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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书评︱胡文辉:《麦克白》中“移动森林”预言的来历

胡文辉
2017-01-21 09:42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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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克白》是莎士比亚的名剧了,但我原先并没有看过。我最早是从黑泽明导演的《蜘蛛巢城》里,知道了“移动森林”的预言故事。

黑泽明导演《蜘蛛巢城》

在《蜘蛛巢城》里,大将鹫津武时惑于蛛脚森林中妖婆的预言,杀死主公,取而代之,做了蜘蛛巢城城主。及至军心动摇时,他重入蛛脚森林找到妖婆,向她占问前程,妖婆说:

你可安心,除非蜘脚森林移动,向你蜘蛛巢城迫近,否则你不会战败。

鹫津武时大喜:

这树木会动?……怎可能,换言之我不会战败!

结果,后来敌军围城时,在茫茫雾霭中,森林果真向巢城迫近了——敌军将树木立于马背作为掩护,恍似森林自行移动,巢城内上下失色,鹫津武时众叛亲离,为乱箭射杀。

这是个巧妙的预言故事,不逊于中国上古“亡秦者胡也”的著名谶语,令人印象深刻。过后我才知道,《蜘蛛巢城》是据《麦克白》(又译《麦克贝斯》《麦克佩斯》等)改编的,只是其历史背景由苏格兰的中世纪易为日本的战国时代;而“移动森林”的情节也几乎照搬了莎翁原著,不同处是将三个女巫改作了一个妖婆。顺便说一句,1971年好莱坞版《麦克白》的中文片名又作《森林复活记》,很可见“移动森林”这个梗是如何的突出。

波兰斯基导演《麦克白》

在《麦克白》里,三女巫是通过幽灵向麦克白作出预言,见于第四幕第一景。《麦克白》有多个中译本,其中方平译本较易见,且有注解和考述,兹以方译《麦克贝斯》为据:

第三幽灵:

拿出雄狮般的胆量,目空一切吧;

别管左右的怨言,上下的愤怒,

哪儿在作乱,麦克贝斯是不可战胜的,

除非有一天,勃南的大森林忽然

冲着他,向邓斯南山地挺进。

麦克贝斯:

这样的事儿,永远也不会有!

谁能够向树木发号施令,叫它们

从泥土里连根拔起?好吉利的预兆!

妙啊!“叛变”,你永远别想抬头了,

除非勃南的森林也起来叛变。

……

女巫通过幽灵向麦克白预言

到了第五幕第四景,敌军让所有士兵都砍下一根树枝,举在前面,向邓斯南进逼——看似绝无可能的预言居然现于眼前,麦克白为之绝望,终为麦克德夫杀死。

而我所以要特别讨论这段情节,则是由于有个意外发现:《麦克白》这个“移动森林”的梗,可能有更古远的渊源。

十三世纪波斯人志费尼的《世界征服者史》(何高济中译,商务印书馆2004年版)是世界性的史著,最早纂述了蒙古帝国兴起的历史,尤其记录了成吉思汗西征的过程。书中第一部“不花剌的陷落”一章,写到蒙古军进攻讷儿城的情形:

……他们在晚上伐木为梯。随后,因马前举着梯子,他们行军异常缓慢;所以,城头上的守望者以为他们是商旅,他们就这样直抵讷儿城门;值此时刻,讷儿人的白昼变成黑夜,他们的眼睛模糊不清了。

志费尼:《世界征服者史》

接下来一段,志费尼因应上文,插述了一个似乎来自阿拉伯的传说(据英译者波伊勒的注释):

这正是牙祃祃(Yamama)的匝儿花(Zarqa)的故事。她建筑了一座高大的城堡,而她的视力是如此敏锐,以致敌人如要进攻她,她能分辨出几程远的敌军,作好防御和准备,击退和赶走敌人。因此,她的敌人只有遭到失败,什么策略他们都采用了。[最后,有个敌人]教砍伐带枝的树木,每名骑兵都在前举着一株树。这样,匝儿花惊呼:“我看见桩怪事:活像有片林子向我们移动。”她的百姓说:“你的敏锐视力受伤了,否则树木怎能移动呢?”他们放松守望和戒备;第三天,他们的敌人到来,打败他们,活捉匝儿花,把她杀死。

从整体情节来说,匝儿花的故事跟麦克白的故事并不相同,但二者却有几个共同的情节要素:都以城池被攻为故事背景,都有神异的女性角色,当然最关键的是,都有高度雷同的“移动森林”细节——这一细节,都导致了城池的沦陷。显而易见,不论在匝儿花故事里,还是在麦克白故事里,“移动森林”皆可谓故事的包袱,也是故事的灵魂,二者很可能是有源流关系的。

自民间故事学的立场看来,情节要素的断裂、脱落或重组,都属常见现象,麦克白故事就不妨视为匝儿花故事的异变和重构。在这个新的故事文本中,有特异能力的守城者匝儿花等于分裂为两个角色:守城者麦克白,有特异能力的三女巫(三女巫其实是三位一体的)——有“先见”能力的匝儿花,变为有“先知”能力的女巫;但最核心最重要的“移动森林”细节,则仍完整地保留了下来。

还有一点,麦克白原是十一世纪苏格兰历史上的真实人物。莎士比亚一系列历史剧的创作,多参考十六世纪英国史家霍林舍德的《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编年史》一书,《麦克白》亦如是。甚至三女巫及其“移动森林”的预言,亦为霍林舍德原著所有,莎翁只是巧于渲染而已。

霍林舍德:《英格兰、苏格兰、爱尔兰编年史》

继霍林舍德之后,比莎翁稍早的英国作家、诗人兼剧作家布坎南又写过一部《苏格兰史》。当代学者诺布鲁克在《〈麦克白〉与历史编纂的政治》一文(见彭磊选编《莎士比亚戏剧与政治哲学》,华夏出版社2011年版)里指出,布坎南、莎士比亚对霍林舍德笔下的麦克白事迹有着不同的认识和解读,包括“移动森林”那段预言:

布坎南坚定地声称,林子移动的传说不过是神话,“为演戏而编写的,或者就是爱尔兰人(按:当作苏格兰人?)的传奇故事,而不是历史”。无论如何,他自己的戏剧亦如他的历史论著一般,容不得此类神话。他接着又作出一番理性的解释:战士们对胜利满怀信心,所以将绿枝条插在头盔上,于是形成了军队凯旋而非赶赴疆场的景象,麦克白一见这样的士气,心难自持,便败走而去。然而,莎士比亚却拿这段森林传说大做文章,把它写成一整套对有机政治秩序(organic political order)的隐喻。

《莎士比亚戏剧与政治哲学》

依据这一间接论述可知,“移动森林”的梗很可能源自苏格兰传说,先被霍林舍德录入《编年史》,再被莎士比亚写成《麦克白》,遂能在现代映像世界中发扬光大。

从阿拉伯传说的匝儿花,到苏格兰传说的麦克白,时空和国族的跨度甚大,其间当有文本的缺环。只是事涉禹域之外,我个人无力涉猎,甚望有高明者续作探讨,以验证这一未完成的考证。

最后附带再说一事。我曾试着百度有无关于“移动森林”的论述,结果搜到了美国乔治·R. R. 马丁的奇幻小说《冰与火之歌》的一段(第五卷第二十六章):

《冰与火之歌》

“上城墙。”阿莎·葛雷乔伊吩咐部下。她自己走向瞭望塔,特里斯·波特利紧随其后。

木制瞭望塔是山这边的制高点,比周围森林最高的哨兵树和士卒松还高出二十尺。“看那儿,船长。”她登上塔后,科洛姆说。阿莎只看到树木和黑影,月光下的山丘和山丘后白雪皑皑的峰顶。随后她意识到那些树正在缓缓靠近。“哇哦,”她大笑,“这伙山羊裹着松枝。”树林不断移动,如舒缓的绿色潮水向城堡涌来。阿莎想起儿时听过的故事,说森林之子与先民作战时,绿先知把树木变成战士。

这个细节,想必是向莎士比亚致敬了。但实际上,作者是应该向更多的古人致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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