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我读︱仇鹿鸣:职业读书人的专业与业余
我素来没有盘点一年阅读的习惯,一来多少中了点后现代的毒,对于年终总结这种秩序感强烈的仪式怀有本能的抗拒,当然更重要的原因是尽管在大学中以教书、做研究为稻粱谋,使我表面上具有了职业读书人的身份,但至少对我个人而言,这种“职业读书人”的身份反而降低了阅读上的自由度与愉悦感,因授课、研究所需自然是要不断地披览各种相关的史料及论著,但这种阅读无疑具有相当强的目的性,而且受制于学术规范的要求及当下发达乃至过剩的学术生产力,大量围绕论文写作(或可美之名曰知识生产)所展开的阅读,不但内容颇受局限,毋庸讳言,所读论著的质量也参差不齐,加之专业阅读往往并无多少公众性可言,因此要来进行盘点总结,或者推荐一二,确实让人有只缘身在此山中的茫然感。蒙澎湃编辑厚意,应允给我很大的自由度,便勉力就2016年记忆中读过或浏览过,印象深刻的著作和论文做一简要的回顾,亦尽量避热趋冷,以示与通行的排行榜有所区别。
从专业阅读的角度而言,2016年印象最深的一组论文是钟焓撰写的,包括《安禄山等杂胡的内亚文化背景——兼论粟特人的“内亚化”问题》(《中国史研究》2005年第1期)、《失败的僭伪者与成功的开国之君——以三位北族人物传奇性事迹为中心》(《历史研究》2012年第4期)、《森部豊〈ソグド人の東方活動と東ユーラシア世界の歴史的展開〉评介》(《中国中古史研究》第4卷),无论是对前人研究得失的评骘、对史料的分析与运用,还是借助理论工具对于研究结论的提升皆让人佩服不已。

在媒体上,钟焓更多的是以新清史批评者的身份而为公众所知,这多少掩盖了他本人的研究业绩。最近一两年来,新清史这一话题渐渐从学界蔓延到媒体,任何学术话题一旦被赋予公众性,其讨论往往无可避免地走向失控。目前而言,中文世界对于新清史一般的了解,仍以刘凤云、刘文鹏主编《清朝的国家认同——“新清史”研究与争鸣》较为便利,其中如罗友枝《再观清代》一文虽有删节,但在网上并不难找到完整的译本。除此之外,程秀金《“新清史”清朝统治模式之述评——以清朝平定和管辖新疆为中心》(《学术月刊》2015年第6期)一文的介绍与评述也堪称扎实周详。但就笔者对相关论著阅读的直观感受而言,或许有一背景值得注意,如果说上一代汉学家多成长于六十、七十年代左翼运动的潮流之中,因此对于中国近代的命运及其奋斗抱有相当的同情,那么1980年代以后完成学术训练的新清史研究者一方面受到后现代思潮的影响,另一方面研究的对象多集中于中国的边裔与少数族群,其共情的对象已悄然发生了转移。因此,其对于建立在征服基础上的传统帝国(如列宁所谓沙皇俄国是各民族的监狱),在现代转型的过程中依旧大体保持了原有疆域与民族构成,这一历史现象的必然性与合法性抱有怀疑,甚至倾向于加以否定(如罗友枝《再观清代》被删一节),至少认为是需要讨论的话题(周锡瑞《大清如何变成中国》,《民族社会学研究通讯》第121期)。这无疑与中国学者思考与论述的起点有不小的距离,这种先天的差异使得双方的对话与评论很容易导向情绪化,互相质疑对方的研究预设(中国学者或许被天然地视为民族主义者),如柯娇燕在网上贴出的回应文字中多处质疑何炳棣写作《捍卫汉化》一文时的身体状况(Ho, a revered scholar then retired and known to be in uncertain health, would have been the last individual against whom other scholars would evince indignation. We know that even geniuses can have a bad day and produce a ponderous irrelevance such as Ho 1998,http://www.dartmouth.edu/~crossley/comment.shtml)。毫无疑问,攻击研究者具有政治目的已超越了正常学术批评的范畴,但柯娇燕对何炳棣身体状况轻率的评论,恐怕也距离政治正确稍远。事实上,何先生的坏脾气与好身体同样为众周知,何炳棣的反驳文发表于1998年,在此之后,还出版了相当轰动的回忆录《读史阅世六十年》,之后又发表关于先秦诸子的论著,直至2012年辞世。
如果细读过钟焓的论文,其实不难体会他个人对于新清史的批评最初并不是基于民族主义的情绪,作为一个民族史学者,钟焓本人的研究其实非常重视内亚视角,对于各种流行的理论工具也并不陌生,但他的研究路向或仍倾向于传统的东方学,即强调考据,以廓清史实为研究的第一要义,对于历史性质的解释与判断则属于锦上添花。因此,他发表的长篇述评《北美“新清史”研究的基石何在——是多语种史料考辨互证的实证学术还是意识形态化的应时之学?》(上篇刊《中国边疆民族研究》第7辑,但下篇似未见刊出),我最早在往复上读到,不但是国内学者在学理上对于新清史最为系统的批评,恐怕更反映出作者与新清史研究者在治学理路上的分歧,尽管他们都强调内亚传统对中国的影响。从目前不多的译介中不难注意到,新清史特别是新清史2.0所涉及的很多议题,确实是传统的清史领域关注不多的,至于在新清史的脉络下被凸现的种种面向,是否足以改变我们对清帝国性质的认识,待到热度冷却后,自可以交付学术史来加以检验。






若问去年买到图录中最满意的一本,可以举出的是《心放俗外——定州静志、净众佛塔地宫文物》(中国书店,2014年),一来定州静志、净众两寺唐宋地宫出土文物精美,特别是静志寺出土了从北魏、隋、唐、宋历代的舍利石函、石棺、石志,所存铭文详细记载了静志寺历代供奉的情况,颇具史料价值。两寺地宫本身都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但囿于条件,一直未见有完整的展出,浙江省博物馆举办的特展是个难得的机遇。二来这一图录与国内很多特展图录一样,不但定价昂贵,而且似未见公开发行,后来侥幸在孔夫子旧书网上以半价觅得一本,也算是意外的惊喜。





- 报料热线: 021-962866
- 报料邮箱: news@thepaper.cn
互联网新闻信息服务许可证:31120170006
增值电信业务经营许可证:沪B2-2017116
© 2014-2025 上海东方报业有限公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