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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邀对话刘擎,读海德格尔的农民工:哲学又流行起来了么?

2021-12-20 11:5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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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学哲学的朋友说他不好意思对外说自己的专业,会略有些“羞耻”。如果有人问我最近在看什么书,我也不太会回答“康德”,这要么显得做作,要么显得格格不入,读哲学,用哲学的方式去思考和交谈,在这个时代真的这么不合时宜么?

不过也有一些其他的声音,就如前一段时间热议的一位翻译海德格尔导论的农民工,以及近期十三邀中刘擎和许知远聊到的一些内容,仿佛哲学的脚步又很近,给人以哲学又要流行起来的错觉。

姑且不说启蒙时代哲学的群星闪耀,上世纪80年代,在巨大的伤痛和社会的动荡之中恢复过来的中国人,在对思想最迫切的需要中,迎来了一次文化的爆发,而这次启蒙式的潮流中冲在最前面的就是哲学与文学。萨特、尼采、弗洛伊德,这些名字烙印在一代人的心中,也用他们的理论慰藉了那些继续安抚且在精神范围内嗷嗷待哺的中国人。

但当人们发现,哲学填不饱肚子的时候,这股热潮就迅速的消退,人们需要的是路,而不是灯;需要的是摸得到的现代化,而不是思想中的现代性。就这样,哲学变成了象牙塔中的吉祥物,不切实际的庇护所,假大空的代名词。

这些偏见逐渐的加剧,以至于出现一个以哲学为爱好的年轻人时,特别当这个年轻人身处生活的困境中,依然坚持用行动表现出对哲学的热爱的时候,会如此惊诧。收入甚微的农民工,为什么不去加班搞钱,为什么不努力的改善生活,为什么要沉溺在哲学的虚空当中?

这似乎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发问,但如果顺着这个思路问下去,把人的生存条件乃至生存本身作为人生第一要务的时候,就会问出为什么人们不苟且的活下去,而是要去为了某个理念,某个无法亲身经历的未来而献出自我的精力甚至生命本身呢?

这种发问的背后,蕴含着一种二元论的前提,即物质与精神的双重划分,与此同时,还肯定了在精神面前,物质的优先地位。一切问题的根源,都会落到生命体的幸福以及生命存在的本身,这种功利主义的现实观念的确可以在一段时间内促进社会的福利,但当人们厌倦了所谓文明发展带来的应接不暇的好处的时候,内心就会坠入无所附着的深渊。

萨特曾经说,人是无用的激情。利用人类特有的想象力,在浩瀚的宇宙和历史的长河中去思考,很难不得出萨特的结论。人仿佛是一堆燃烧的柴火,除了短暂的照亮和温暖有限度的周围之外,最终会被风吹的连灰烬都不剩。

这样一来,希望征服宇宙的世界首富和躲在出租屋里读海德格尔的农民工,就在“人类”这个宏大也渺小的维度上统一起来了,他们之间巨大的不同也将在更加宏大的视角中变得渺小。如果人类的本质注定是虚无的,那么所有人不可避免的结局,都将是激情燃尽,归于沉默,无论曾经是辉煌还是苦难。

即便是我们可以用出生与死亡这对括号框住人生历程中的那些精彩与无奈,但想象力的扩展依然让我们难以面对出生之前和死亡之后所留下的意义空洞。这种空洞尤其在人在生命括号中的欲求无法满足或过于满足的时候就会愈发明显。

回到八十年代的那场哲学热中,明显是前者,即突然敞开的世界,让人们发现了欲求的多样性,而一时间,物质发展的速度又无法满足人们欲求膨胀的需求,所以为了弥补空洞,哲学适时的出现了。

如今,似乎情况发展到另一端。物质极速的膨胀,人们所拥有的价值,被接下来的欲求所贬损,而且这贬损的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还没等到价值的美味被品尝就了保鲜期,人们对应接不暇的全新欲求日趋疲倦,目光也逐渐从今世转向了永恒,试图在能够穿越到生前与死后的某种持久不变的东西中寻找到世界给我们的期许。

这一刻,哲学仿佛又回到了“解毒”的药方里面,但它可能并不是作为一种寻求人类存在价值和宇宙真理的思维方式存在的,而仅仅是作为一种现代人意义危机和精神空虚的解药,并无差别的跟某些光怪陆离的迷信、过时却又顽固的信仰、通俗化的心理学原理以及人生哲理的鸡汤等等放到一起,成为了人们治疗现代病的一个时髦选项。

原本不是快餐的哲学内容,被做成一部部简史、一章章趣闻,仿佛把安格斯牛肉塞进麦当劳里面,就能得到一顿米其林三星大餐。一项需要长期专注和思维投入的工作,被化解为只在某些听书软件里面就能得到的大智慧。

然而哲学并不能解决空洞的问题,无论是宗教式的彼岸,还是真理的永恒天国,都无法确切的投射到现世当中,超越生命的期许,也无法拯救生命经历中的那些苦难与无助。作为一种解脱的工具或寄望的圣典,哲学的作用并不比宗教或心理学,甚至成功学高到哪儿去。

刘擎在十三邀中说,懂得再多道理也不见得过好这一生。虽然哲学依然可以作为人类无用激情挥洒的地方,或是郁郁寡欢的精神庇护所,但在这个层面上来说,哲学就是“无用”的。这也难怪在谈论农民工翻译海德格尔的时候,人们总有一个隐含的前提,即生活基本要求还没满足,整那么多没用的干嘛呢。

那哲学到底还有没有一点对人生的用处呢?

回到罗曼·罗兰曾说过的那句: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它。哲学并不能让人依照英雄主义的方式行事,但却可以让人在一定程度上“看清生活”,这也是对苏格拉底“未经反思的人生不值得过”的回应。

刘擎提到了现代社会的一种反讽性,一方面许诺给现代的男男女女们丰富的生活可能性,没有什么是不能做的,也没有什么是不可得到的;另一方面,却用各种工具,数据化的、格式化的、模式化的将人框定在一个范围之内,世界仿佛是一张完整的拼图,每个人都要扮演好自己那一小块的角色,不容有差错。

哲学作为一种发现的工具,并不能将人从这种丰富与贫瘠、多元与单向的境地中解脱出来,但至少可以让人首先认清这种境况,认清生存括号的边界,认清现实提供给自己的可能性与限制性,在做出选择之前,首先确保对选项的清晰,也就能在最大程度上确认自己是自由的进行选择。

但哲学的功用也不仅仅如此,刘擎跟许知远提到了一种理解,一种基于人类理性思维的互相理解,无论是同理心式的还是推理式的,而这种理解相信才是人类热衷于哲学的关键。

哲学无非是一套话语体系,仿佛是数字和公式之于数学,当然关键的是其中蕴含的意义,但更为重要的是,人们可以基于此来进行有效的交流。如果说哲学作为发现的工具,它的作用是理解世界的话,那么哲学作为一种沟通的工具,它的作用就是让人能够互相理解。

哲学以及背后的思维,能让人达到远超于用情感对他人境况的理解,利用哲学对因果性以及超越因果性的推论,人类行为在一定程度上,或者说在人类群体的范围内是可理解、可预测的。而基于哲学性的思考,人与人之间更加平和与有效的交流也会变成可能。

那位翻译海德格尔的朋友通过媒体表达了一个这样的现实——

“十多年打工生涯的间隙,萨特、克尔凯郭尔、胡塞尔、德勒兹,还有人类学的列维·施特劳斯,这些我都会读。直到2017年,我在哲学上体会到了最深最无力的绝望。当时,我很想写几篇哲学论文发表,标题都拟好了,但是写不出来。

写论文需要查很多资料和二手文献,我感觉我没有这种能力。第一,我没这么多书,第二,这些东西也不大好找。而且那时候我哲学水平比较低,还在打工,没那么多时间搞这些。

最多的一篇写了几百字,看着空空的电脑屏幕,我根本写不下去。自学这么多年后才发现,我可能搞不了哲学,太有挫败感了。那会我在汕头的五金厂打工,2017年4月1日,我在日记里写:我彻底不干了。我是干不过其他人的,以后如果有机会,我就去翻译一些外文书。哲学本身我干不了,必须放弃!“

这并不是他的问题,即便是像刘擎这样的被公认为“哲学家”的人,也在十三邀中坦陈自己并没有什么原创性的理论,更多的不过是作为一位“哲学史”家向社会传递着不同哲学家的理论以及应用。

如果不把哲学当做发现和交流的工具,那么它就只能是一种哲学史,无论是翻译海德格尔还是写西方现代思想讲义,都是在为哲学史,为某一些哲学家的理论进行注脚。

哲学可以是哲学史,但不应该仅仅是哲学史。在完成那些深邃的思考,并形成某些可以被人类当做共同财产的观念之后,哲学依然要带着它的一切荣耀重返人间,作为发现生活真相和彼此沟通的工具,在人类有限且看似虚无的短暂人生中,发现超越的意义,而那种意义,也许就在每个人用哲思去对生活做出的一个个独特却又普遍的反应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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