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纪念丨师者,李志舆

澎湃新闻记者 王诤
2021-12-06 17:06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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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月5日晨,上海戏剧学院表演系退休教授李志舆因病医治无效在上海华东医院去世,享年85岁。作为一名教授表演的名师,李志舆自1958年执鞭杏坛,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教出的学生中,既有顾永菲、赵有亮、潘虹等40、50后影星,也有马少骅、尤勇等50、60后演员,更有现而今活跃在银幕、荧屏上的李冰冰、廖凡、宋佳等70、80后明星。学生们年龄段的分布之广,成才率之高,足见“师者”之谓,实至名归。

李志舆(图片来自公众号“老余说电影”)

作为一段银海佳话,2012年时,演员宋佳凭借《悬崖》中顾秋妍的出色演绎摘得中国电视金鹰奖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双“视后”。在金鹰奖颁奖礼上,76岁的李志舆惊喜现身,为32岁的宋佳颁奖。看着激动到哭花了脸的学生,老师也声音颤抖,“你的表演创作品位很高,这绝不是单靠技巧能够做到的。而是需要演员的人品、素养和技巧融合而成。”

宋佳发文悼念李志舆

12月5日午间,宋佳在个人社交平台发文悼念,“我的表演启蒙老师,我的恩师,一位优雅的绅士,一位内敛低调的表演艺术家李志舆老师今天离开了我们。愿他在天堂没有病痛,安详平静。老师千古,您的学生永远爱您。”文字情真意切,读来也颇带几分《悬崖》中,顾秋妍对待流亡在哈尔滨的沙俄贵族瓦西里耶夫的不舍口吻。

值得一提的是,1985年时,李志舆就曾凭借在电视剧《徐悲鸿》中精彩演绎,摘得过第三届金鹰奖最佳男主角。教而优则演,教育理论与表演实践并蒂相长,放眼和他同时期的中国内地男演员中,当无二人。

李志舆在电视剧《徐悲鸿》中饰徐悲鸿(图片来自公众号“老余说电影”)

新中国第一代表演艺术研究生

1936年12月4日,祖籍江苏常州的李志舆出生在河北石家庄。江南的钟灵毓秀和燕赵之地的慷慨悲歌,似乎早早便成为他日后长于饰演铁骨铮铮知识分子形象的案语注脚。九岁那年他生平第一次踏进戏院,观看话剧《棠棣之花》。台上主角聂政的饰演者正是李志舆的大哥李纬(原名李志远,1919-2005),这在李志舆幼小的心灵中早早埋下了从艺的志愿。

原来,李志舆有两位大他十来岁的亲哥哥,且都先于他走上从影道路,三人并称为“沪上影坛三兄弟”。大哥李纬在1948年时,就曾在影史“神作”《小城之春》中饰演“打破了死气沉沉的一切”的章志忱。二哥李农(原名李志农,1924-2018)在新中国成立之初便进入上海电影制片厂,出演过五六十年代的经典电影《渡江侦察记》《红日》。

1951年,刚满十四岁的李志舆瞒着家里去报考了行知艺术学校,被允许插班读二年级。第二年,全国大专院校院系调整,上海戏剧专科学校、山东大学戏剧系及行知艺术学校戏剧科合并为中央戏剧学院华东分院(后更名为上海戏剧学院)。其时,学校请了很多苏联专家授课,理所当然,他受到了系统而纯正的斯坦尼体系训练。

1958年,大学毕业公演,李志舆所在的班排演了两出大戏——苏联的《远方》和剧作家宋之的的《雾重庆》。李志舆在《雾重庆》中饰演了主角沙大千,一名原本一腔赤诚的流亡大学生,最后堕落成无良奸商。当大幕合拢,台下掌声如雷,师友们无不为他成功地抓住了斯坦尼体系学的精髓——“有机天性的下意识创作”而击节叫好。

学生时代就演技出众,又有理论根底傍身,毕业分配时,学校决定让李志舆留在表演系担任助教。1960 年,经校方推荐,他师从当时的表演系主任,著名导演、教育家田稼教授攻读研究生。在田教授的指导下,他完成了导演计划《无辜的罪人》及论文《形体动作的方法》。1962年,作为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表演艺术硕士,李志舆正式成为上戏教员。

走上讲台之初,对于醉心舞台的李志舆而言,好似一桶冷水浇头,但他还是服从了分配。李志舆教学如同将军带兵,宽严相济。虽然起初班里学生的年龄与他相仿,甚至个别学员比他还大,但很快便都被这位青年教师严谨的治学方法、精湛的演技和渊博的理论知识所折服。

李少红导演发文悼念李志舆

上戏66届表演系毕业生童自荣曾以“咱们的李老师”为题,作文回忆李志舆的授课风采,“他烟抽得很凶,想改也改不掉。不过,在课堂上看着他皱着眉,手上一支烟的神态,还是挺有男人味儿的。他也不常笑。但一笑起来,满脸的褶子,似阳光灿烂。那时候,大家最在乎的自然是表演课上小品作业,老师下评语,好比法官宣判那样。每每当他垂下眼睛陷入沉思之际,那一两分钟的震慑力,会令个别天不怕地不怕的女生也有几分敬畏,尽管李老师作评语时,心平气和,从不表现出激烈的言词和神情……老师身上焕发的才气是实实在在把我们都征服了的。”

在童自荣看来,毫无疑问,老师李志舆崇尚和承继的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表演体系。“我感受特别深刻的是,李老师总是强调,演员要重交流、重感受,要时时刻刻真想真听真行动,不要去表演,而是要生活在舞台上,体验和完全融入角色。这种朴朴实实的境界,实在又是最难达到的境界啊!”

对于斯氏体系,李志舆也有着自己看法,“戏剧由于把生活高度浓缩了,甚至是变形了,艺术氛围更浓,更强烈。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到了晚期,老先生自己就说,你要明白我对表演‘真实’的要求, 去看电影去。”

“我对表演的追求是将真实放到第一位”

若干年后,李志舆谈起为师之道,坦言学生们确实都怕他,“可也都挺喜欢我。‘文革’中,要不是学生们的暗中保护,我肯定逃不脱抄家的劫难。”

那十年,万马齐喑究可哀。作为教师的李志舆却固守艺术之圣洁,师道之尊严。1973年,学校“复课闹革命”,驻校军宣队让他写一份教学大纲。他毫不犹豫地把斯坦尼体系写了进去,不出意料在两年后受到反复批判,被定为“修正主义黑尖子”。1976年,他任教的班级将近毕业,学生们提出要李志舆来导演毕业公演的话剧《第二个春天》。为此,他不惜公开反对学校工宣队不分青红皂白地乱分角色,并称“这是对艺术的极大亵渎”。他的据理力争固然不负学生信赖,却为自己“换”来一纸援藏支教的公文。西行的列车开动前,学生潘虹和另一位女同学前来为老师送行。师生互道珍重,洒泪挥别……

1977年,因爱人病危,李志舆提前从藏北高原回到了上海。其时,拨乱反正,春回大地。年逾古稀的老院长朱端钧刚恢复工作,便指名要他做助手。正当他投入到新的教学工作之际,潘虹把电影《苦恼人的笑》的剧本交到了李志舆手上,并向导演杨延晋力荐老师出演片中自己的丈夫、记者傅彬一角。片头音配画,乔榛念白,“这个故事描写的既不是神,也不是鬼,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人。就像生活中的你、我、他。”

李志舆在上影杨延晋、邓逸民联合导演的《苦恼人的笑》中饰傅彬(图片来自公众号“老余说电影”)

这段文字现在听来“普普通通”,在1979年的国内大银幕上,不啻为一声春雷。该片讲述了在特殊年代,一名富有良知的记者,刚刚从干校回到工作岗位。面对高压的内部环境,庸俗的人际关系,虽然一度踌躇彷徨、忍气吞声,最终还是选择了坚定内心的职业操守,秉笔直书以致遭到迫害,锒铛入狱……片尾,傅彬那句对妻儿的嘱托,更像是千百万人压在内心的呼喊,“不会太久的。不,不会太久的。”

《苦恼人的笑》无疑开新时期“伤痕文学”影像表达的先声。而作为第四代导演沉寂十年后的发愤之作,大胆借鉴表现主义、超现实主义的诗化风格更令这部“诚实”的作品,迥异先前的“罐头电影”(电影评论家钟惦棐语)。就此,导演黄健中曾如是说,“它不是号角,只是千顷旱地一棵苗,隆冬过后的一点新绿。”

电影开场,报社同事跟傅彬打趣,“你好像晒得黑多了,也年轻了。”实有所指。从西藏返回上海后,高原紫外线的照射,让不惑之年的李志舆更添了几分沉郁顿挫的气质。电影的热映,奠定了李志舆之后在大银幕上,面庞黝黑的书卷气形象。谈及这个角色,他曾说自己虽然一直学戏剧表演,“但是我的表演观念一贯比较注重真实感,表演要有内涵。所以我在开始进行电影表演实践的时候,这种表演上从舞台到电影的转换没感觉到困难,因为我对表演的追求是将真实放到第一位的。”

醉心于教学的李志舆,对于国内片场的表演程式有自己的看法。他曾对《苦恼人的笑》中傅彬与妻子的一场分别戏提出意见,“那时候拍戏,如果没有你的戏,你可以不在场,所以常常没有对象交流。这个规矩实际上是错误的,但是大家都那样做。我就让潘虹给我搭一下戏。拍的时候摄影机边有很多人,她没有位置站,只好窝在摄影机下面帮我搭戏,跟我的交流视线根本不对。”据说拍摄期间,李志舆在看到这段样片后十分不满,主动请辞。在剪辑师极力劝说下,才勉强答应。其个性耿直,可见一斑。

“淡淡的,但是给人回味”

从1979年到1983年的四年间里,“第四代”导演代表人物杨延晋、吴贻弓、谢飞、黄蜀芹、吴天明、丁荫楠等集体亮相,用自己的理性和热情打造了新时期电影的第一个高峰。他们的作品成功地留给观众一个时代的背影,这个背影是一个时代在一代人身上的投影。

当年,张暖忻、李陀合著的《谈电影语言的现代化》一文成为“第四代”的理论宣言,吹响了开拓电影本体表现力的号角。文中大声疾呼,“对于中国观众来说,近十余年来与世界文化的隔绝,欣赏水平、欣赏习惯有很大的局限,不仅对现代电影语言难于理解,像短篇小说《班主任》中刻画的宋宝琦、谢惠敏这样一代畸形的青少年, 连《牛虻》都不理解,这是无可讳言的事实。”

李志舆在上影吴永刚任总导演、吴贻弓任导演的《巴山夜雨》中饰秋石(图片来自公众号“老余说电影”)

厚积薄发的李志舆凭借在《苦恼人的笑》中真实而极具生活化的表演,甫一登台便博得满堂喝彩。他和同时代的导演们一道,创作出一个又一个熠熠生辉的银幕形象。在堪为“第四代”代表作的《巴山夜雨》中,他出演无辜被押解的诗人秋石,以坚毅、深沉为基调,通过眼神和表情着重表现了人物对光明的信念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获得第一届金鸡奖最佳男主角提名。

谈起这次的表演经历,李志舆曾介绍说,“在影片前半部分我基本都没有说话。在拍影片之前,吴永刚导演曾强调一点,废话是绝对不讲的,可讲可不讲的一律不讲,能删就删!有些演员可能比较怕这个东西,但我不怕,因为表演从根本上说,就是特定的人物对他的遭遇做出反应,这个特定的人物,是一个囚犯,他所处的环境不能乱说的,所以你要找到这个角色的自我感觉,进入他的情境,而且电影通过特写近景把你推到观众的面前来,你一些很细微的心理活动,它都能传递出来,不一定借助台词,这是电影的一个特点,我蛮喜欢这种风格的,淡淡的,但是给人回味。”

李志舆在长影于彦夫导演的《勿忘我》中饰周虹(图片来自公众号“老余说电影”)

同年,李志舆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出品的电影《勿忘我》中饰下乡医生周虹,细腻表现了周虹复杂感情和高尚情操。在拍过的电影中,李志舆曾说自己最喜欢的一部,就是《勿忘我》。他也很喜欢电影中的周虹这个角色,回忆说,“编剧是黑龙江省作协主席,曾经被打成过‘右派’,被弄到农村去,他有感而发,写出了这个好本子,投入了许多真情实感在里面,因此就比较能打动人。导演是我很喜欢的老导演于彦夫,而且这部电影的人物少,所以他写的比较细腻,有层次有发展。”

李志舆在峨影李亚林导演的《井》中饰朱世一(图片来自公众号“老余说电影”)

纵观整个八十年代,从李志舆出演的角色,就可以看出他并不满足于只演好知识分子形象这一类型。1987年李亚林执导的电影《井》中,他饰演了一个庸俗自私、小市民气息浓重的角色,完全“站”在了过往自己角色的对立面。李志舆曾道出自己对一个演员成熟标志的看法,“他能够从拿到剧本, 认识人物, 构思人物怎么体现的,到最后体现在银幕上,或者舞台上,这一切都是一种独立自主完成的,这样的演员我认为是成熟的演员。角色只是从道德意义上来说,才有正面反面之分。如果我认为我能把他演活,能活生生体现出来,就可以接这个角色。我的标准是这样,并不是为了改变戏路而改变戏路。”

李志舆在峨影王冀邢导演的《超导》中饰林亚眠(图片来自公众号“老余说电影”)

李志舆最后一次出演电影,是在2000年公映的《超导》中,同王志文搭戏,饰演老教授物理学专家林亚眠。昨日午间,该片导演王冀邢发文悼念,“惊悉李志舆老师今晨不幸离世,沉痛哀悼!李老师是我敬重的著名表演艺术家,曾与我合作电影《超导》和电视剧《天骄》,饰演低温物理学家林亚眠和中航总经理刘敬宜,形神兼备,印象深刻,其高尚的艺德也备受推崇。李老师走好!”

精湛的表演功力,使李志舆塑造的每一个人物形象都有自己独特的精神生活,看后使人活脱脱感到是明显的“这一个”。而“力量、智慧、温情”,正是他在著述《影视表演导论》中对于男性魅力的概括。这六个字,恰恰也是他立身处世,人格魅力之所在。作为教授表演的师者,一如他在金鹰奖颁奖礼上对爱徒宋佳的寄语,类似的话,他提倡、呼吁过何止一遍?

“音乐家有乐器,美术家有画布,而表演艺术有创作的特殊性。那就是创作者、创作的材料和工具与最后的艺术形象的体现是三位一体的,都是演员。所以一个好演员,你的为人,你的性情,你的文化修养,最终都会反映在你的作品中,决定你创造的人物形象整个的面貌。”

任泉发文悼念李志舆

李冰冰发文悼念李志舆

(本文写作参考了《我至今还没有创造一个“圆的”人物—李志舆的表演艺术谈》,作者达奇珍;《真情表演 真心演绎——电影表演艺术家李志舆教授访谈》采访 / 整理:李彬)

    责任编辑:夏奕宁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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