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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伍尔夫“普通读者”目光去读卡佛,徐徐有一道微观风景|此刻夜读

2021-12-21 17:25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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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报 · 此刻夜读

睡前夜读,一篇美文,带你进入阅读的记忆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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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通读者”,来自作家弗吉尼亚·伍尔夫:“我很高兴能与普通读者产生共鸣,因为在所有那些高雅微妙、学究教条之后,一切诗人的荣誉最终是要由未受文学偏见腐蚀的读者的常识来决定。”普通读者能以最真实的个人感觉来评论文学作品,并且态度谦逊、承认并尊重小说“终极的不可描述性”。

浙江大学世界文学和比较文学研究所教授许志强近期推出的作品《部分诗学与普通读者》就像为旧相框拭去灰尘,既谈具体的文艺作品,也论及文学批评的性质和责任。所谓“部分诗学”,指的是反对批评家以权威立场和客体化目光来傲慢、冷淡地“总结”作品,而以伍尔夫所定义的“普通读者”身份,谈论了奈保尔、卡佛、马尔克斯、乔治·奥威尔、托卡尔丘克、波拉尼奥、维特根斯坦等当代知名作家的著作,既帮助读者理清作家们的文学谱系和写作追求,又直面了20世纪以来文学批评领域最热门的问题之一:何为文学作品中的诗学意义。

《部分诗学与普通读者》

作者:许志强

启真馆 | 浙江大学出版社

关于《洗澡》《一件有益的小事》

村上春树编著的《生日故事集》(孔亚雷、林少华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5年),选录与生日主题相关的13个短篇小说,其中有雷蒙德·卡佛的《洗澡》。“编者按”介绍说:

《洗澡》这部作品另有一个长的版本,名为《小而有用的事》。事实上,这个短版本是信奉“极简主义”的强势编辑大加改写的结果。卡佛本人不满意,日后重新写了长版。作为小说的艺术成就,《小而有用的事》好得多,内涵更加深刻。不过,《洗澡》这部作品也自有其难以割舍的韵味。那种仿佛被人无缘无故一刀砍去脑袋抛开的无比荒凉的读后感,于此之外是很难领略到的。

这里说到的“强势编辑”是戈登·里什(Gordon Lish),他和卡佛的关系是相关研究中的重要议题。里什改写的《洗澡》收在《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都在说些什么》(What We Talk About When We Talk About Love)中,卡佛重写的“长版本”收在《我打电话的地方》(Where l'm Calling From:Selected Stories)中。后者是作家的自选集。《雷蒙德·卡佛短篇小说自选集》(汤伟译,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中,将“A Small,Good Thing”这个标题,译为“一件有益的小事”。中文读者,不妨从《生日故事集》读《洗澡》,从汤伟译本读《一件有益的小事》,将两个版本比较一下。

光读《洗澡》,不读《一件有益的小事》,真不知道两者会有那么大差距。这个问题,即便不是“卡佛迷”的读者恐怕也会关注的。

雷蒙德·卡佛(左)、戈登·里什

《洗澡》篇幅不长,说的是母亲为八岁的儿子预订生日蛋糕,并给面包房留了名字和电话号码,说好下周一下午生日派对之前去取,不料生日上午男孩在上学路上出了车祸,被送进医院。男孩父母亲都赶到医院陪伴,其间父亲回家洗了个澡,在浴室里接到陌生电话说“有个蛋糕没拿”,而他以为是骚扰电话,不予理睬。男孩昏迷不醒,医生不认为这是昏迷,而说是“睡觉”,是“身体的一种自我修复”。夫妻俩感到忧惧,为儿子的伤势祈祷。母亲打算回家洗个澡,料理一下家务。她刚回家电话就响了,电话里有个男人的声音称呼她的名字,她回答说:“是我······是不是有斯科特的消息?”斯科特是她儿子的名字。电话里的声音说:“斯科特,是有关斯科特的消息,是的,当然有斯科特的消息。”故事到此为止。究竟是谁打来的电话,医生还是面包师?没有交代。电话里的男人会讲斯科特的什么消息?更是不得而知。小说留下的是一个悬念。

以上概述不能反映小说的内容。对话和细节,剪辑和节奏,勾勒和留白,这些不可遗漏的关节在概述中被遗漏掉了,而它们构成一个短篇的肌理。我们在转述一篇小说时常常遇到这样的问题。所谓小说就是中文“小说”这个词的字面意义,从小处说事。

爱德华·霍珀绘《纽约房间》

例如,篇尾描写的“等候室”那个场景,尽管琐屑,其作用却不可小觑。男孩的母亲打算回家洗澡,在医院走廊上找不到电梯,结果在一间等候室里撞见一家人,其中有个女人冲着她反复嚷嚷:“是不是有尼尔森的消息?”她答道:“我在找电梯。我儿子在住院。我找不到电梯。”那户人家指点电梯的位置。临走她说了一番话:“我儿子被车撞了,但他会好的。他休克了,但也可能是某种昏迷。那正是我们担心的,某种昏迷。我要走开一会儿。也许我会去洗个澡。我丈夫在陪他。他在守候着。我不在事情也许会变好。我叫安·薇丝。”而那户人家的男人摇着头说:“我们的尼尔森。”这一段是叙述中的枝节,不能说和故事无关。双方各说各的,无所谓沟通。男孩母亲的诉说显得有点不搭调,但也反映她的心态。我们看到,“等候室”场景占了一页(中译的十分之一)篇幅。为什么要突出这样一个比例?毫无疑问,这对烘托全篇的氛围和意蕴是有作用的;细细体味,这种处理不乏微妙之处。

两次洗澡构成这篇小说的脉络,凸显男孩悬而未决的生死以及年轻夫妻的忧惧。两次洗澡中,电话扮演重要角色。第一次是面包师打来的,催促领取蛋糕,由于男孩父亲不接头,事情显得莫名其妙;第二次不知道是谁打来的,那个人叫得出母子的名字,按理说也应该是面包师,但是小说在这个节骨眼上戛然而止,男孩的生死问题便作为最大的悬念留了下来。电话里陌生男人的话语显得突兀,由于差池或隔膜,也显出几分荒唐,像是外界某种怪异而粗暴的力量侵人这个患难的小家庭。“电话”构成别有意味的一个主题性元素。

爱德华·霍珀绘《科德角的傍晚》

纳博科夫有个短篇《征兆和象征》,和这篇有点像(也是生日主题),写一对牵挂患病儿子的老年夫妻等候电话铃声响起,结尾也是悬而未决;电话带来的是佳音还是噩耗,两篇小说都没有交代。这种戛然而止的叙述强化的是一种未知而疑惧的气氛。《洗澡》大半篇是在写这种气氛:焦虑、迷茫、无助。医生的诊断使人疑虑不安。男孩母亲找不到电梯,在等候室和陌生人说话,这个细节染上混乱而荒凉的色彩,让人想起马尔克斯的短篇《雪地上的血迹》,主人公在医院里孤孤单单,找不到来看病的情人,仿佛医院和这个世界一样陌生而令人迷乱。

《洗澡》的故事本来很平常,由于叙述的处理显得不平常。结尾的收束未免有点生硬,其悬疑是人为的、强加的,却也给人“那种仿佛被人无缘无故一刀砍去脑袋抛开的无比荒凉的读后感”,在模糊的暗示中传达一种患难和绝望的气氛。从中可以看到海明威“冰山原则”的运用:重要交代被刻意省略,通过场景和对话的剪辑予以暗示;那种貌似琐碎的叙述方式是相当风格化的,仍包含着强烈的叙事革新的意图;换言之,传统的叙事美学即便没有完全老化,却也是被粗暴地废弃并丧失时效了。从这个角度讲,《洗澡》是给人深刻印象的小说,是文体上具有锋锐感的作品。它通过日常情境的错位捕捉生存的脆弱和焦虑,在语言中刻入一幅寓含恒常感的现世图景。是现代性和现代写作的一道微观风景。

新媒体编辑:李凌俊

原标题:《带着伍尔夫“普通读者”目光去读卡佛,徐徐有一道微观风景|此刻夜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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