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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东润诞辰120周年|《后西征赋》述要

朱东润、陈尚君
2016-12-08 10:00
来源:澎湃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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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朱东润师此赋作于1939年,原刊《宇宙风》百期纪念号,此据师自存原刊校订本录出,标点有少数调整。1937年7月日本侵华战争全面爆发,全国抗战也迅速展开,时师方任教于国立武汉大学,讲授中国文学批评史课程。因惦念带着六七个孩子留在老家的师母邹莲舫,以及在此前一年动工当时还没建成的新宅,遂于此年12月末冒险从武汉沿粤汉线南下,取道香港、上海返回泰兴。居乡近一年,接武汉大学发来电报,知学校已经迁往四川乐山,希望在1939年1月15日前到校报到,履职授课。师虽感西行困难重重,但感觉国家危殆如此,个人有为国贡献之义务,师母亦坚定支持,并愿承担家中的全部责任。师晚年曾见告,当时江浙、上海已经被日本占领,朋友亦有下水者,自己决不愿降,也不愿死,惟有西行到大后方去。乃于1938年12月2日自泰兴启程,23日乘船离开上海,经香港、海防、昆明、贵州、重庆,于1939年1月13日到达乐山。是年适在校讲授六朝文,觉得六朝文的重点是赋,要讲授赋必须自己有写作的体会,乃仿晋潘岳《西征赋》,历述自泰兴至乐山西行沿途之所见所感,成此《后西征赋》。全篇五千余言,伤痛时事,纵论得失,感慨苍茫,意境雄浑,为近代以来罕见之闳篇。谨略为区分章节,撮述要旨,以便诵读。

今适当师诞辰一百二十周年,诵读数过,想见师当年别离妻子、慷慨西行之壮举,犹感情怀激昂,意气风发。师常告文学当写真情实感,认为杜甫《北征》《羌村》非身经战乱而难以深切体会,此赋于此得之。惟用典甚多,体会难以准确,若有误失,幸方家赐正。

朱东润师《后西征赋》述要
朱东润撰  陈尚君述要
惟民国之肇建,粤二十有六载,夷则奏于清秋,杀机发于宇内。于时封豕长蛇,砺牙磨喙,俯窥幽燕,右击恒代,驰驱沧博,割裂海岱;将欲收河朔为外藩,隳长城与紫塞。于是长策石画之士,戍卫伐曹之谟,铜山崩而洛钟应,邯郸围而信陵趋。报国则博士寄以一障之重,请缨则三孱满于四达之衢;跨越江汉,襟带荆吴,长驱百万,奋臂一呼;方欲翦寇雠而后朝食,岂特幽冀可复,而辽沈是图也乎?

[述要]首节述抗战初起。自1931年沈阳事变后,日军在侵占东北后,不断蚕食攻取,势力已迫近幽燕恒代,即今河北、山西、内蒙一带。1937年7月7日卢沟桥事变,揭开中国抗日战争序幕。全国民心振奋,支持抗战,务期收复失地,驱逐倭虏。

1937年抗日战争形势图

讵知天步多艰,时方丑正;秋深为厉,南风不竞。搏虎卧罴之雄,没石饮羽之劲;气郁悒而难舒,势咆勃而犹盛。盖南翔十万之众,咸与敌而拼命;然后雕题凿齿之徒,始额首而称庆。江东子弟,化为国殇,邦家殄瘁,人之云亡。一战而下嘉定,再战而陷太仓;蹴姑苏与毗陵,搏丹徒及丹阳;左顾则倾仁和,右眺则夺真扬;鼓再衰而三竭,懔寇氛之莫当!

[述要]此述抗战初期形势,日军全面侵华,国军发动淞沪战役,激战七十多日,悲壮伟烈,终至失败。日军进而占据苏南,寇氛一时嚣张难当。

观乎南都之初建也,矗牙排空,飞甍接云,日月蔽亏,纭纭纷纷,五方之市,万人之勤;连郊引圻,通于无垠。委而去之,不可复闻。嗟宫室与苑囿,及麋鹿而为群,沧海枯而鱼虾烂,泰山颓而弱草靡;乞怜者同于壁上之蜗,苟活者鉴于舟中之指。或有别井背乡,弃妻抛子,流离道路,毕命转徙;将欲指黄泉而一息,誓白水以同死;岂敢复望悠远之山川,茏葱之桑梓也欤?

[述要]此述南京沦陷以后,民众转死沟壑的悲苦情形。

1937年南京沦陷场景

余时方托足汉皋,寄命鄂渚,炯炯双眸,东望延伫,怅气夺而心灰,忽神伤而色沮;梦一夕而九迁,魂惝恍其无所;忘感情之利欲,与切肌之寒暑;独不寐以终宵,耿寂寥而无侣。然后冒死趋险,星击电驰;驱驾镠铁之轨,落帆江海之湄;忽扁舟而北渡,感余心之西悲;问前路于征夫,诵天地之无私;惊虏帐之烽火,望汉家之旌旗;足趑趄于眢井,心荡漾而犹疑。

[述要]1937年下半年,师在武汉任教,苏南战火遍地,故乡泰兴距苏南不远,已经三个多月与家人不通音问,因此时刻关注战争形势,担忧家人安危。在课务结束后,立即冒险返乡。当时对于能否回到泰兴全无把握,只希望到上海后可以设法得到一些消息。

奔命于西来之庵,假息于季家之市;卜消息于道路,探存没于伯姊;幸一家之获全,又恐流言之不足恃。彼长亭与短亭,复十里与五里,以咫尺为天壤,磬万虑于寸晷。然后剥啄有叩关之声,我征有聿至之喜。值世乱之飘荡,知生还之几曾;观松菊之无恙,方举室而欢腾。大男小女,雏发鬅鬙,感离伤别,歔欷不胜;萧条短树,错落寒塍,抚泉誓石,结臆铭膺。昔平子《归田》之赋,原隰滋荣;《金楼》自序之文,霞间得语。何则?寓形宇内者难为怀,游心物外者易为处;况复假息于尘埃之中,托命于山川之阻;亦惟有追大欢于稚子,遣长愁于秫黍;幸卒岁以悠游,及芳时之我与者矣!一亩两亩之宅,十行八行之柳;晔晔后园之菘,濯濯小圃之韭;种芋菽麦之阿,养鱼蒹葭之右;媷草则呼儿成群,课耕则与仆为耦;岂独邺侯架上之书,梁鸿闺中之妇,刚经柔史,可师可友也哉!

[述要]此节述回到泰兴与家人团聚的情形。赋中用了陶渊明《归去来辞》和杜甫《羌村》《北征》等诗赋中的故实,叙述经乱得以与家人相会的心情。后半叙迁入新居的情形。师于1936年夏购入泰兴城南文明桥北堍数亩地,建筑新宅,历时一年,及到家已接近完成。此宅于20世纪80年代捐赠泰兴地方,初为泰兴县图书馆,后增缮为故居纪念馆。

于是背夏涉秋,白露为霜;北风怒号,庆集延长。塞向墐户,开轩延阳;步玉墀以啸傲,方夷犹以相羊;忘怀天地之大,寄迹泉石之乡,愧卬须之见招,自西蜀之岩疆。夫大厦之将坏,非一木所能支;然栋折而榱崩,则独全又安之?盖智者知朕,方与物而诡随;达人安命,虽履险而何辞。是以或出或处,或安或危;或以龚生为夭,或与王尊相期。为身为国,于心有忡;割慈忍爱,结怨填胸。彼嫛婗之季迈,与弱龄之叔同,宁窅然而居长,譬佩觹之颛蒙;念鹓鶠之姣好,与鸾凤之仪容,解律则垂手可观,簪花则自小便工,昔鸤鸠之七子,惟一仪之是从,虽付托之得所,余实为之忧恫!亦有共命之鸟,比翼之禽,粲兮烂兮,角枕锦衾;念离则酸风入目,缄愁则结轖凝心;听骊歌之一唱,忽敛怨以沉吟;万里游子之道,一家健妇之任;值时事之多艰,良余心之所钦。至如陈仲避戴,吕安注吏;彼二子之高踪,犹伤仁而愆义。或以天伦自重,或以寤生为累;盖人情之所至难,圣人之所不议。怅山川之遥深,怨觌面而相次;念春晖以搥心,望北堂而挥泪。

[述要]1938年,师居泰兴将近一年,是多年在外工作期间,难得与家人团聚的时候。当时全国抗战战事方殷,泰兴则因偏处江北,没有受到大的波及。日军仅占据靖江,以作为江阴炮台的保障。到11月间,接到从上海转来的电报,告知武汉大学已经迁到四川乐山,即将正式上课,要求1939年1月15日前赶到。此节师述离家西行决定之际的犹豫与斗争,为家为国之两难。虽然为国西行的选择义不容辞,但师母以一柔弱女子,毅然承担家庭之全部责任,尤为师所感铭。“万里游子之道,一家健妇之任;值时事之多艰,良余心之所钦。”师母于“文革”间受迫害自尽,师撰《李方舟传》,记述以为平凡女子不平凡的一生,为“文革”间潜在写作之不朽名著。另朱师孙女朱邦薇见告,“彼嫛婗之季迈”以下,“讲到我的两个叔父和我的父亲,季迈为君迈,叔同为君道,我父亲仲宁为君遂。鹓、鶠、鸾、凤是我的四个姑母的小名”。“春晖、北堂当指我的曾祖母和伯祖”。朱师少年丧父,离别泰兴时母亲已经八十三岁高龄,体弱多病,然家国多故,只能毅然远行。师在蜀数年,时时挂念家中亲人。1944年9月25日师母生日,附信有《寄内》:“六载驱驰寄道边,平生常愧买山钱。移家泛宅终何用,却寇避兵亦枉然。入梦云峦愁绝倒,无情天地泪双悬。遥怜此日持杯满,极目何由到汝前。”又《七载》:“七载辛酸万里愁,空将涕泪洒西州。讵知地老天荒外,又见征鸿社燕秋。劫后亲朋悲马鬣,眼前家国付蒲头。埋生欲逐东流水,睡起呼儿理宿篘。”

呜呼!别方不定,别理千名;有别必怨,有怨必盈;昔人之赋,言之精矣!乃饬仆御,乃裹糇粮,乃约朋旅,乃整行装;出澄江之郊垧,宿霞霙之旧乡;观寇贼之残迹,惕抚手而彷徨。骥渚百里之初涨,新港一夕之风樯;吹涝弄翮之碕岸,江鸥水豚之堂皇。

[述要]此述将离泰兴与家人分别时的伤感。师母认为战争一二年即可结束,师则以为很可能要有十年八年的分别。事实是从1938年12月2日离家,到1946年夏东还,历时七年半。

朱东润先生与夫人邹莲舫、次子朱君遂合影于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时方任教武汉大学

伟哉江乎!导源乎昆仑之墟,磅礴乎荆湖之会;群山之所奔赴,众壑之所襟带;日月出没于东西,阴阳蔽亏乎晻蔼;据五湖之上游,廓九州岛而为大;昔晋宋之南渡,割斯流为要害;繄万里之灵川,繋吾族之否泰。方其越金陵、跨曲江而东也,荡涤柴墟之故址,回皇扬子之新州;错落有天星之险,崎岨有孟城之幽。惊涛灌日,急浪吞舟,汪洋洸瀁,飉颲飕飂;斯滔天之巨浸,与沧海而为俦。

[述要]此节述从泰兴乘船往上海之江行见闻和感慨。

聿余昕夕兮东迈,曾不可兮少留。朝余发乎紫琅之阿,夕余至乎黄歇之浦,俯惊波之长流,独抗怀而希古。昔西夷之东侵,将大启于吾土;伟陈公之英爽,驱万千之貔虎;沉横海之艨艟,欣余勇之可贾;鄙牛生之庸驽,忍失机而丧伍;以孱帅而督师,率吾属而为虏。及蔡公之为将也,箕据则骂坐,瞋目则语难;举偏师而障东流,策驽马而临断岸;值群丑之来侵,独奋起而拒扞;虽不克聚而歼旃,亦足以折其大半。及弹尽而援绝,始退师于江畔;八十余日之孤勋,振天声于大汉。

[述要]此述到达上海,特别表彰当年陈化成守吴淞炮台,以及蒋光鼐、蔡廷锴率十九路军抗战之伟业。

观沪渎之一隅,实东南之渊薮;江海之所会归,人才于焉枢纽;据中原之膏腴,绾欧亚之玄牡;当天地之反复,将闭关以自守。乃若托葵足于殊方,悬蝼命于虎口;虽一息之幸存,亦君子之所丑。都人士女,郁郁芬芬,靓装殊服,竟体氤氲;古刺之水,巴黎之熏,翩翾起舞,三五为群;临春冰而犹踊,履虎尾而含欣。语曰:“国家将亡,必有妖孽。”彼哉彼哉,曾何足云。亦有长袖之贾,驵侩之亚;值国运之中圮,方窥利而相诧;马克驴布之比率,英镑佛郎之声价;彼握算而操筹,恒兀兀以终夜;倾神州之膏脂,博赢余于转嫁;邦国犹有常刑,固应绳其不赦!至若鬼蜮之余腥,麟猊之遗孽;称王请吏,则有吴曦;献地乞降,则有刘岊;鼠依社而社倾,蠹生木而木啮,政府大道之高标,太极织文之橥揭。彼独非夫人之子,顿纲维而自绝;抑天褫其魄魂,不复齿于圆颅方趾之列耶!

[述要]此节述上海在日占初期光怪陆离之景象。大道指日本在上海组织之大道政府,所悬为太极旗。师在1942年离开乐山武汉大学到重庆柏溪中央大学之际作《再会吧,乐山!》(刊《宇宙风》139期,1942年)追述:“十二月二日动身,四日到沪。由四川拍来的电报,固然由上海邮局转出,但是拍电报到四川,便非到上海不可。电报去了,回电当然不是三五日以内的事,我便在上海候着。十二日,复电来了,仍是催促入川。”“匆促之间,写好家信,托人带回,自己就在十三日搭广东轮南下。”

日占时期上海虹口地区吴淞路街景

余乃望乎海若之澨,跻乎阳侯之波;观洪涟之垄蹙,与巨涛之陂陁;长鲸植鳍而触天,神鳌摇足而倾河,腾灵蠵而泣潜蛟,舞虬龙而斗鼋鼍。乃神州之委输,赤县之旋涡;东西三万余里,际天地而为罗。飘风扬帆,一夕而南。通灵适变,海负地涵;混茫浩渺,荡涤淡澹;连山踏波而腾踊,众壑吞渊而谺谽。朝潮夕汐,崩崖倾岚;斯宇宙之大观,不可得而毕谈!

[述要]此述从上海到香港航程中的海上所见。

维舟于韩江之滨,系缆于潮汕之曲,繄南海之奥区,故家给而人足。昔韩公之南迁,涉惊泷而见辱;以匹夫而为师,乃化民而成俗;摩挱《鹦鹉》之赋,恻怆《鳄鱼》之吿。美哉!贤人之遗风,百世仰其芳躅。过临海之通衢,心怵焉而有惕;见庐舍之萧条,杂断垣与颓壁;盖公之精诚,可以感穹苍,而不足动强敌;可以驱异类,而不足御锋镝。是以列肆广场,炎炎焱焱;户千里万,化为瓦砾。

[述要]从上海到香港中间短暂停留汕头,师云当地刚遭敌人轰炸,登岸仅见到一片瓦砾。其地唐属潮州,为韩愈曾任刺史之处。

循海而西,实为香港;斯英伦之前卫,乃吾国之旧壤。坚尼地之喧阗,域多利之宏敞;上环下环之殷,东澳西澳之广;据海陆之交通,与星州而争长。尔其绾毂天南,不可得而髴仿。九龙据其西北,方濯足于海澜;或奋鳞而翘首,亦夭矫而郁盘;内有竹园锦田,外则深圳宝安。重港积深而极险,群山巑岏而相攒。昔鸦片之余燹,割斯土以交欢,举鹑首而赐秦,余于兹而永叹!

[述要]此述到达香港,停留时间很短,旋即购票往越南海防。《再会吧,乐山!》:“十七日抵香港。经过请领护照的手续,二十三日搭广元轮前往海防。计算新年的时候,可到昆明,作诗一首。《入川》:‘朔方建国绍先天,粗粝腐儒亦屡迁。江北全家劳旧梦,云南万里入新年。遥峰此日看金马,虚幌何时对玉婵。不恤征衣黦尘土,嘉州只在夕阳边。’”在香港停留六日。

1930年香港中环德辅道历山大

于是矗立云表,太平之峰;浴日映月,吸露餐风;俯窥沧海,横揽鸿蒙;贯千丈之铁索,亘歔吸而相通;登兹岭而北望,托遥思于归鸿;盈余襟兮掩涕,长太息兮安穷?则有五羊故都,南方重镇;带甲十万,结交豪俊。马其诺之防线,兴登堡之战阵;凭虎门之天险,据白云之雄峻。暨敌人之来攻,曾不闻其血刃;乃无贵而无贱,一朝化为灰烬。阻风广州之湾,维孤舟而一览;原平远而逶迤,海从容而澄澹;越西营之迢递,游余目兮赤嵌。坚壁则野无遗粟,教士则伐鼓坎坎;强敌窥伺于海外,犹徘徊而未敢。信贤者之为政,故卓然而难撼。

[述要]此述在香港登太平山顶,北望广州。当时余汉谋守广州,曾自诩为马其诺防线、兴登堡战阵,但一触即溃,时已为日军占领。1941年末师在乐山闻日本进占香港,有《闻香港被围》:“瑶岛孤悬碧玉盘,天南犹着汉衣冠。蛟宫直上金银气,鳌背双飞日月丸。百载废兴应有此,一时惆怅转无端。谁怜蛮触挥戈地,剩得衰翁袖手看。”

其南则有五指之山,琼崖之岛:獠峒黎窟,槟榔樗栲;乡号八蚕,田宜三稻;象耕鸟耘,山深水好;撤桑土于未雨,幸绸缪之能早;嗟沧海之遗珠,怆余怀之懆懆。

[述要]此节述海南,仅因舟过琼州海峡而述此。《再会吧,乐山!》:“二十五日,船过广州湾,看到海船上,挂着蒲帆,感觉兴趣,又作诗一首。《蒲帆》:‘十丈蒲帆拄到天,云山岌嶫任高骞。惊风鸥鹭群三五,击水鲲鹏路万千。上道酸辛多远客,辞家箫鼓又明年。夜深欲唤鱼龙起,为寄相思若个边。’”

尔乃鲸浪骏奔,鹢首高骧;跨越千里,至于海防。文身黑齿之境,户北日南之邦;《禹贡》扬州之徼,西京交趾之疆。伤丁年之去国,对丙夜而怀乡;发搔搔而易短,路漫漫而愈长。异哉安南之为国也,乃汉唐之故封,中原之旧土;及建号而称藩,犹依恋于共主;代身金人之入贡,上国天使之镇抚;南来草木,皆识黄公,再登袵席,独劳张辅。信可以外事中朝,内抚八部;百官播其声歌,万姓于焉安堵矣!然而诗书非御侮之方,礼乐无制胜之用;强敌已据其堂藩,诸生犹勤于弦颂。号窃公侯以自娱,年纪保大而垂统;彼东法都护之全权,合交趾支那而兼综。念冽彼下泉之诗,听原田每每之诵;访河内之遗民,恒一过而腹痛。

[述要]此述越南之历史文化。在河内曾短暂停留,参观玉山寺。《再会吧,乐山!》:“二十七日抵海防,二十八日乘火车赴河内。”师存诗有《河内》:“日南户北费车船,回首乡关路八千。一路蕉花红似锦,两行桄树绿于烟。我来独上玉山寺,曾拂新题保大年。徼外兴亡谁管得,遗民何日问苍天。”

越南河内文庙

滇越铁道,远入南躔;坡陀起伏,屈曲蜿蜒;高高下下,尽为蔗田;蕉花红似锦,桄树绿于烟。彼老街之荒落,作重镇于雄边;鸣刁斗于碉堡,传柝声于霜天。其地则有红河千里,跨越外内;横长虹之百丈,扼山川之两塞;别异国之风波,感津吏之意态,客重洋而一归,闻足音而犹爱;涕泪流于胸臆,劳思发于感嘅;故知去国之可悲,结念之有在。

[述要]次述乘滇越铁路,自河内、老街前往昆明之沿途所见。《再会吧,乐山!》:“三十日入云南境,三十一日至昆明。”师存诗有《入河口》:“钟声渐密柝声多,刁斗森严澈夜过。竹树葱茏迎晓日,稻田高下入红河。当关津吏迎征客,回首故园泣逝波。为谢越南须慎重,顾瞻周道奈君何。”

自越入滇,一千余里;坡谷嶙峋于中天,重岗崷崒而特起。錾山堙谷,方车两轨,横通旁达,忽远而迩。亦有凿岭搥峦,探幽入里,为大隧者一百七十有余,始至昆明之鄙。昔在句町且兰,牂柯夜郎,唐蒙开边而奉使,庄蹻割地而称王。白蛮乌蛮之土境,东爨西爨之故乡,罗凤自绝于天宝,善政建号于后唐;伟友德之虎略,慕西平之鹰扬,布雄威于边隅,化荆棘为康庄。经五华之故宫,泣永历之遗躅;昔胡虏之南迁,独奋发乎岭曲;福鲁唐韩之遗踪,黔滇粤桂之局促;教战则驱象成阵,治书则待漏刻烛。爰卷甲而疾趋,将掩取乎湘蜀;天意眷其北顾,怅国命之不属。吊天波于南荒,乃奋庸于帝载,惜大勋之未集,嗟孤臣之心痗。伤南夷之不终,感定国之慷慨;缅高皇之威灵,历十世而犹在。丑三桂之反复,因尧犬而尧吠;不再传而灭宗,天意弃其瑕秽。

[述要]此述云南之形胜与历史。师存诗有《入云南》:“曙光纔动晓烟收,踏遍交州又益州。六诏山川归一统,三迤人物亦千秋。云笼远岫真奇崛,水咽寒溪欲倒流,试问新亭谁得似,频挥麈尾固金瓯。”

曲靖既北,平彝斯宇;蛮夷大长之流风,庲降都督之故府。昔先零之西征,有老成之规矩;伟李恢之请行,步充国之故武;嶷奋威而有济,忠宽宏而能抚。诸葛武侯之为政,斯先后与御侮。驱余车而东逝,经乎滇黔之交;岭郁兀而高耸,江屈曲而沉坳;四十三盘之险峻,两山夹道之豁庨。或入地而为溪,或攀云而为巢;壮关率之勇武,临殊方而建旄;美朱侯之遗迹,贯铁索而为桥。

[述要]师于1938年12月31日到达昆明,在堆栈略事休息,去汽车站购票,后几日已售罄,惟次日尚有余票,遂于1939年元旦乘西南公路汽车北行,在昆明未曾浏览。此节述滇、黔间车行之景色。

东过清镇,遂至贵筑;昔则户杂夷獠,今则地绾川陆。西连昆明,北通巴蜀;南控河池,东接岳麓;乃五方之繁会,作重镇乎心腹。伤疲民之征役,复何念之能淑。边徼荒陬之境,鹑衣菜色之氓;家无一金之蓄,地无三尺之平。重云积于山谷,复多雨而少晴。垒巨石以为壁,剖层岩而承甍;侏儒支离之状,蓬蒿藜藿之羹;繄天地之局蹐,实大困乎苍生!

[述要]此节述贵州情形。《再会吧,乐山!》:“四日宿贵阳。”

吊阳明于龙场,念斯民之先达;彼蠖曲以待时,试铅刀于一割;过遵义而偃蹇,望楼山而气夺。尔其峭崿巃嵸,巉嶻嶭;栖巨狖与苍猿,耸长松与翠栝;轨辙交于中天,咳唾落于木末。经兹岭而上下,嗟涉顿于天梯;冻雨忽其飘洒,行旅过而憯凄;访桐梓之故迹,历松坎之旧蹊;綦江漱石而潺湲,橘树蔽山而高低。纵目乎三江之会,税驾乎海棠之溪;望新都之熣灿,若天半之云霓。

[述要]此述自贵阳北行情形。当时贵阳已是雨雪纷纷,因车票紧张,只能乘装汽油的车走。车经娄山关,山路路滑难行,差一点滑到山谷。经遵义、松坎、綦江,到达重庆。《再会吧,乐山!》:“六日换车,八日至重庆。”

美哉城乎!巴子于斯建国,李斯之所经营;右大江而左涪万,故奇险而崇闳;真武缙云之高标,佛图阳关之峥嵘;太平储奇之旁达,都邮苍坪之精英。别有地称曾崖,寺名上清:建崇号于国府,卜一战于横庚。昔寇氛之逼南都也,乃率众而西迁;譬黄鹄之高举,览天地之方圆;心游乎八表,机发乎九天,将远跖而高掌,故一览而得全。驱庸蜀羌髳之众,用微庐彭濮之贤;方谋新而舍旧,物有爱而必捐。夫临危则侧席求才,图治则发愤自励;彼往哲之成规,非所望于当世。若乃金张许史之擅权,音凤恭显之得势;丰亨豫大之专佞,心腹肾肠之便嬖;持论则宇宙未宏,挟隙则秋毫匪细。临大江而长叹,吾属其将安济?

[述要]此节先述重庆之历史及名胜,在国民政府宣布重庆为陪都以后,此地成为全国抗战之中心,应该政府追求的责任和目标。师于1939年1月8日到达重庆海棠溪,过江住大梁子宾馆,停五日。感觉到新都的气氛是权贵张扬,高官得势,党派纷争,好为空谈,感到很失望。

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的陪都重庆

亦有椎埋发邱之雄,吹箫屠狗之丑;报睚眦于偶语,伺消息于杯酒;以杀戮为耕作,或叹息于畎畂;繄掩目而捕爵,咸结舌而箝口;譬九四之自王,聚二五而成偶;黄雀之伺螳螂,祸于何而不有?赴邦家之急难,扬祖宗之威灵;光国则责在匹士,苟免则邦有常经。然而用君之意,齐之以刑,衣不蔽骭之壮,年及中男之丁;若无罪而就死地,宣王为之涕零;生何恩而杀何辜,李华所不忍听!

[述要]此节续写重庆见闻。当时陪都建立未久,多依靠地方势力与帮会人员维持地方,采取盯梢、告密等手段,虽然当时还未如以后之剧烈,但已颇见端倪。中男是未及成年的少年,见杜甫《新安吏》。当时拉壮丁成为普遍状况。

若夫燕喜之俦,鸿渐之族,退食自公,天锡百禄;蒙茸狐裘,厌饫梁肉;论事则自具肺肠,御冬则我有旨畜;人嚣嚣而难知,理翳翳而愈伏;天道之不敢言,孰剥极而能复。别有院号参政,职在风义;过天阍而叩关,谒纳言而投刺;方欲陈民生之多艰,邦家之憔悴,不无献纳之言,宁有出位之思?彼方褒如充耳,我则愧而入地;始知夏虫之不能语冰,肉食之未可与议。

[述要]此节述到参政院访问秘书长王世杰的情形。师说当时参政院虽不是民意机构,但总是表达民意的渠道。王世杰虽为旧友,但谈话难以投机,更感到失望。

爇平生之瓣香,窃致敬于南丰;经术许郑之流亚,音韵江段之异同;安那其之学说,柯伯坚之词锋,言政于百世之后,既发瞆而振聋,彼滑稽以玩世,异阿谀而取容;孟子之论柳惠,亦既和而不恭。

[述要]此节述在重庆见到吴稚晖的感慨。师早年曾为吴民初办报之助理,并承吴介绍到英国留学,瓣香南丰指此。师到重庆曾访吴,吴所告对日战争之看法及蒋汪分途之原因,让师颇感遗憾。

于是翱翔徘徊,从容天半;驾飞机而西行,望万象之弥漫;初敛翼而低昂,忽奋迅而泮涣;摩埃壒于九霄,摘星斗于天汉;山蜂涌而群飞,川倒流而相乱;过泸叙而一窥,曾不知其畔岸。峰回路转,云树纠繘;岁暮而沙渚尽寒,水落而乱州竞出。其上则有离堆之天险,三江之浡潏;巨泯演衍而蜲蛇,蒙沫吞吐而横溢,凌云左峙而幽深,二峨右抱而屼崒;回吾轸于西州,挹征尘而若失。

[述要]此节述从重庆乘飞机到乐山的经历。因当时从重庆到乐山的汽车票难买,乃乘民航公司的水上飞机,于1月13日抵达。《再会吧,乐山!》:“那时重庆到乐山有渝嘉线飞机,因此购十一日飞机票前往。十一日警报,十二日大雾,十三日飞机开航,下午一时到达乐山。从泰兴到乐山的旅途至此结束。”师晚年作《遗远集叙录》自评此节:“叙飞机之行,自谓古人所未发。演进既急,事物愈繁,古人之所未见,自当有古人所未发之作。”

郡号嘉定,县名乐山,冰酾江而凿壁,蒙辟道而开关;子云草《玄》之勤,舍人注《雅》之闲;赵昱斩蛟而入水,文振跃马而驱蛮;卫公之提重兵,杨展之号殷顽:斯皆彰诸史册,考之班班者矣!若夫游览之萃,人文之薮;斯有皇华台之冈峦,嘉乐阁之陵阜;心怡于乌尤之寺,梦游于龙泓之口;或夸方响之洞,或羡东岩之酒。林壑十寻,则有白崖之三洞,程公之户牗;金身百丈,则有海通之精进,韦相之左右。其产则有红岩之铜,玉屏之铁,大渡河之金沙,流华溪之盐穴;荔枝之隽永,海棠之芳烈。白蜡之虫,栖于女贞之树;墨鳞之鱼,出以清明之节;绸有苏稽之美,纸有嘉乐之洁。凡民生之所须,不可得而尽列。

[述要]此节述乐山之历史文化与山川名胜。

国学既迁,来依兹土;别珞珈之烟云,辟高幖之林莽;上有万景之楼,下为丁东之宇;讲经于圣人之居,论学于文章之府;书卷陈于高台,精舍辟于两庑。钟鼓之声,发于内廷;从者之屦,集于外户。国子司业之伦,四门博士之职;传道设教,授业解惑;值风雨之飘摇,犹弦颂之不息;斯则诗书之渊泉,人伦之准式。至治待兹而裨赞,鸿文于斯而润色;将非开诚心而布公道,焕大猷而建皇极也欤?

[述要]此节述武汉大学迁址乐山以后的教学状况,特别强调教育对于国家今后建设发展之重要意义。

抗战时期迁往四川乐山的武汉大学

余以不才,待命扫除;时迁岁往,日居月诸;冱寒发于林樾,重阴结于绮疏;滴空阶之长夜,流春膏于新渠;观山川之霢霂,余将化而为鱼;是以遣怀而作赋,庶几有感于起予。夫天地之道多端,生人之事不一;或以多难而兴,或以逸豫而失;少康之众一旅,文种之教七术;内君子而外小人,致中和而履元吉;民怀来苏之望,鬼瞰高明之室;论治道而经邦,是所冀于暇日。

[述要]末节述作赋之缘起,感慨时事殷忧,事在人为,治国经邦,寄望未来。

(本文原刊于《中国文学研究》第二十八辑,复旦大学出版社2016年12月出版,澎湃新闻经作者授权,据微信公众号“未曾读”转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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