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画家谢春彦文图追忆冯其庸:其庸夫子——一个真正的耕读大家

谢春彦
2017-01-25 09:13
来源:澎湃新闻
艺术评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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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学者、红学家冯其庸先生辞世后,让文化界不胜哀悼。《澎湃新闻》艺术版特约请冯其庸先生的友人、知名画家、评论家谢春彦撰文忆旧,并刊发他去年现场为冯其庸先生所绘的速写。冯其庸先生出身江南无锡农家,是一位当代真正的耕读学问大家。他在通州的张家湾建了“瓜饭楼”,院内树巨石磊磊,花木扶疏,有老梅数本,他的文集就题作《瓜饭楼丛稿》。他在文人画中有农耕者的朴素厚重,乐观天然之概。

谢春彦2016年在北京为冯其庸所作的速写

其庸夫子走了,这是丙申年继贺友直先生仙去后又一位我心仪的前辈离开了我们,心中真是难过得很!

想起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在全国红学会上就认识了冯先生,那时老一辈的红学家济济一堂,新一轮方起,热气腾腾,令人感到一片学术盛象。晚上冯先生不顾疲劳为大家写字,大多是他自己作的有关《红楼梦》和曹雪芹的诗,我自然是受惠者。以后每到北京便也常常去拜会他,总是让我受益良多。冯先生一向忙于学术,对于后学提携有加,温润而热切。二十年前我的艺评集《春彦点评录》出版,他知道后,一口气写了好几千字的长文作序,教我感激惭愧。

冯其庸校《瓜饭楼丛稿》自题诗

其庸先生出身江南无锡农家,是一位当代真正的耕读学问大家,他告诉我,直到赴北京参加工作前,他还是拿着锄头种田的农家子,他一辈子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总是心系百姓,有着无限的家国情怀,数十年以笔作耕,就是任劳而乐不止的老黄牛。中国人说六艺之学,他就是一个典范。他先前住在市区的文化部红庙宿舍,后来在通州的张家湾建了“瓜饭楼”,是不忘根本之意也。院内树巨石磊磊,花木扶疏,有老梅数本,他的文集就题作《瓜饭楼丛稿》,计35卷,于此编就,有1700多万字,所涉广博,当世罕见。他的书画之作亦是学人风貌,山水花卉独出己面,墨色恢宏,色彩奇丽,在文人画中有农耕者的朴素厚重,乐观天然之概。

冯其庸热爱摄影,平时体弱多病,一踏上大西北就什么都好了。

新世纪初我集海内外友人举行“黄河之会”书画展,他知道后慨然以大作参加,于大家以深深的鼓励。他又热爱摄影,2001年在上海图书馆举办他的《冯其庸考察玄奘之路暨大西部摄影展》,更是把现代摄影和他的学术考察生动地合而为一,足称老人家的开创之举。他以七八十岁的高龄跨高原度翰海,平时体弱多病,师母说他背着相机,一踏上大西北就什么都好了。

冯其庸为谢春彦题写的书斋名等墨迹至今仍悬挂于谢春彦的书橱门间

冯先生正派正直,于我关怀甚多。几年前,有一画坛“狂生”到法院告我,他立即打电话来表示慰问,仗义执言,令我感动。先生在中国人民大学的国学院任国学院院长,此公曾走门子要谋副院长的位子,冯先生也在电话中说坚决拒之,否则他便请辞院长,结果“狂生”终于败北。他对于我的小友摄影家丁禾也是关爱有加,多年来指导他以摄影而步入学术与历史的大道。

画家谢春彦撰文回忆冯其庸

我最后一次见他是2016年3月25日,携了舍弟春联等到瓜饭楼去探他和师母,他虽然躺在沙发上行动甚为不便,还是兴致勃勃地跟我们说话,讲起他当年如何手抄庚辰本《石头记》,在万家墨面之际如何分别藏在两处,他是真正宝爱《红楼梦》和曹雪芹的大家,用情之深用力之勤可见其坚。多时不见,真是高兴,我遂对着先生为他写像,先生居然十分满意,表扬了一番,我又另纸写了几句呈他:

二月来朝瓜饭楼,梅花怒放古通州。

平安亥戊新年好,检点曹侯旧石头。

曩岁来时先生瘦,今朝笔健胜飞舟。

师母送我们出来,院子里两株古梅正开得好,我恭祝他们二老健康吉祥,不想现今正又是梅花开候,冯先生竟看不到了。

丙申腊月廿七日于海上浅草斋

冯其庸手稿

【延伸阅读】

谢春彦2000年为冯其庸所作的漫画

前洲行——瓜饭楼冯其庸丈乡事 

谢春彦

第一次到前洲,也是第一次听说前洲这个地方,更第一次知道相熟三十多年的冯其庸丈竟是此地镇上冯巷老村子的人。

上灯时分,我和设计家王震坤君下了高铁在无锡的惠山站急切地出来,痴痴等许久,竟然没有接客的——难道冯先生的帖子下错了?因为吾二人是专程来参加明晨此处“冯其庸学术馆”开幕庆典的呀!

大红学家冯其庸先生,当然大名鼎鼎,我熟悉的那一辈有学问的红学老人们相继凋零,他真是仅存的硕果孤独的牙齿了。张爱玲说红楼是一种梦魇,过去的百多年间,虽然国事偃蹇如梦如魇,红学曹学还是一浪一浪不止不停,冯先生自是逐浪的神龙,于或清或浊中保持着书生本色,所谓“一梦红楼五十年”,不独研究成果斐然,也推动了红学大业的前进。先生今年寿高九十,毕生学问不止红楼,极不专业的说吧,光摸摸他的《瓜饭楼丛稿》堂堂皇皇新出的三十二卷,还能不吐舌头吗!

一热心的前洲后生不拔刀却出车相助了我们这两匹呆马,一刹那便从夜漆麻麻闯进了大光亮大璀璨,这哪里是个镇子,简直是一座规划建设得十分现代而沉稳庄重的大城市啊!车快如飞,于夜色的冬风中却令人生出“苜蓿连云马蹄健,杨柳夹道车声高”的春之豪迈来……后生不姓冯,却也是前洲镇土生土长,更认识和熟知老家冯巷出身的冯先生的种种业绩和传奇,说得头头是道,倒也亲切有味,他甚而知道冯丈“庚辰本”的说头,真是逼出我一句“前洲真是才大气粗呀”!

无疑冯先生自然是当今无锡前洲这个在解冻开放后迅速发展富得冒油流彩令人简直不可辨识相较的新市镇,最大的学者最大的才子了。气粗者不独是有钱,对文化的尊重则更表现出自宋元以来此地的伟大文人传统,在江南琼林中,自有不可替代的意义和资格,钱宾四、钱锺书等等一系列光辉的名字皆彪炳学术史册,而出身冯巷贫苦农家的冯先生就是从“无锡国专”走出来的典范人物。次晨,天气大好,前洲镇镇政府居然在高楼新宇之侧连成一座十分现代又十分恰当融于秀水明山的文化新馆,年近百龄的国学大家饶宗颐夫子以苍劲而丰美的小篆题为“冯其庸学术馆”,澄明蓝天下,彩旗猎猎,人头攒动,身着汉官仪之服的男女小学生们,活泼而庄严地吟诵着古典章句。九十的冯丈一身玄衣,面色红润,我在一旁画着他的速写,分明见眼中有晶莹的水分噙而未落。他把所书的吟经班铜牌授于这些娃娃,这比那讲坛的戏说更教我心折感动。部长、院长、校长学者们贺辞后,是老人家身上拥着黑棉猴膝上裹着毯子像一尊老罗汉那样地细说种种,他说“予今九十,三十离乡,客居京华六十年,如丁零之归来,城郭人民俱非,欣故乡之繁华,伤旧人之不得见……只有两株千年的银杏树依旧。我是农人的子弟,什么种稿耘田的事都在冯巷的土地上做过,我依然觉得自己是一个老农,忘不了家乡、土地、故人和新一代的子弟……”

我画了冯丈小像,背景是他七上昆仑开创的西北七彩山丘,壮心不已,唯斯民唯学问为上上,只在空白处写下以下几句诚恳的顺口溜聊表“高山景行”之敬(见王运天先生贺幛):

敢教奇红上笔端,丹青青绿碧于天。

人生壮丽宽堂过,瓜饭楼头九十仙。

一笑江东名利客,昆仑七上自悠然。

(注:此文撰于2013年)

冯其庸

延伸阅读:  关于我的师承、学术研究与书画

冯其庸

我民国时期在无锡国专(无锡国学专修学校)读书时,唐文治、王蘧常先生都在国专教书。

无锡国专是这么个情况,校长是唐文治先生,唐文治先生已经年龄很大了,但他还给我们上课,我听他讲《诗经》,他是前清的进士。1945年日本鬼子投降,无锡国专于1946年春节过后就恢复招生了。抗战时期迁到广西去的无锡国专本部还没有回来,先在无锡开始招生。那个时期王蘧常先生是教务长,但是他在上海无锡国专的分校,他是隔段时间来一趟无锡。下半年广西分校迁回来了,教务长是冯振先生。冯振先生是研究老子、古文字、诗词的。就在这个时候,我还专门拜了钱仲联先生为师。当时,我有一个朋友,是钱先生的学生,诗写得极好,他叫严古津。他说我的诗写得比较好,天赋好,他觉得我不拜钱老先生太可惜了;他又对钱先生说,你不收这个学生也太可惜了。所以钱先生就答应了。

严古津说这两位老师都要拜,所以他专门请了钱仲联先生到无锡来。我就从学校出来,专门去拜钱先生,是在无锡公园的一个茶座里拜他为师的。这两位老师很了不起,我永远也忘不了,我读书也是受他们的影响。再一个我还受朱东润先生的影响,朱东润先生对我也特别好,他讲的《史记》,讲的杜甫,我都认真听。他的书法也好,他给我写了不少字,我现在都保留着。他真草隶篆写得都好,有书卷气,学术成就也非常高。还有一位对我影响较深的是童书业先生,讲秦汉史。我觉得这几位老师都非常难得。王蘧常先生讲课从来不带书的,钱仲联先生讲课也不带书。

先生最有名的著作是《诸子概论》,他专门给我们讲《庄子》。一个学期一篇《逍遥游》也没讲完,但是他给我最深的启示是读书一字一句也不能含糊。他每读一句庄子《逍遥游》的原文,就把这一句各家的注疏都背诵给你听,而且分析谁说得对,谁说得不对。最后,他综合前人的注疏,结合自己的体会,这一句应该怎么解释。他做学问都非常扎实,虽然一篇文章没讲完,但却给了我重要的启示。懂得了如何读先秦的古籍。童书业先生讲秦汉史也是不带书的。

童先生跟唐兰先生讨论古文字、金文,他每写一篇文章都要跟我们畅谈,“我这篇文章写得怎么怎么下功夫,我要驳倒唐兰先生”。文章很快就发表了,发表以后,唐先生就回应他的文章。他们当时都非常友好的。

唐先生在故宫工作。童先生看到唐先生的回应文章,马上就很坦诚地讲:“唉呀!唐先生又回答我的文章了,把我的论点驳倒了,我要进一步作论证了。”他们的辩论都是很认真而和谐的,童先生每次讲这些争论,都非常高兴,把我们这些学生都带到这种认真的学术氛围里头去了。我就仔细地去读他们的文章,读他们的文章所牵涉到的许多资料,越读越有兴趣。王蘧常先生、钱仲联先生、冯振先生、童书业先生、朱东润先生把我带进了学术领域。他们首先给我影响的是他们读古书、读原书,下了很大的功夫,而且思维深刻,这是给我最大的教益。读书要多思考、多了解。后来我受钱穆先生的讲演影响(钱穆后来到台湾去了),他有一次演讲说做学问要“我见其大”,要看大的,不能钻牛角尖。我后来反复思考这句话,一直牢记这句话。我就觉得做学问要大处着眼,而且还要小处下功夫,小的细节都不能放过。所以我后来形成了自己做学问的方法,就是读古代文献,认真地细读。我写《项羽不死于乌江考》,就把古代文献反复读了。不仅只读古代文献,还必须做实地的调查。还要重视地下发掘,实地调查是地面的调查,我们国家历史悠久,发展得慢,到解放前基本上原始地貌都保留着。我要调查项羽的古迹很多,当年秦汉的遗迹还在,我到苏北盱眙那一带去调查项羽起兵的情况,他们告诉我项羽起兵时,有一支起义部队归属项羽了,起义部队占领的那个古城,现在还在呢,我们到那个古城去,城墙很高,四周的城门口都还在,城外的护城河也都还在。项羽立楚怀王孙心为帝的地方叫盱眙,但是盱眙已经换了位置了,古盱眙不是现在的盱眙。弄明白以后,我就专门到古盱眙的遗址去做了调查。看到了当年留下来的一些遗址。又到了项羽的故里,《史记》上写“项籍者,下相人也”,下相就是现在苏北的宿迁。到了宿迁,他们还请我写了“项王故里”的牌子。那里还有项王手植的梧桐,这当然是后来传说的。

总而言之,古代文献、地面调查、地下发掘三个方面结合起来,进行研究,会使你对历史事实了解得更确切,更有证据。我第一篇学术文章写的是《澄江八日记》,那是1947年夏天的事,我23岁,我去调查江阴人民抗清斗争的史实,清兵占领江阴,死了三王十八将,江阴全城的老百姓只剩下八十几人,其余的全都战死或不屈而死了,其中一部分是被清兵屠城屠杀的,一部分是不做亡国奴自杀的。有一个大的四眼井,这井圆周很大,上面一个大石板,开四个井口。据记载,老百姓不愿做亡国奴,死不投降,都挤到四眼井里去自杀,到后来井都满满的了,还有人将脑袋硬挤进去淹死。这个“四眼井”我去时还在。还有玉带河、明伦堂、花山,这些地方我全部调查过了。所以回来后即写了这篇文章,发表在当年的《大锡报》上。

结合历史地理认真调查以后,对历史真相就会明白了。

玄奘取经之路也是我要搞清楚的问题,他从哪个地方出去,从哪个地方回的祖国,他回来的那个山口我也调查清楚了。也是根据古代文献,因为唐代文献记载着玄奘是从瓦罕地区回到中国的。我到帕米尔高原,第一次到了红其拉甫,4900公尺高的高原,崇山峻岭,没有找到什么证据。我还不死心,第二次,我再去帕米尔高原,我要到明铁盖达坂,部队还不让我去,说那里已是边界,道路很险,很危险。我说“你们南疆司令亲自批准让我去的,我一定要去”。后来他们就送我去了,部队前线接近边境了,对面是克什米尔,印度与巴基斯坦争议的地方,以喀喇昆仑山为界,这一边是我们。我先是到部队的宿营地,我出来看看周边环境。意外地看见路边插了一块牌子“瓦罕”,箭头指向远处的喀喇昆仑山口。我一看“瓦罕”高兴得不得了。因为这个古代的地名没有变。古代文献就是说玄奘是从瓦罕地区回来的。

我从小就崇拜玄奘刻苦治学、追求真理的精神。玄奘那种一辈子吃苦,从来没有向困难低头的精神也影响着我。他在佛学方面的贡献真是无出其右。我觉得这种做学问,这种做人太值得人崇拜了。他一辈子追求真理,求真求实,一辈子奉献,自己从没有什么享受,这种精神是崇高的,永远值得人们学习的。后来到了无锡国专,读了不少书后,就更加崇拜他那种做学问的精神和他的道德力量了。

唐诗里有一首《香积寺》,王维的诗,“不知香积寺,数里入云峰”。我1964年在长安县搞“四清”的时候,就问清了路线取道到香积寺去。当时身体很好,我爬上高原,一直往香积寺走,跑到香积寺,香积寺遗址都还在。现在寺也在,只是范围缩小了。我一看尽是高原没有山峰,我想古代的香积寺地址没有变,地理位置也没有变,山也不可能移动。但是现在是一望无际的大高原,估计那个时候树木一定比较多,现在的香积寺前还有一棵大树,唐诗说“数里入云峰”,其实这山峰还离得很远呢!所以,最终要理解古诗的意境,还是要亲自去了解。在诗里,不是说古人说假话,是形容,形容它与远处的深山。那么,你不去看,光从字面上去理解,还以为香积寺在深山里头,其实并不在深山里,离深山还有很长一段路。

我觉得读古书跟这种实地考查的感受都太重要了。1964年搞“四清”运动,我在终南山底下,终南山很高,我在西边,早晨起来见不到阳光。因为终南山很高,把太阳挡住了,终南山西边要比终南山东边晚亮两个小时,至少有一个小时。所以,我就想到了杜甫诗《望岳》,“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我住在终南山西边以后才明白,这个“割”字,从音韵上来讲与隔开的“隔”一个音,实际上是“阴阳隔昏晓”,隔开,把“昏”和“晓”隔成两半,那边已是晓了,这边还是昏。如果是切割的“割”,它的意义就讲得不准确了。终南山把整个天地分隔成这面是阳面,那面是阴面。所以要理解古书,实地的体会、调查也是非常有意义的。我喜欢考证,什么问题都要找证据,到现在还是。这几十年我找出来了曹雪芹家世的许多史料。不考证不调查,没有史证,不放心啊!《澄江八日记》那篇文章是1947年10月23日发表在《大锡报》上的。那时才二十多岁,到现在86岁了,我写文章还是离不开文献的阅读和实地的调查。

王蘧常先生熟悉先秦诸子,而且记忆力强。有一次去看望他,告诉他我去调查项羽本纪,我说项羽实际上死在东城的,没到乌江,死时只剩一十八骑。他说“你错了,是二十八骑”。还说“你不相信,可以从书架上拿出书来查”,那年他已经90岁了。我说不用查了,我明白了,我是把《三国演义》里的华容道一十八骑误记到《项羽本纪》里来了。你想,王老先生的记忆力有多惊人,对古书熟到这个地步。王老先生看问题精辟啊!这给我一个深深的教训,对古书要认真地读,反复读,要记在脑子里。凡是记住了的、能背诵的、忘不了的才是你自己的东西。你看过的,再用还要去查书,这还不完全是自己的东西。

钱仲联先生,我没有听他讲过课,因为是学校以外拜他为师的。但是他的记忆力是人所共知的,他与我谈诗文,所涉及的诗和文章,都可随口背出,而且一点不差。

钱仲联先生给我的影响,一是他读古书真熟,他讲任何诗集的一句话马上就能念出来。他的研究生告诉我“你去试试看,你叫他背《红楼梦》,连《红楼梦》都能背给你听”。我没有敢去试他,但他告诉我,他母亲嫁出来时(她是翁同飨家的),嫁妆里头就有一部《红楼梦》。他给我最大的教育就是要多读古诗。另外,写诗要不停地、不断地写。可是我每次去请教他,他都说我的诗好,这是勉励我。他写信来,从来都认真。我永远忘不了的,他得了癌症,动了手术在医院里头,开始没有告诉他是癌症,动完手术以后,被他知道了。他一听说是癌症了,他说那我还有一件大事没做,得回去做。刚动完手术你怎么能回去啊?医生不同意。后来伤口开始慢慢愈合了,他就不顾医生,让保姆拿个轮椅把自己推回家。回家干什么大家都不明白啊!有什么重要的事?他关起房门,一天一晚,写了一首七百多字的长诗送给我。他一直说要写一首诗送给我,有这个病了,他怕没有多长时间了,他一定要完成这件事,写完了这首长诗,他就算没有牵挂了。这是他的研究生告诉我的,我听了非常激动,非常感谢,我说老先生怎么能这样劳累呢?我就赶到苏州去看望他,告诉他“您不能这样不顾自己啊!”他说:“这是我心里的事!写完了,我心里就舒坦啦!否则,我老记得这件事。”我说:“您这是结肠癌,癌症部位切掉了,没事了,以后您会更好的。”后来愈合以后,有段时间确实挺好。他告诉我:“你说的真灵,我现在比以前还好呢!”但是,一年后又发作了。我再去看他,不行了。他这首长诗称赞我,称赞得太热情了,我都没敢给别人看,我觉得老师的夸奖不能拿去给人看,怕有炫耀自己的嫌疑。前些时要出钱先生的诗集,知道有这首长诗,他们无论如何要放在他的集子里。他们说:“他冒着生命危险给你写下来的,你不放进去,说不过去。另外,大家也会明白,你现在也不需要用老师的夸奖来炫耀自己,应该尊重老师,把它收到诗集里,印出来。”所以我就抄给他们了。现在这部钱老的诗文集已经出版了,收了好多首他赠送给我的诗和词。

王先生对我读古书,钱先生对我写诗,朱东润先生对我研究《史记》、杜甫,童书业先生对我研究秦汉时期历史,影响都很深。还有吴白俗老师是我的词学导师,他送给我一本他与乔大壮合出的词集。他还指导我填词。当然,我的读书时代,已是抗战时期到解放时期了,我小学、中学都未能毕业,种了十多年地,初时全靠自学,我没有能像老师们那样刻苦地、从小就开始读古书,那样下工夫。比起他们来觉得我没有能够继承他们的学术事业,与他们比差得多,真是愧对恩师。

从写文章上来讲,《浮生六记》对我影响特别大。别人以为是《红楼梦》,我说不是,《红楼梦》是我很晚才读的。《浮生六记》的文笔太漂亮了。还有晚明小品,张岱的《西湖梦寻》、《陶庵梦忆》、《橛文集》,还有史震林的《西青散记》、《西青笔记》、《华阳散稿》,晚明的小品,都给我影响很大。后来我读了《史记精华录》、《古文观止》等又给我另方面的影响。我的文章力求清通、潇洒,就是受晚明小品的影响。小学五年级我就失学了。我很小就写诗,第一首诗是五年级失学以后写的。一个种地的小朋友,叫邓桐方,他和我交换着书读,他借的书读完后就给我读,我借了什么书读完了也给他读。有一次,他要到远处去当学徒了,那时,印象是到云南,小孩子不知道云南在什么地方,觉得是到天边去了。我就写了一首送别他的诗,五言古诗,当时都能背。后来我到高中一年级时,我的老师顾钦伯先生是诗人,我就抄给他看,他一看就称赞得不得了。我说这是我小学五年级失学后写的,不是现在写的。那时是高中一年级,已经大一点了。顾老师说:唉呀!你小孩子时候就写成这样了,太不容易了。我说你能不能帮我改一下,他说一个字都不要改,他还念了两句。这两句我倒还记得,叫“簇上春蚕老,垄头麦油油”。因为送别时是五月,我们南方的农村都养蚕,整个蚕从小一直养到结茧,我都会。小伙伴走的时候是5月份,刚好蚕已经要结茧了,所以说“簇上春蚕老”。“垄头麦油油”,5月的江南,地里的小麦长得油光油光的。这是一首较长的诗,(上世纪)50年代我还能背,现在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老师称赞的这两句了。

书画方面,也主要是靠自学,自己领悟。我喜欢书画,最早是因唐寅的两句诗“闲来写幅丹青卖,不使人间造孽钱”。抗战时期,国民党是很腐败的,社会也是很腐败的。当时一个单纯的农村青年,看到社会上这样,心里也很反感,所以读到唐寅这两句诗,就觉得非常有味道,清高!人就应该这样清清白白的。所以,很羡慕能写字画画的。我在无锡读高中一年级,认识诸健秋老先生,无意间,他从他的学生手中看到了我画的一把扇面,他很奇怪,问是谁画的,我也刚好在那里,我的朋友说是我画的。他看了我半天,对我的朋友说:“你跟我学了三年,也没有他这几笔好。”我的朋友就说:“他很贫困,他的家庭很困难”。他说:“不要紧,你到我那里去,看我画就行了,我不把你当徒弟看。因为拜我为师要交很多钱,要请客吃饭,这些都不要,你就来看我画,你就当我的学生,但不拜师,你看我画,看就是学”。他说“看就是学”,这句话就给我很大的启示,使我终生受用。从这个时期,我就更加喜欢画画了。在此之前,我就喜欢画画,看了诸老先生的画以后就更受影响了。无锡还有一名老画家,叫秦古柳,秦古柳画得也非常好,对我特别器重,说我本来就是画画的材料,“你应该好好画画”。我最后一次见他是“文革”以后,我去看他,他已经神经不正常了,看到我去后就嚎啕大哭。他说“你是我好朋友啊,你比我年轻啊,我对你期望很大啊”,然后就嚎啕大哭。他说“我本来应该画张画送给你,你难得回来,但是我连笔都不会拿了,我不知道笔是怎么拿的了”。神经完全紊乱了,因为“文革”中把他斗得不象样了,毁了这样一位好画家。

我开始研究《红楼梦》已经是“文革”开始以后了,自己的人生观、自己的学术道路已经奠定了。我是用自己的研究方式、做学问的方法来研究它的。我自己觉得对它的理解几十年来逐步逐步加深,到今天我自己觉得我比较了解了一点了。《红楼梦》是一部非常渊博、很深的书,要想完全了解是很难的。我觉得《红楼梦》是一部真正经天纬地的、了不起的大书,要解读这部书一定要把清代的历史康、雍、乾了解清楚,这一段思想斗争史、社会史、封建制度所造成的许多对人的不幸,各个方面都得研究明白。《红楼梦》把整个人生都写进去了,把人生跟时代、跟社会的关系写进去了。为什么他写了那么多婚姻不能自由?是因为社会,因为制度,因为人的这种思想。所以从思想的角度来讲,《红楼梦》是一部写思想斗争的书;从社会制度来讲,《红楼梦》是写封建制度腐败现象的一部书;要从人的感情关系来讲,《红楼梦》又是写人与人之间最深的感情的一部书;要从社会角度来讲,《红楼梦》把社会形形色色的、肮脏的、见不得人的东西都揭露出来,也把人生的最深刻的、最神圣的、最美好的感情写出来了。《红楼梦》综合来讲,是一个大海,把人生的各个方面都写到了最深的深度,尤其是写人生,写人的最深最纯净的感情,男女间最刻骨铭心、生生死死的感情,写得那么深刻,所以,《红楼梦》这部书,很难一下子凭个人的力量完全穷尽的。但是《红楼梦》是怎样形成的呢?是曹雪芹苦难的家世造成的。曹家经历了百年的辉煌腾达,他自己小时候经历了曹家最后的辉煌,同时也亲眼看到了自己家庭的彻底败落,自己亲戚家庭的彻底败落。那个败落的惨啊!是无法想象的。你想李煦一家败落以后,两百多口人全部放在苏州标价发卖,卖不出去的,就拿到北京放在崇文门标价发卖。再没有人买,就把他们分派给许多大臣,你家里几个,他家里几个。曹雪芹那时已经懂事了,已经不是一个很小的小孩了。所以他说,“因念当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细考较去,觉其行止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为什么念念不忘这些啊?眼看着自己的亲友、同龄人、长辈,他们的青春年华都断送了,这种悲剧的命运和自己辉煌的大家庭彻底败落的结果,永远铭刻在他的心头。还有当时程朱理学与反程朱理学的斗争,妇女的命运,不合理的科举制度,社会和官场的腐败,种种现象都在他的心里激荡,所以他要用他如椽大笔把它写出来,但是又不能照实写,所以就编了假语村言。当时的斗争是非常尖锐的,《红楼梦》为什么强烈反对科举制度?反对四书五经?是当时社会上反正统思想的一种客观的反映,这个要不是曹雪芹的亲身经历是无法写得那么天衣无缝的。写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写得深刻,那种刻骨铭心的爱情,是以前都没有达到的。《西厢记》写得好,那只是那个时代的产物;《牡丹亭》写得深,但还是明代的东西。曹雪芹写人的心理、思想、感情写得更加深刻,而且比以前有更深刻更先进的思想,所以我觉得《红楼梦》这部书,是要凭多年的经验去读,一定要跟社会、历史、制度、思想斗争、社会风俗结合起来读,才能完整地透彻地理解它,但它最集中的思想,是写人生,写人的命运,人的理想生活,写人的最纯洁的心灵,他是把希望寄托于未来的。

读《红楼梦》使你的文化水平提高,使你的人生理想提高,因为《红楼梦》里把人最深、最广、最美好的人生理想描述出来,人与人之间的和谐,爱情的完美。完美的标准是文化、思想、性格、心灵的完美的和谐,是双方的整个心灵的契合。这种契合,不是有钱就可以解决的,是人的精神境界的升华、净化、超逸!宝、黛的爱情,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不要一切财富,不要一切门第,而要思想、要文化、要知识,要心灵的高度融合,要精神世界的高度的一致。所以,《红楼梦》所描写的理想,是一个很高层次的理想,是人类两性关系的崇高的理想境界和精神境界的展望和预期。他所描写的这种婚姻理想,到今天也没有完全能够实现,因为现在这个社会,从全世界范围来看,人的感情是被金钱和权力扭曲的。《红楼梦》是一部包含深远社会理想的书,这一点我觉得大家应该好好去领会它,理解它。读《红楼梦》所能理解的深度,也标志着自己文化的深度。(本文根据2008年冯其庸先生与张公者对话整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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