抱不平,称潘柳黛只是一个“下层品味的”作家,岂能和张爱玲扯在一起。

说潘柳黛泼辣可以,说她下层品味难免有失偏颇。

潘柳黛的严肃文学不多,都展现了女性主义视角。她的代表作《退职夫人自传》与“中国女性主义小说经典“的苏青作品《结婚十年》,被共同誉为双璧。

《退职夫人自传》早期书封

论出身,潘柳黛是正儿八经的旗人,跟“下层”更沾不上边。

上世纪二十年代,潘柳黛出生在北京东城的满族富裕家庭,祖上几代做官,曾祖父是清朝官员,正白旗,祖父是官商,家族于北京城都算显赫。

潘家是高门大户,思想却极保守。潘父吃喝嫖赌,重男轻女,潘母在终日的鸡犬不宁中,全然不见名门淑女的教养,更因小柳黛长相酷似丈夫,心生厌恶,动辄打骂。

这件事,令潘柳黛多年后仍心有余悸,“我是一个没有充分得到母爱的小妞。”

幼时为了讨母亲欢心,潘柳黛卯足了劲考上学杂费全免的师范学校,又因母亲喜欢自己读书写作,便在多家刊物上开设专栏,从5毛钱的稿费挣起,她渴望别人的关注与认可。

孩童时代的经历,往往会影响长大后的行为与思想。比如她与张爱玲的关系,两人交好时,潘柳黛常与她分享生活琐事,但张爱玲向来不爱听这些鸡毛蒜皮。

张爱玲曾撰文描述潘柳黛:“我对潘柳黛很不喜欢,不太想见她......(她)有事没事总是打电话,写作什么的倒不问,只是问我今天穿什么啦,吃什么啦,尽扯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张爱玲

此言也道出了潘柳二人意见难合的深层原因,潘柳黛并不向张爱玲请教文学上的问题,总是请教一些女人生活上的问题,这和张爱玲的兴趣毫不搭调。

北京大妞毒舌泼辣,上海小女人细腻精明,本就是针尖对麦芒,张爱玲嫌恶潘柳黛日常净捡些陈谷子烂芝麻,潘柳黛对张爱玲的小资生活做派也颇有微词。

她曾与作家诸葛谈笑,说张爱玲有一个怪癖,是喜欢吃豆腐干。有一回,张正在写作,发现弄堂里臭豆腐干的声音,连忙立起来,换旗袍,涂口红,搽胭脂。

等她化完妆,卖豆腐干的已经走了两条街,张追着那人,一面吃,一面嗅,那样子真使人难过。

买豆腐干要换旗袍涂口红,能算是什么怪癖?追卖臭豆腐干的,样子又怎么使人难过?不过是此时两人关系崩盘,对方一丁点的事情,都要拿放大镜夸张十倍,借此表达愤懑罢了。

 

当才女陷入爱情

表面上看,潘柳黛与张爱玲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但她们也有不少相似之处。张爱玲出身极好,非寻常人家;潘家虽家道中落,潘柳黛也是标准的大家闺秀。

职业上,她们都靠文字吃饭,张爱玲是作家,潘柳黛做过记者,亦写过散文小说。

生活中,她们不用为一日三餐焦头烂额,有闲暇风花雪月,对待爱情,她们也不似其他女人百般无奈,她们面对爱情的诞生孤注一掷,面对爱情的结束也从不拖泥带水。

张爱玲与胡兰成相遇时,胡兰成38岁,张爱玲24岁。一个是遗世独立的女作家,一个是八面玲珑的精日派,旧日的上海滩,他们的故事缠绵悱恻。

好景不长,张爱玲的痴情,逐渐因胡兰成流连花丛而耗光。

晚年胡兰成

胡兰成的不知满足,令张爱玲心灰意冷,张给胡写了一封绝交信,让胡不要来寻她,即使胡兰成写信来,她都不看一眼。

爱时不顾人言,断时干干脆脆,张爱玲如此,潘柳黛亦是如此。

潘柳黛的第一任丈夫李延龄是圣约翰大学教授,年轻有为,对文学颇有兴趣。与李延龄热恋时,潘柳黛曾写作短文《弄蛇记》,她将男女关系形容成“蛇咬”,“最近,我被蛇咬了一口,原来十分健壮,一被蛇咬,便突然变得极其脆弱了。”

她在文末显示了自己的不甘,“看我将来做一个第一流的弄蛇人给你看。”

潘柳黛作品 

但婚后不到半年,她怀有身孕,李延龄却出轨了。潘柳黛没有选择容忍,而是与丈夫离婚,独自生下女儿。

同样支离破碎的家庭环境,让张爱玲与潘柳黛对待爱情都有着相似的坚守,要激烈,要深刻,要矢志不移。结束时也轰轰烈烈,断得干净。

有人觉得她们相像,应该惺惺相惜,但仔细推敲又发现有所不同。

张爱玲极细腻严苛,看透了人性的腌臜,所以满足于当下的快乐,以及刹那的永恒,谁能给她“水晶般的爱”,她就愿意飞蛾扑火;

潘柳黛因幼时目睹父亲是怎样沾花惹草,母亲是如何歇斯底里,把男人的忠诚视作唯一权衡,看上去比张爱玲更理性些。

 

文坛双姝的晚年

这对文坛双姝,受过情感的挫折,也尝尽了生活的颠沛流离。

失婚后的潘柳黛,独自生下女儿,用工作驱散婚姻带来的阴霾。

上世纪40年代,因政局不稳,上海滩很多有名的作家,都成为某些媒体的喉舌。

张爱玲的作品曾被人大肆炒作,视为中国女性精神的反叛,潘柳黛则被推荐到日本大阪,在每日新闻社主办的一家半月刊《华文每日》里担任助理编辑。

本来是为生计打拼,但抗战胜利后,潘柳黛却因曾在日伪媒体供职经历,被指为“文妖”。

潘柳黛怒斥这番言论:“那些唱高调的人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那是因为他们还不至于‘饿死’,所以才乐得冠冕堂皇唱这种高调。”

潘柳黛和丈夫孩子

 1950年,潘柳黛辗转香港,卖文为生。1952年7月,张爱玲也来到香港,想回港大继续学业,因种种原因搁浅。

世人皆知二人恩怨,免不了一番嗤笑戏弄,面对张爱玲“潘柳黛是谁,我不认识”的言论,潘柳黛怒意难平,不留情面地回答,自己最近见过张爱玲,只不过往日才女已沦为常人。

可见两人往日结下的梁子还没能放下。

张爱玲在上海出尽风头,重回香港却颇有些水土不服,加上她本人清高自怜,一度过得很不如意。

而潘柳黛初来乍到,文风虽一贯犀利,但为了贴合香港人的思维风貌,便少了几分戾气,也不再轻易与人交恶。

潘柳黛写作专栏时,内容大部分都和爱情与性相关,这在五六十年代的香港非常前卫,各地的读者来信像雪花一样飘来。

马家辉就曾经在一档节目里说,潘柳黛是他的性启蒙老师。

她也一度为邵逸夫打工,60年代创作的剧本《不了情》被拍成电影,享誉亚洲。在香港演艺圈,有不少演员都跟她关系很好,“成龙”的艺名,还是潘柳黛所想。

事业得意的潘柳黛,收获了自己的第二任丈夫蒋孝忠,他们连枝比翼地相爱了九个年头,直至丈夫罹患脑炎离世。

丈夫病逝近四十年,潘柳黛也走了,彼时她已经81岁,后半生始终保全自我,安安稳稳地度过了自己的晚年生活。

而晚年的张爱玲在洛杉矶频繁搬家,因跳蚤困扰,时常在“上午搬家,下午看病,晚上搭不到公交”间无限循环,张爱玲苦于跳蚤多年,然而后人回忆,当地跳蚤并不多。

张爱玲晚年

有人猜想,或许是当年那袭华丽的袍,在张爱玲晚年时悄悄爬上了她的心。

她不似年轻时那样喜爱呼朋引伴,开始害怕接电话,怕写回信,关系亲近的姑姑来信,她也积压好久才拆阅,平时也越发深居简出,用“消失”捍卫最后的尊严。

张爱玲曾说,所有的女人都是同行。

如果两个女人,年纪相仿,事业相当,又常被人引作比较,反目成仇便也不鲜见了。

对看客而言,这对女作家的过往也被引为谈资,多年来常有人从中挑拨,哪怕两人想解开心结,终是难上加难。

两人纠葛半生,张爱玲离经叛道,不畏人言,有着“众人皆醉我独醒”的深刻,潘柳黛唇枪舌剑,独善其身,亦有“人情练达即文章”的通透。

潘柳黛晚年

从表面看,张爱玲的晚年生活不比以往,潘柳黛却得以安度晚年。但这无关选择的正确与否,两人相似又迥然不同的性格,决定了各自的人生走向。

自古文人相轻,哪怕后人在咀嚼二人恩怨时,也无法掩盖两个文化女性内在的情感勾连。

而今回首两位才女的这桩旧事,亦体会到什么是嬉笑怒骂,人生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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