澎湃Logo
下载客户端

登录

  • +1

柏栎︱历史与想象中的恩尼斯科西

柏栎
2021-12-15 10:39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字号

2010年夏,我在访问都柏林的大半个月中,特地去了一趟恩尼斯科西。当时我正在翻译《布鲁克林》,小说的开篇就在描写恩尼斯科西的街景,那是女主人公艾丽丝的老家。

《布鲁克林》

对托宾的粉丝来说,恩尼斯科西乃至整个爱尔兰东南角的威克斯福德郡,遍布着熟悉的地名。小镇往东大约十九公里就到海滨,那里的黑水村,是《黑水灯塔船》的发生地,海伦和德克兰曾在附近的巴利瓦罗村散步,参观灯塔船。再往南六七公里,是克拉克劳海滨浴场,东海岸最好的沙滩之一,艾丽丝和乔治曾在海中游泳,而他们漫步沙滩时聊到的古虚的度假屋,原属于《诺拉·韦伯斯特》的女主人公诺拉。那部小说的开篇,便是诺拉在一个风雨天从恩尼斯科西驾车前往古虚,去收拾房子。而同一栋房子,也出现在短篇小说《空荡荡的家》中:

家就是这个位于巴里肯尼加的悬崖背后的空荡荡的房子……夜气晴朗时,我站在阳台上举头看星星,望见罗斯莱尔港口的灯火,图斯卡礁灯塔一闪一灭的光,还有夜幕与暗色大海交融的那条淡淡的线,望之令人心安。

威克斯福德郡的海滨、沙滩、灯塔、礁石,还有那栋山崖上被海风侵蚀的度假屋,是托宾童年时代的记忆,并在他的作品中不时地出现。这些小村彼此相隔不远,然而要去探访并不容易,那里不是闻名的旅游胜地,没有便捷的公交接驳和散客服务,如果无法自驾,就只能依靠班次很少的公交车,极为耗时,所以我那次的目的地只能是恩尼斯科西。

恩尼斯科西是个大镇,往返都柏林的火车很多,在康诺利车站的自助购票机上买一张票,跳上下一班车,可以说走就走。切记,在南下的火车上,要坐左侧靠窗的位置,以便一览沿海风光,回程则是坐右侧。

车程约两小时,铁轨远远地离开海岸线,在满目葱绿中行进,让你积攒小小的兴奋,却不至于忍不住喊出声来。唯有从威克洛到戈里的这段,火车紧贴海岸线,不时地钻入隧道,一侧是悬崖峭壁。透过车窗往下望,暗色的砾石滩上翻涌雪白的浪花。这时你能感到,爱尔兰的东海岸并不温柔,它险峻,突兀,犬牙交错,如果天气不好,甚至透出几分狰狞。若干年后,当我翻译《诺拉·韦伯斯特》,我惊喜地发现托宾并没有放过这段峭壁上的火车之旅:

这是一个无风的上午,地平线上压着灰蒙蒙的云,威克洛镇外的海一色的铅灰。……火车钻出隧道时,他靠近窗口,峭壁下面是起伏的波涛。

《诺拉·韦伯斯特》

但你要想领略海岸的精髓,得找个地方下车,漫步到海滩。距离都柏林不远的邓莱里,都柏林湾的南岸,火车下来便看到密密麻麻的帆船泊在港口。若要避开人群,往北稍稍步行一段就到海滩。这边的海滩并非罗斯莱尔那种度假沙滩,而是粗砂或砾石滩。那次我无意间逛过去,在海滩上坐了好一会儿,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只有几只海鸥不时落下来休息。那里占据视野的,是不知疲倦地冲刷岸石的海浪,以及遗留在海滩上,不知何时会被再次卷走的小石头。我想,东南海岸有着太多类似的景象,随便翻开托宾的一本与威克斯福德郡有关的小说,都能轻易找到这样的描写:

这一片几乎没有色彩。她眼前的世界已被冲刷干净。如果走近岸边,会瞧见一些小石头,浪花在石头上碎开,发出咯咯的声响。每一粒石头的颜色都是如此真切。(《诺拉·韦伯斯特》)

再如:

她想知道从这里到巴里肯尼加之间的海滩上散布的小石头是从哪里来的。从陆地上还是从海里?它们会不会深嵌在那构筑悬崖表面的淤泥和泥灰之中?(《黑水灯塔船》)

这些小石头,似乎曾是托宾与家乡的海沟通的一个中介。它们拥有可无限遐想的过往和未来,在《空荡荡的家》中,第一人称的主人公寓居旧金山,每月开车前往雷耶斯,只因为那里的海岸景观与恩尼斯科西的相仿。他从雷耶斯捡了几块石头,想要带回爱尔兰,放在亲人的坟墓上,并由此产生了一番奇想:

将来如果有考古学家来到这些坟墓,会研究遗骨和周围的泥土,也会为这些流浪石头写篇论文。这些石头是被太平洋的波涛冲刷过的。这位考古学家会推想那是何等疯狂,何种动机,又是怎样一份柔情让人把这些石头大老远运来。

《空荡荡的家》

在邓莱里的那个下午,我在海滩上搜寻托宾笔下的那一类小石头,那镌刻着他深切的思乡之情,记载着海岸变迁信息的石头。他曾这样细致地描写其中一块:

我注意到这块石头是因为它在沙子的衬托下颜色细致,浅绿底色上分布着白色脉络。在我看到的所有石头里,这块似乎承载了最多海浪冲刷的信息,它的色彩被水淡化后更为生动,仿佛色彩和咸水之间的战役,赋予它无言的坚强。

也许这种“无言的坚强”、在时间中的坚守,也像是历史赋予小镇的遗产。托宾为他父亲迈克尔的随笔集《恩尼斯科西:历史与遗产》撰写的前言中提到的:“无论在哪你都能注意到变化,但到处还是旧日的感觉。” 恩尼斯科西火车站位于镇子东侧,走出车站就能看到斯兰尼河,这条穿镇而过、南向蜿蜒到威克斯福德出海的长河,泛着柔和的波光,平静地流淌。它也多次出现在托宾的笔下,几乎所有写到恩尼斯科西的篇章中,都少不了斯兰尼河的身影。

同样令我有似曾相识感的是河对岸的恩尼斯科西堡。这是一所始建于十二世纪的古堡,后世几经诺曼人和英国人的修建,至今维持了十六世纪的面貌。托宾说,“很难想象还有另一个建筑能有恩尼斯科西堡这样敦实、坚毅的外形”。古堡与托宾家族关系密切。上世纪六十年代,托宾的父亲与约瑟夫·兰森神父合资购买了古堡,并将它改为博物馆。当时托宾只有六七岁,他至今记得古堡前面原有一道十九世纪的古墙,但为了修博物馆的缘故,被拆除了。开掘古堡内部的地牢时,他也在场,他迄今记得那股潮湿腐败的气息,以及囚徒在墙上的涂鸦。当博物馆向镇民征集藏品时,人们踊跃奉献有历史价值的祖传宝贝,最后开辟了1789年与1916年两个展厅,陈列小镇的英勇抗英史。我在去恩尼斯科西之前久闻古堡大名,但不巧的是,那年夏季古堡内部维修,关门谢客,我只得在外环绕一圈,算是打卡托宾笔下的胜地。

从古堡脚下,或是小镇任何一处开阔的地方,都能望见河东的醋山。这座百米多高的小山丘,记载了一段惊心动魄的“醋山之战”。1798年夏,武器和兵力都占优势的英军对恩尼斯科西的爱尔兰起义军发起围剿,这场战斗成为威克斯福德起义的决定性一战,最终起义军退到醋山上并以失败告终。在之后数百年的历史中,“醋山之战”被一再重述和定义,“比爱尔兰历史上任何一起其他事件都更有争议性,它可以被解释为一种情况,也可以被解释为另一种完全相反的情况”(《恩尼斯科西:历史与遗产》前言)。比如在1898年,主流说法是这是一场芬尼亚兄弟会领导的、驱逐英国势力的起义斗争。一百年后,重点成了新教徒和天主教徒的一次联合抗争,显然这受到当时北爱与欧盟的合约影响。也许这就是历史的作用,它将意义和回响赋予当下的议题。

我在造访恩尼斯科西之前,和托宾通了一次电邮,提到想去醋山看看。托宾不是很建议我去,说步行过去路途遥远。我喜欢徒步,觉得几公里的步行不算什么。于是那天下午,逛完小镇后就去攀登醋山。在山脚下,我经过一栋栋白色的房子,那些房子的窗台上都点缀着盆栽和饰品,看得出是专门为了路人一饱眼福而布置,铁艺窗台也各不相同。相比小镇中心略显密集的住宅,这里更能让我感受到多处小说场景中的在时间的流逝中几乎一成不变的安稳生活。步行大约四十分钟登上山顶。那里留下的不多的战争痕迹,是在起义期间被改成临时监狱的半截磨坊,以及岩石上据说是英军留下的弹孔。这处历史遗产,显然早已成为当地居民的休闲去处,一位母亲带着两个女儿和狗过来散步,一对老夫妻也携手爬山健步。坐在山顶的长椅上,整个小镇一览无遗,远处的山坡上有青色与金色相杂的麦田,和铺到地平线的黛色的灌木林。无论以前发生过什么,几乎都被自然所遮盖,历史的意义和细节,大概只能在博物馆和图书馆中查询。

镇上有一家1798年的遗产博物馆和镇图书馆。博物馆按时间顺序串联了本地上启古希腊罗马时代,下至1798年起义的抗争暴力统治事件,似乎刻意为威克斯福德郡梳理一条清晰的脉络,并将恩尼斯科西置于中心。这也许也是小镇居民共同记忆的一部分,经历过历史的老一辈将他们的故事代代相传,抵抗主流话语的权威,为他们的立场和视角留下一隅阵地。托宾在其回忆录《盛宴上的来宾》中提到,幼时他父亲带他经过恩尼斯科西附近的图拉镇,就会指着一家店说,店主的祖辈背叛过义军,你永远都不能踏进这家店。

镇图书馆则比博物馆的氛围轻松很多,那里很像是为镇上的孩子办的休闲阅读中心。英俊的图书管理员友好地接待了我,问明来意后,遗憾地说他们只有托宾的几部最新的小说,但没有任何研究资料。走出图书馆是落日时分,回到镇中心车流密集的集市广场,感到一种忙碌的暖意,似乎现代生活又部分取代了我从小说中得到的印象——那里的主人公总是在广场周围来来去去,敏感地留心着周围人的反应。艾丽丝曾经居住的弗莱瑞街就是广场西侧的上坡路。是的,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将托宾笔下恩尼斯科西所有的大街小巷都走一遍,他写到的每一条路都是真实存在的,他写过的建筑物也都真实存在,甚至他的人物都彼此呼应,从这部书到那部书,原型都来自于小镇居民,他们构成了一个现实与想象并存的世界。那是一个如此紧密地浸润着人情的小世界。

    责任编辑:丁雄飞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澎湃新闻,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1
    收藏
    我要举报

            扫码下载澎湃新闻客户端

            沪ICP备14003370号

            沪公网安备31010602000299号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4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反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