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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渣男”的自白:相恋9年的女友为我跳楼了

2021-12-20 13:2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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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周前,摄影师鹿道森的一封遗书,再度引发了人们对于青少年自杀问题的广泛讨论。

每当曝出这类新闻,媒体和大众通常会聚焦于当事人为什么会自杀,而自杀者亲友的处境,却很少得到跟踪报道。

心理学上,这些自杀者亲友被称为“自杀者遗族”。据统计, 一位自杀者平均会触及 135 人,其中约 60 人的心理会受到冲击,至少 6 人会遭受重创。

他们往往会懊悔自己没能及时挽救对方,或是认为自己把对方逼上了绝路,一生苦寻真相而不得,其中绝大多数人都患有严重的心理疾病,属于自杀防治的高危人群。

27岁的吴桐就是这个群体中的一员。

五年前,吴桐上大四。那年冬天,和他相恋了九年的女友潇潇从大学宿舍楼顶一跃而下,结束了自己21岁的生命。

一时间,和震惊、悲痛一同向吴桐袭来的,还有铺天盖地的指责——就在潇潇出事前一周,吴桐和她提出分手,并被她目睹了自己带别的女孩回家的画面。

“是吴桐的劈腿害死了一个年轻且优秀的女孩”,几乎所有人都这样认为,包括吴桐自己。

从潇潇去世那天起,吴桐开始每天在微博上记录她离开的天数,以示悼念。

起初还有不少人骂他 “惺惺作态”,日子久了,围观的人也散了,女孩存在过的痕迹一点点淡去,但吴桐却像大多数自杀者遗族一样,深陷在日复一日的悔恨与悲伤中,无力向前。

电话里,吴桐向我们诉说了这五年的经历。这是一个复杂、矛盾、充满了挣扎的故事,关于一个人如何面对失去的痛苦,如何背负另一个人的死亡,又如何沉默地、假装正常地继续生活。

以下是吴桐的讲述。

 

“我是她轻生的最大原因”

2016年11月18日,我记得是个周五。

因为前一天睡得很晚,我直到中午才醒,一睁眼,就看见她的朋友发来一张照片,问我“是不是她”。

那是一张俯拍的照片,照片里有一个小小的人,穿着白裙子,趴在草地上。我还没点开大图就认出了她。我当时的状态,怎么描述呢?可能恍惚了一会儿,就开始哭了。

出事前一晚,她还在和我发微信,说她妈妈已经买好了机票,准备去学校找她。现在回想起来,她当时是用一种近乎乞求的语气问我,能不能求求她妈妈,不要去。

我和潇潇都是贵阳人,但大学不在一个城市。我留在本地,她去了广东念书。阿姨之所以会去找她,也和我有关。那时我们俩刚刚分手,因为我出轨了,她的状态很差,几天前刚刚在我面前割了腕。我很担心,于是通过潇潇的朋友告诉了阿姨。

那天晚上我喝了点酒,简单地回复了她的微信后,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没想到一醒来就收到了这个消息。

之后几天发生了什么,我已经记不太清了。我只记得自己没去上学,每天在家哭,特别特别想和她一起死。我从小到大没怎么流过眼泪,但那段时间天天眼泪控制不住地往下滑。好多时候,我都没意识到自己在哭,用手一摸,才发现满脸都是泪。

她去世的消息很快传开了。我们有许多共同的朋友,他们挨个打电话来痛骂我,还有人说要找人揍我。我的微博也“火”了,因为我和潇潇是情侣名,很多人顺着她的微博找到了我。

每一天,我都会收到一百多条私信,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他们说,“渣男你怎么不去死啊”,“你怕不怕冤魂来找你啊”,“你后悔了吗”,“你不配做人”……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文字是可以杀人的。这些私信我都没有回复,也没有删,保留到了现在。

吴桐收到的部分私信

我没有见到她最后一面。我妈问过我要不要去,我说我不敢。我不知道如何面对她,如何面对她的父母,我从来没想过会有这样一天。

她给我留下的唯一的东西,是一本新东方红宝书和一套她做完了的雅思习题。根据快递时间推算,应该是她出事前一天寄出的。单词书的封面,她写了一段话,让我每天背一个list,有什么不懂的再问她,语气很平常,还有几分熟悉的俏皮。

潇潇寄给吴桐的书

我想不通,怎么一夜之间,一切就到了无法挽回的地步。

我唯一能想到的合理解释是,我的背叛让她心灰意冷,而她不愿意让妈妈看到她狼狈的模样。她是那么骄傲,那么优秀的一个人,家人对她的期望很高,为了一个男人把自己弄成这样子,她可能觉得耻辱吧。

潇潇的父母至今没有找过我,质问也好,怪罪也好,什么都没有。

我曾经想拿回潇潇的遗物,至少拿到她的手机,万一她留了一些东西在里面呢?我通过她的室友联系了她父母,但他们拒绝了。她妈妈让室友转告我,好好生活。

 

“我们不是亲人,却胜似亲人”

 

我不知道该怎么向你形容我和潇潇的关系。

从初一到大四,我们在一起九年,可以说是陪着彼此长大,一起度过了整个青春期。比起情侣,或许更像亲人吧。

印象中第一次见潇潇,她袖珍到像一个洋娃娃,穿着红色的校服,扎了一个小马尾,戴一副黑框眼镜。眼睛不小,眼珠子却小小的。

她属于从小到大都很耀眼的那种女孩。英语好,还会弹古筝,成绩总排班里前几名,个性也开朗。我成绩没她好,在班里只属于中上游,平时喜欢打篮球,算是比较调皮的学生。

十三四岁,情窦初开的年纪,我们遇见了对方。你说那算不算爱情呢,我觉得算,至少我们很认真。

初中三年是我记忆里最美好的三年,没有争吵,没有猜忌,两个人都很单纯。

我下课喜欢揪她的马尾辫,她会塞给我小纸条,上面写着“梧桐七号,你是我的Mr. Right”。梧桐七号是我们俩名字的结合体。那时,她的父母总会来接她放学,我每一次看着她离开,都在幻想有一天能牵着她的小手送她回家。

不过,这是一段从开始就不被父母支持的感情。

初二的时候,老师发现了我们的关系,把双方父母叫去学校。我父亲回家后特别生气,说“你不知道那个女孩子的家长多么傲气凌人,把自己女儿都捧到天上去了,好像我们家多差一样”。两家家长第一次见面,印象就这么糟糕,我猜这也是我父亲后来坚决反对我们俩恋爱的原因吧。

但是父母的阻挠并没有让我们分开。我们都是和原生家庭有一些隔阂的人。我的父母在我两三岁时就离婚了,我父亲原先是个控制欲特别强的人,家庭氛围也不怎么好。

潇潇的父母望女成凤,对她要求特别高,她父亲还有一点家暴倾向,喝醉了酒会在家砸东西,飙脏话,辱骂她们母女俩。有一阵子,她哭着跟我说她父母在闹离婚,我说没事,你和你妈妈可以搬过来,和我妈一起住。

很多时候,我觉得我们俩的关系,有点像《少年的你》里面的小北和陈念。家庭已经无法成为我们的依靠了,我们才是对方最大的依靠。

上了高中,我开始贪玩,接触了一些社会上的人,经常翻墙出去唱K喝酒什么的。潇潇还是很自律,每天正常地上课,周末还要去上补习班,所以她很不喜欢我出去玩,我们经常会为了这件事吵架。

真正有矛盾,应该是上了大学以后。高考我只考上了本地的二本,而潇潇去了广东,我们不得不开始异地恋。

两个人在一起这么久,第一次分开,我们都很不适应。那几年,我们有了不同的生活节奏和交际圈,加上都缺乏安全感,我们总是不信任对方。

她不喜欢我出去玩,我不喜欢她和别的男生走太近。两人一分开就吵架,一见面又和好,把彼此折磨得疲惫不堪。中间我们各自提过几回分手,但最后都复合了。

最后这次分手的导火索,是潇潇告诉我她打算出国读书,已经签好了留学中介,正在准备考雅思。消息很突然,我听到的一瞬间打击很大,原以为好不容易熬了四年,终于能盼来团聚,结果又遥遥无期。

我承认,是我动摇了,我坚持不下去了。那时,我坚信我们俩没有未来,于是和她提了分手,但她不同意,我们再次陷入无止境的拉锯战中。

在这期间,我身边出现了另一个追我的女孩,我和她说了潇潇的事,但她没有放弃。老实说,我对她谈不上有多深的感情,我只是想通过她实现分手的目的。

事实证明,我太愚蠢了,太悲哀了。生活有时候就是比电视剧还狗血。

我第一次带那个女孩回家过夜,就被突然从学校飞回来找我的潇潇撞了个正着。潇潇和我大闹一场,她在我家住了三天,中途我出门办事,没多久就接到她朋友的电话,说她割腕了。

我急忙往回赶,一开门就看见她躺在床上,手腕垂在床边,地板上都是血。那个画面,实在是触目惊心,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我赶紧帮她包扎了伤口,又把她送去社区医院。好在伤口不深,没有大碍。她迷迷糊糊醒来后,说她饿了,我就出门买了一碗粉,坐在床边喂她吃。中间她问我,我们真的回不去了吗?我点点头,她就没再说话。

第二天,潇潇准备回学校考试,我送她去机场。在机场门口,我说“如果以后我有机会出国,就去找你”。

接着我们拥抱了一下,大概十秒钟吧,然后她特别用力地把我推开,拖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了。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活在回忆里,是我对自己的惩罚”

潇潇离开以后,我的精神变得很差。失眠,忘性大,整天浑浑噩噩的。其实直到现在也是。

当时是大四,还有半年就要毕业了。我父母担心我的心理状况,希望我换个环境待一待。我想到,之前我和她商量过一起去支教,支教是她没有完成的愿望,所以我休学了,去了贵州一个很偏远的乡村小学当了两年老师。

那两年,怎么说呢,白天面对孩子们的时候,日子还能过下去。乡村小学没几个老师,语数外我都要教,挺忙碌充实的。小孩子也很童真,很可爱,可能是很少见到年轻老师吧,他们都很喜欢我,带给我很多治愈。

孩子们写给吴桐的信

但是一到晚上就不行了,整个人特别绝望。只要一个人待着,就特别难熬,脑海中不断浮现从前的片段,然后就会打开手机翻一下原来的照片,听一下她的声音,看着看着,很晚才能睡着。

同事大多是本地的乡村老师,四五十岁了,她们都不知道潇潇的事。只有校长有一次吃饭的时候问我,怎么这么年轻就来了这里?我说遇到了一些事儿,但也没说具体是什么。

所有的情绪,我都是自己消化,因为不知道和谁说。我们的共同朋友在她出事以后,基本都和我闹崩了,后来再也没联系过。中途我偶尔回家和我父亲吃饭,想聊聊这件事,感觉他也挺避讳的,不愿多聊。

我没有看过心理医生,但是上网做了一下抑郁自测表,应该是重度抑郁了吧。我还打过两次自杀求助热线,就是你在百度上搜“自杀”两个字,第一栏会出现的那个电话。我打了两次,都没人接。

在她去世一周年的那天,我是真的想结束这一切了,因为实在太痛苦了。人已经到了楼顶,喝得烂醉,可能还在思考吧,几个朋友就找到了我,把我拉回去。

后来我冷静下来想想,我死了,我是解脱了,但我母亲怎么办?她和我父亲离婚后,这么多年一直没有再婚,我是她唯一的希望。

还有一个原因,可能说出来你会觉得很矫情,但我真的这么想。我希望用我这样一个罪恶的存在,让大家记得潇潇,因为就像《寻梦环游记》里说的,“真正的死亡是世界再没有一个人记得你”。

她走以后,我每天在微博上计数,记录她离开的天数,既是提醒自己,也想提醒所有知道这件事的人,别忘记她。

最开始很多人骂我,说什么渣男啊,假惺惺的干什么啊,装什么深情啊。我都没有回复过,心想骂就骂吧,他们骂我,我也好受点,多少能减轻一点心里的负罪感。

慢慢地,也没有人骂我了,或者说,没人再关注这件事了。潇潇的微信头两年还能经常收到朋友们的留言,这两年也没了——她的账号我每天都会登录,虽然分手以后她改了密码,但我很快就猜到了新密码,所以她的朋友们发来的消息,我都有在默默地看。

那两年,我也联系过她的父母,想去表达一下我的愧疚。但他们的反馈不是很积极,感觉不太想和我接触。

我还干过一件特别愚蠢的事。有次过年,我用潇潇的微信给她父亲发了一句“新年快乐”,结果被她表妹打电话过来臭骂一顿,说你差点把人家父亲吓出心脏病。我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可能是心里很难受,想问候一下长辈,却弄巧成拙了吧。

结束支教后,我回学校毕业。本该四年完成的学业,我用了六年才完成。再然后,我考上了本地的一个事业单位,朝九晚五地上班。

身边的同事换了一批,新朋友都不知道从前的事。聚餐的时候,他们偶尔会开玩笑地说“感觉你是一个有故事的人”,我也就笑笑说“是啊,但我的故事为什么要告诉你”。

坦白讲,这两年我也有了新的女朋友。那个女孩知道我过去所有的事,她说她愿意拉我一把,也愿意等。说真的,我很感激她,在我最需要倾诉的时候,她一直陪着我,包容我。

但同时我也很矛盾,我知道我很难再投入进一段新的感情里了。每次我向她表达我的愧疚,她都会问我,是不是想用她疗完伤就把她踹了,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生活貌似在继续,可我每天只要打开微博,或者晚上一闭上眼,还是会有那种坠入深渊的感觉。

你问我后不后悔,我每天都在后悔,我几乎时时刻刻都在后悔。我后悔我为什么不再多坚持一下,为什么会选择用分手来解决我和潇潇之间的矛盾,而不是抱着以结婚为目的的心态,去处理这件事情。

我那时候觉得我们不会有未来,就算在一起也不会幸福的。但现在想来,只要能挽回她的生命,那些困难根本不值一提。

比如她要出国,那我也可以去啊,大不了我在国内等她回来,只要好好沟通,也不是多大的事。再比如父母反对,反对就反对,两个人结婚过日子,关父母什么事。

可能那时的我太稚嫩了,太无知了。但更重要的是,一个人没有失去过,就无法想象失去到底有多痛。你不知道一个你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后,你会变成什么样,你的世界又会变成什么样。

我如今的状态,总体来说就是得过且过。我在等一个契机,或许是疫情好些了,或许是存够了钱,我想去实现我们曾经的一些计划,完成她的愿望,有生之年如果能和她父母坐下来聊聊,就更好了。

也许有一天,我能够走出伤痛,开始新生活。也许我不能。但那也不重要了,对于我们这样的人来说,带着那些回忆和悲伤向前走,可能也是一种人生吧。

(应受访者要求,吴桐、潇潇为化名)

*题图和部分插图来源于电影《我要我们在一起》《少年的你》《寻梦环游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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