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悦｜难忘龙旗飘扬的舰队

《龙旗飘扬的舰队: 中国近代海军兴衰史》，姜鸣著，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2021年9月版，736页，158.00元

龙旗，是中国第一支近代海军的军旗。十九世纪中叶，古老的图腾与蒸汽铁甲的舰队相遇交错，一度诞生了东亚第一舰队的传奇。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接连的挫折、牺牲、失败、彷徨。龙旗海军的命运，犹如那个时代国家命运的缩影。中国近代海军所具有的那种古老与新潮共存的独特气质，失落与希望纠缠的戏剧化色彩，以及屡败屡战的顽强不屈与悲壮，海军军人们的家国大义、儿女情长，使其成了中国近代史中一段十分引人注目的篇章。中国近代海军史虽然并不是学术界的热点，但却常常是社会关注、议论的热点，现代中国，每每在涉及海洋、海权、海军等话题时，几乎必然会引申到那段历史，以史为鉴。

与中国近代海军同样特殊，中国近代海军史的研究者也具有鲜明的特点。早从民国初年从事海军史编译的严复、池仲祐开始，再到张荫麟、田汉、唐德刚、包遵彭、王家俭、戚其章、陈贞寿、马幼垣等一代代先生，几乎无一例外，都并不是以治海军史为职业，都对中国历史的和现实的海军充满了深深的感情，其表露或是爱之不能自已，或是爱之深责之切，由纯粹的感情，驱动了对这一并非热门的学术课题的不断深入研究，使中国人共同的近代海军历史记忆益加清晰。

姜鸣老师正是体现了这种传统的代表学者，姜鸣老师所著以中国近代海军的旗帜为名的《龙旗飘扬的舰队——中国近代海军兴衰史》一书，也是中国近代海军史研究领域的里程碑式成果。

粗看书名，有些读者可能会误以为这是主要关于北洋海军历史的著作，实际上，《龙旗飘扬的舰队》所关注的范围更为广阔，囊括了从近代中国筹创海军，直至1911年清王朝海军举义的整个历史发展过程，是中国公开出版的第一部专门聚焦清末近代海军的通史专著。《龙旗飘扬的舰队》按照时间线索，以中国近代海军建设中的重大事件为节点，将纷纭复杂的人物、舰船、史事归纳于七个篇章进行逐细的叙述，铺陈开了一幅壮阔的蓝色画卷。

《龙旗飘扬的舰队》系统而全面地梳理了李泰国-阿斯本舰队、江南制造局、船政、船政舰队、总理海军事务衙门、南洋水师、北洋海军、广东海军、清末新建海军、清末海军部等清代各个重要的海军机构、海军部队单位的历史。对各时段的国家海军建设政策、海军战略、海军制度、海军经费、海军教育、海军人事、海军舰船技术、海军力量的运用、海军战术的发展，以及甲申、甲午海战和庚子事变、辛亥革命中的海军行动，都进行了深入的研讨。

书中所体现的重视考据，重视思辨，重视穷搜各类材料，重视中西史料对比，以及将基于舰船技术、海军战术等专业知识引入到历史研究中的方法，将海军的建设、发展置于当时的国家政治视角，乃至世界战略视野中进行审视检讨。在研讨历史的同时，保持着观照现实的思考，不惟海军史而论海军史等一系列方法，都为之后中国近代海军史研究提供了重要的范式楷模，是了解中国近代海军历史的必读之书，也是有志于此项研究者必须细细研读的经典。

对我自己而言，《龙旗飘扬的舰队》一书还有更特别的个人意义。

1991年《龙旗飘扬的舰队》初版时，我是长江边一座小城里的初中学生，是在学校图书馆的报纸上看到这本书简短的书讯。当时怎样也无法料到，自己后来的人生航迹会发生那样大的调整。

2000年，凭着对北洋海军的浓厚兴趣，我在互联网上建立了个人网站《北洋水师》，姜鸣老师的《龙旗飘扬的舰队》以及《中国近代海军史事日志》是重要的参考书。2002年12月21日，山东威海召开复制北洋海军“定远”舰的可行性论证会，我作为历史爱好者有幸应邀与会，第一次参加有关近代海军历史的学术性会议。就是在这次会议上，在北洋海军的故里第一次见到姜鸣老师，获赠了《龙旗飘扬的舰队》2001年版增订本。这是《龙旗飘扬的舰队》初版十年后，第一次重要的增订再版，姜鸣老师在这十年里从未间断的研究成果，全面体现在增订中，书中很多史事也得以修订、扩写，尤其让人印象深刻的是，增加了大量犹如小论文一般的长篇注释，正文中每一处短短的修订，在引注里往往连缀的是长达数百甚至上千字的论述说明。

我还清晰地记得，在这次会议期间，姜鸣老师对我的颇多鼓励，询问我是否有志将对海军历史的爱好朝向学术化的方向努力。后来，我们联络不断，姜鸣老师曾多次在电话中热情地向我指明海军史、甲午战争史研究的学术历程，所应掌握的基础史料，研究的热点、重点所在，并寄赠了很多自藏的书籍，使我这名后来者倍受鼓舞。现在回想，我其实就是这样跟随着《龙旗飘扬的舰队》步入了海军史研究的大门。这之后，我同时也成了《龙旗飘扬的舰队》每一次增修、再版的见证者。在海军史并非学术研究热点，相关出版成果并不丰富的环境中，《龙旗飘扬的舰队》每一次的增修、再版，对海军史研究者、爱好者都是一次重要的鼓舞、激励和鞭策。

2001年增订本出版后，曾在2012年有过再版印刷，到了2014年，即甲午战争爆发一百二十周年纪念之际，《龙旗飘扬的舰队》出版了又一个十分重要的版本，2014甲午增补本。这个版本以增订本为基础，以附录的形式增加了五篇重要的文章，是姜鸣老师于2006年至2013年期间写成的关于海军史研究的全新文章，既有专门的学术论文，又有对当时海内外海军史研究发展情况的介绍，使《龙旗飘扬的舰队》在甲午一百二十年纪念之际，成为观察、了解此时中国近代海军史研究前沿动向的一座重要航标。

大概也就是在甲午一百二十年纪念过后，我就经常听姜鸣老师说起将着手对《龙旗飘扬的舰队》进行一次大的修订，这次修订的成果，就是在今年出版的这套《龙旗飘扬的舰队》插图典藏本。距离《龙旗飘扬的舰队》1991年初版，恰是三十年后，而距离姜鸣老师开始海军史研究则是四十年的纪念。

插图典藏本是自《龙旗飘扬的舰队》初版以来扩修、增订内容幅度最大的一次，可谓大成之作。这种大量的扩修、增订，所要付出的心血不亚于从新著书，甚而更多，对写作和研究工作的要求也更高，体现的是不断学术自新，求真求实的作风。

二十一世纪以来，随着电脑、数据库和互联网平台、资源在学术研究中得到日益广泛和深入的运用，以及海内外学术爱好者更为普遍的参与，海军史研究也日益呈现新见、新发现层出的发展趋势，姜鸣老师始终敏锐地关注着这一动向，对每一个新的观点、史料发现，无论是源自于学术著作、学术刊物，或者互联网资源，甚至自媒体发布，都加以特别的重视，进行考订思辨，并及时加强、调整既有的观点，这些积累的成果，完整全面地体现在了这部插图典藏本中。

同时，姜鸣老师对近代海军史中一些既往研究者重视不足，或者尚未能廓清的问题，持续进行深入仔细的研究探讨，成果日益显现，这些新的研究成果也都一一体现在了本书中。

1884年8月23日下午中法马江之战爆发后，在位于福州马尾的福建船政坐镇的钦差大臣张佩纶退往小村彭田，彭田村和船政的地理关系究竟如何，与这一行为的性质息息相关，更直接关系到对张佩纶的人物评价，以及马江之战的历史叙述。姜鸣老师长期关注这一问题，曾多次和我交换意见，为了获取真切的现场感受，2020年又专门在马尾进行实地田野调查，进入鼓山山脉一侧的深山之中，找到了早已经荒废淹没在时光中的古村彭田，百年前钦差大臣张佩纶曾经寄宿避难的大宅已是一片废墟，站在与历史的相会点上，对照史料记述现场再度讨论思索，姜鸣老师这才最终确定了评价观点。如果将2021插图典藏本与2014甲午增补本互相对照，会发现马江之战部分的叙述变化，而看似短短的叙述变化背后，凭据的实际上是十余年的跟踪考证、思考和深入历史现场的不懈努力。

可以说，《龙旗飘扬的舰队》插图典藏本是目前关于清末时期中国近代海军最深入全面的通史著作，同时延续了《龙旗飘扬的舰队》一书各个版本所具有的航标作用，呈现、定格了这一领域研究目前所到达的基本位置，为中国近代海军史研究标定了一座体现当下研究前沿的新航标。

除了文字内容方面做了大量厘定、增删，是自2001修订本后最重要的扩修版本，插图典藏本还是《龙旗飘扬的舰队》初版三十年以来第一次全面在内文中配入历史照片和图片的版本。

中国近代海军建设兴起的十九世纪中叶，恰好摄影术已经开始运用普及，几乎绝大部分的中国近代军舰、与近代海军相关的历史人物其实都有照片影像记录，一些重要的海军史事件也有很难能可贵的照片留存，这使得海军史研究者具有了能够对自己的研究对象产生直观形象印象的特殊幸福感，透过对历史图像、照片史料本身内容的解读，还常常能产生弥补文字史料不足的重要价值。

不过，由于近代中国频遇战争，历史档案流转变迁，命运坎坷，其中图像档案又由于长期未受到足够重视，保存和整理公布较弱。相比较而言，中国近代海军的历史图像在欧美一些档案馆、博物馆保存较成规模，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美国Warship International杂志，以及日本Sea Power、《世界の艦船》杂志上陆续有国外的中国海军史研究者公布了一些近代中国舰船的清晰版照片，首度显示了这类资料的丰富性。在国内，姜鸣老师实际上是中国近代海军史研究者中较早关注和研究、利用历史图像史料的学者，早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就跟踪注意国外研究界的这些资料公布，并开始收集和判读有关中国近代海军的历史照片、历史舆图以及舰船线图等图像史料，开创了这一方面工作的先河。

进入二十一世纪后，随着数字化技术的运用，以及国内、国外档案通过互联网途经获取的便捷性，有关中国近代海军历史照片和图像史料的新发现越来越多，质素也更高，已经累积到了相当可观的程度，从影像视觉层面呈现出了中国近代海军发展的直观记录。姜鸣老师在插图典藏本中增加的上百幅珍贵的历史照片、图片，就是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来累积四十余年的图像资料精华，其中不乏首次公开出版公布者，为读者推开了一扇能够真切看到、直观感受中国近代海军历史面貌的窗口，也为中国近代海军史公布存留了宝贵的影像记录。

1991年初版的《龙旗飘扬的舰队》，用了一张老照片作为封面主图，是十九世纪七十年代福建船政建造的“扬武”号巡洋舰上，官兵们正在操演火炮的情景。三十年后，2021年插图典藏版《龙旗飘扬的舰队》封面，仿佛是向初版致敬，又说明着作者对典藏版的重视程度，封面主图又是一张“扬武”舰的历史照片，停泊在船政岸边的“扬武”舰上，桅杆之巅爬满了正在进行帆缆工作的水兵，似乎是为扬帆起航做着检查和准备。

扬武号上的中国水兵

姜鸣老师办公室的墙上，曾经就挂过这幅内容生动的照片。舰名寓意我武惟扬的“扬武”舰，是东亚国家建造的第一艘巡洋舰，标志着中国近代海军装备建设攀上的第一座高峰，也仿佛是来自历史深处的呼唤和渴望，希冀着中国海军的强大，海上事业的兴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