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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往事 | 四十一年,他终于没成为英雄

2021-12-24 18:0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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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并文 | 杨海滨

编辑 | 林子尧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与受访者提供

1952年8月4日下午三点,在果洛高原的查郎寺广场前,身着绛红色袈裟、头顶鸡冠帽的阿卡,穿着锦锻藏袍的头人,以及仅穿着光板羊皮袄,露出一条臂膀,背着双叉猎枪的牧人,在马背上列队等待着西北军政委员会果洛工作团二百余人的到来。

团长扎喜旺徐精神饱满骑着白骏马,像藏族史诗中的格萨尔王一样穿过人墙,到寺院广场,和等候多时的大头人鲁藏加措行了顶额礼,交换毛主席画像、锦旗等纪念物,这时人群此起彼伏发出藏人特有的“咯嘿嘿咯嘿嘿”庆贺声。

1952年8月4日在查郞寺等待欢迎果洛军政团的各部落的人们

18岁的曲宏伟已将国旗绑在寺院前的旗杆上,随着那台唱片机针头旋转,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在从未建过政府的大地上,第一次响亮起来。

就在升旗仪式结束时,他突然身体往前一扑,晕倒在地。队医紧急检查后,发现其病因是情绪激动,以及长途骑马行军过于疲惫所致,便将他安置在刚搭好的一个帐篷里休息。等他醒来,已是一个小时后,见鲁藏加措大头人正襟危坐,向扎喜旺徐团长汇报整个果洛情况,正说到因历史原因导致各小部落为草原地皮纠纷,发生过数十次严重的武装械斗,死伤数十人。现在共产党来了,应当先解决这个大问题,只有稳定了人心,才能展开各项工作。

扎喜旺徐当即组成 “调停械斗工作小组”,赴情况最严重的部落解决问题,可当第二天中午走到哈尔更一带时,突然遭到四个身着藏服模样的人阻击,从他们用得老式武器上看,扎喜旺徐判定是被解放军打散了的马步芳残匪,就命令曲宏伟和大头人在最后边保护马匹,他和那两名老红军来了个反击战,那四个人眼看被包围消灭,骑上快马一溜烟消失在草原上。

这时的果洛草原还没建立人民政权,蒋介石和马步芳以及地方残余势力还很猖獗,在没摸清情况下,也没贸然追击,继续按计划前进。晚上到了一条背靠绝壁面临河流的低洼处,搭帐篷宿营,可在半夜,屈宏伟被一阵阵凄厉狼嗥声惊醒,翻身跃起就看见扎喜团长站在低低嘶鸣几匹马前,朝远处再一看,左侧前方数十只游弋的绿点在盯着他们,而大头人端着冲锋枪警惕地把守着,扭头时见他浑身发抖,笑笑说,你去把牛粪火生着,火光能吓退狼群。

他从马褡里掏出打火石,深吸一口气想让自己镇静,但双手还是十有八九打不到火石上,脸上的汗珠如雨下,大头人见状,过来接过打火石,从容地只撞击几下,火苗飞溅到牛粪堆上着了起来,他也在火光中慢慢镇定下来,一牛粪火快要燃完,装牛粪的马褡子便又会在空中挥舞,像黑暗中画出一个火太阳。之后,他还把上衣脱下撕成几缕,续着火光,直到黎明,狼群消失在微熹中,留下几具狼尸。

在上红科的半个月,曲宏伟最初眼看着两个部落的头人一见面就动手打起来,慢慢在接下来数天的调停工作中,终放前嫌,相互行额头礼,使历史纠纷得以终结,最后坐在一起吃团结饭。当吃到粉条煮大肉时,由于粉条过于光滑,他们不会使用筷子,十分别扭地拿着筷子刚夹上粉条就滑落,数次往复,最后急得扔了筷子用手去抓,在场的人忍俊不禁大笑起来。

曲宏伟每天都在牧人家吃牛羊肉,喝放了酥油的酽茶,还有坚硬的曲啦拌成团的糌粑,肚子胀的像牛皮鼓,用手一敲,发出咚咚声。为解决缺少蔬菜问题,他到草地上采摘不知名的野菜,运气好时还能找到野蘑菇,拿回到帐篷用牧人煮茶的壶煮着吃。那天贡麻仓的头人来找扎喜团长,看见他正端着茶壶捞着里头的野菜吃得津津有味,顿生同情,说曲宏伟,你千万不要像我们的牛羊一样天天吃草,我们有的是肉……

曲宏伟不会说藏语,只能靠大头人口译,再做记录,工作很被动,扎西旺徐对他说,半年内你必须学会藏语,否则今后你就没法在牧区工作。也就从那时起,他开始自学藏语,拿着小本在帐篷外的草原上背诵藏语单词,有意找牧人对话,这情景给大头人留下深刻印象。有天见他在背一句较长藏语时对他说,这种学法太笨拙,明天你到我庄园来,我给你介绍一位藏语老师,保证你能学好。

曲宏伟(中)在莫坝草原跟牧人学习藏语(1952-1953年间)

这时藏区人民政府虽已经正式建立,但各庄园仍保留着传统旧制,当曲宏伟骑马到莫坝庄园大门口时,一个男人赶紧爬在马前,当马凳让他下马。他不习惯这方式,用汉语喊着让他走开,那人听不懂也不吭气也不起身,他便转过身朝右边跳下马时,听到一串河水流动般清脆笑声,抬头一看,一位衣着藏服古唐古特人种少女,正用雪山晶莹般的眼光看他,他突然莫名感到一阵羞涩,脸蛋也就红了起来。少女用带着四川口音的汉语说,你就是曲宏伟吧?然后用藏语朝仍爬在地上的人说了句藏语,那人起身牵走了马,少女回过眼神又看着他说,一看就是内地会害羞的少年。

曲宏伟问你是谁?藏族少女笑盈盈地款款走到他面前,一股纯粹牧草清香气息噎着了他的呼吸。她说,跟我上楼就知道我是谁了。

进了庄园正楼二楼客厅,大头人对曲宏伟说,她是我女儿达娃映金,今年刚在炉霍中学毕业,前两天才回来,又转头对那姑娘说,扎喜旺徐团长让我教他藏语,可我最近很忙没时间,正好你在家闲着,教他学会藏语,对了,这可是扎西旺徐团长布置的工作,要教好。

达娃映金从字母开始教起,曲宏伟来青海前就上了初级中学,是个聪颖人,经过一段时间学习,进步飞速,也从她这知道果洛地区与康巴藏区被统称为玛域草原,果洛藏族很多的上层人士,在四川藏区的甘孜炉霍一带建有商行住宅,也把他们的子女送到那里上汉人学校,她就是在这样的教育环境中长大,属于从小通悉藏汉双语的人。

有天,达娃映金随着调解小组在贡麻仓部落调解到尾声时,听到曲宏伟用藏语对两个小部落头人说,你们不能相互踩着尾巴走了,达娃映金笑弯了腰纠正说,那不是踩着尾巴,而是不能沿着旧路走。当事双方也因此大笑不已,这样的插曲很能缓解调气氛,使谈判变得的轻松。

五月,兰州军区医疗队在莫坝庄园附近搭起临时帐篷当医院,这是草原上建政后的首次大规模义诊,很多牧人一生都没见过医生看过病,尤其是那些年迈的藏族牧人,见到医生后就把他们当成济世的神仙,从四面八方扶老携幼来了几百人,排队看病。帐篷太小,军医就坐在草地上就诊,因为语言不通影响看病效果,曲宏伟主动来当翻译,一连一个月天天如此,达娃映金也常来帮忙翻译,还悄悄带来羊肉手抓或是酸奶子给他吃,有时趁着空隙,俩人坐在一簇簇格桑花前,用藏语聊得开怀大笑,成为许多牧人对他们的记忆。

这天,当曲宏伟做完一个牧人阑尾切除术的翻译后,达娃映金说,你最近辛苦了,今天咱们骑马去草原上玩玩放松下,然后让人从庄园牵来两匹马,翻身上马朝草原深处射去,曲宏伟跟着她,在急骤的奔驶中有如飞翔的雄鹰,不觉来到一处插着浓密经幡的台地,看到无数只巨大鹰隼在密密匝匝中发出饕餮时的吞咽声,同时还嗅到了一股在空中袅袅飘荡的浓重柏香味。

他俩跳下马,朝那里跑去的身影便搅扰了安详中的鹰隼,它们像很不情愿懒散地哗哗啦啦飞了起来,在起飞过程中,有几只鹰隼险些用尖锐的爪子抓住他们的头发,曲宏伟忙甩起马鞭驱赶,然后就在他俩头顶盘旋,那些还有没起飞的就站在不远处用冷冷的眼光看着他俩。

牧人格桑多杰的父亲此时正在天葬,看见曲宏伟公然闯进天葬台惊飞鹰鹫,非常恼怒,立即骑马去庄园去报告大头人鲁藏加措,大头人怒不可遏从庄园出来在半路截住他俩,第一次严厉地挥着马鞭子朝已懵了的曲宏伟抽了一鞭子,说你竟敢私闯禁地的天葬台影响天葬,一旦被工作团知道是要被枪毙的!

兰州军区的军医(右二),在草地上为牧人看病,右一为达娃映金在翻译

达娃映金哭着求情说,我看他在医院为牧人当翻译太辛苦了,想带他出去放松一下的,没想到误入天葬台,求阿爸息怒。大头人更是气得抽了她一马鞭,说都是你惹得祸,还不快点滚,然后气哼哼地调了马头回庄园。

曲宏伟和达娃映金原准备在1954年五一节结婚的,可到了4月中旬,青海省委给果洛政府发来电报,要求班玛县政府与驻赛来塘独立骑兵团三连的一个排,联合围剿----那时曲宏伟已从州政府调到刚成立不久的班玛县政府工作。

虽他跟着扎喜旺徐有过在路上遇过土匪相遇的机会,但从未真刀真枪参加过战斗,心中不免忐忑,当他伏在隐蔽处看见穿着黄军装和便装的敌人溢出山隘时,牙齿不停地碰撞声让他浑身发抖,双腿像灌了铅似地爬不起来,好不容易爬起身来时,已落在队伍最末尾。

他想,别人都冲到前面去了还害怕什么,这才稳住情绪迈开了步伐,端着枪朝前跑,可还没跑几步,突然感到被人在右肩胛猛击了一下,身体一个趔趄,一头栽倒在地上意外负伤,更意外的是他因是参加剿匪中唯一负伤的人,后事反倒成了剿匪英雄。

年时期的曲宏伟(1956年左右)    

1955年五一节,曲宏伟和达娃映金结了婚,那是班玛县建立人民政府后第一对藏汉通婚,扎喜旺徐正好下来检查牧业生产情况,受鲁藏加措大头人邀请主持了婚礼,部落的牧人更是载歌载舞庆贺了三天。

翌年7月,达娃映金对曲宏伟说,8月是我的预产期,这是我们第一个孩子,你请假陪我去炉霍生产吧,那里医疗条件好,也有房子住。

而曲宏伟在6月初已被县政府任命为玛柯河大桥筹建处的经理,那是果洛通往四川壤塘县的国道,正在建设关键时期,一时不能脱身,就对她说,我刚上任就请假恐怕影响不好,也不利于工作,咱县医院妇科的蒙丽大夫是北京医科大学支边医生,技术很好,我看你就在班玛产生吧。

8月某天,当曲宏伟在河里正监督着打桩时,接到达娃映金难产消息,急忙中连湿漉漉的衣服都来不及换,骑着马直奔到县医院,蒙医生只对他说了句产妇四大杀手,子宫破裂,羊水栓塞,脐带脱垂和产后出血,达娃映金竟然占了后两项……

曲宏伟在达娃映金床前紧握着她的手,不停地用藏语或是汉语交叉着给她说着什么,寸步不离到了晚上十点,还是看着她在痛苦中和他永别……

后来,曲宏伟只要在班玛县上,总会抽空到县委家属院看望前老丈人的大头人,他始终把大头人看成自己在果洛的亲人,但自他从阿坝回到县上后,就一直没见到过他,听说他已回莫坝庄园一个多月,这天趁着周日,骑马来到莫坝庄园,当晚和大头人聊到深夜才睡去,凌晨忽然被一阵喧嚣声惊醒,透过门缝看见一群背枪的藏人,还有几个拿手枪穿汉服的人,显然是蒋马残匪,簇拥在大头人身边用藏语不停地在说,在莫坝草原也只有大头人有威信号召牧人参战。

曲宏伟知道那个说话的人是个冥顽不化百户,正鼓动大头人召集整个莫坝部落的牧人们配合藏区发动叛乱。他出现在他们面前,用藏语说千万不能乱来,果洛独立骑兵团的骑兵会保护人民政府的,你们也不能逞一时之能也毁了你们的前程。那个百户用手枪指着他对那帮人说,先把这个汉人当人质押起来,如果大头人不出面,就毙了他。

大头人听了这话才开口说,他是我女婿你们知道吗,你们必须安全把他送回县政府大院,让我的人跟我确认后才能同意你们的要求,用眼光示意他这里发生的一切,一语双关地说,事发突然,你不能在这再住了,赶紧回去吧。他一下就明白大头人的意思,然后在两个人的护送下,回到数十公里外的班玛县城,老远就看到县委办公室里还亮着灯,直接跑过去敲门,见县里领导正在开会,他把莫坝庄园的情况详细地说了一遍。王书记问他看到有多少拿枪的人,他说,估计得有三四十号人。

直到了第三天上午,一群来路不明的人,开始向县政府冲击,曲宏伟和政府各单位的人早已编制成小分队,分批分队在掩体后开始反击。此时的他已像个老战士从容不迫,但在中午那次反击中,曾和他一起去阿坝借疫苗的刘欣武,被射来的子弹打到脑袋上,鲜血和脑浆让挨着他的小学老师黄文举吓得大哭,他对浑身发颤的黄老师说,独立骑兵团的人正在往这里赶,别怕,我们会胜利的。

下午五点左右,阻击战进行到第五轮时,忽听有人高喊果洛独立骑兵团来了,曲宏伟兴奋地从掩体后探出身,见骑兵端着步枪或舞着马刀从匪徒背后杀了过来,就和同事们跃出掩体迎接,就在他的双脚落地刹那,一颗子弹击中他的腹部,他在心里骂一句,妈的又吃子弹了……

这次曲宏伟是真想当英雄的,但由于有数位牺牲的同志,能活下来就是幸运的事,所以在心里充满失落惆怅,不过当他在西宁养好伤已是1959年的8月,他和另几位负伤的同志,被县政府专门派的大轿车迎回班玛,只在全县的表彰大会上被口头表扬过后不久,被任命为县团委副书记,直到1960年初,河南唐河支援边疆建设青年来到娘多山下垦荒种地,为加强对开垦团的管理,他被调到开垦团任第二营党总支书。

几经辗转,他想到自己把三十多年的岁月刻在雪山草原的风中,应问心无愧回西宁养老,就写了调动工作报告,但县委书记认为他工作有魄力,藏语也好,县上仍极需要这样的人,就给他做思想工作坚决不放人。

老年曲宏伟(2010年左右)

这样的阻止,让他耿耿于怀地想起父亲在1985年冬季病危时,弟弟从老家发电报让他回去与父亲见最后一面,而这时的班玛到西宁还不通班车,回西宁必须找便车,而便车常常多少天也找不到,幸好这段时间有从西宁送粮食到班玛粮站的卡车,他通过站长好不容易联系到了一辆,可没想到在第二天卡车行驶在阿尼玛卿大雪山上时,突遇大暴风,瞬间从山峰上刮下大量积雪,把卡车埋在数米深的雪底不能动弹,而这条路是唯一通往西宁的公路。

他起初以为暴风不久就能过去,然后可以继续前进,但暴风肆无忌惮地像如白色魔鬼之爪,锋利地横扫茫茫雪原几个小时,把道路封的更加严实,继续不停地撕心裂肺地吼叫着。司机看到这架势,很有经验地硬拉着他弃了卡车,从半山上连滚带爬几十公里,像一粒石子被扔进一望无垠雪原中那般,沉到只有两排平房的运输站。

这是青海省运输公司为进入果洛的司机,专门设立的加油食宿补给站,他这才躲过不被冻死饿死的厄运,但暴风却整整刮了三天,使得运输站通往外界架在木杆上的线路,被暴风吹断或大雪压断而成为孤岛。

接着又下了近一个月的大雪,迫使他在孤独的运输站过完春节,直到来年春季才勉强回到西宁,等上火车走了两天回到老家,反倒让弟弟大吃一惊,以为碰到的是他的冤魂。

原来在春节前,老家到处传说曲宏伟带了几万块钱回家奔丧途中,在一家小旅店被强盗大卸八块抢走了钱,还冤死他乡,弟弟听说此事后赶忙往班玛的嫂子黄小梅发电报问询,而她根本不知道丈夫被困雪山下运输站的事,回电说早已回老家多日,而他弟弟在老家又数月不见人影,便确信那谣言是事实,悲伤地在他父亲的灵堂边为他设了灵位祭奠。

哪想到他突然出现在弟弟面前,让他惊恐地分不清人鬼。当曲宏伟把自己在雪山受阻的事说了,弟弟才知道是误传,但父亲早已入土数月,他一个人数次跑到坟前痛哭流涕,觉得这一生都在高原干自己的事,没照顾过父母几天,很对不起他们的养育之恩……

高原的生活就是这样,不可能让生活回到过去,就在医生建议他调回西宁他也想离开班玛,又遭县领导拒绝,内心的郁闷可想而知。他徘徊再三还是转身回了班玛,继续投入在各公社办一个小学的建设中,直到全部建立起来时,已到了超过退休年龄的1993年。这一年是曲宏伟进入果洛高原的第41年。

那天,在他接到退休手续的刹那,心脏像被刀戳了一下,然后意识到自己这是真要离开班玛时,内心感到像在荒凉冬季掠过的暴风雪那样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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