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倪夏莲阿姨:千万别替我觉得“很苦,很sorry”

2022-01-05 18:4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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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小昼 极昼工作室

文 | 魏晓涵

编辑 | 王珊

倪夏莲没想过,58岁这一年,自己还能再度站上世界乒乓球锦标赛的领奖台。

38年前的东京世乒赛,搭档是当时世界排名第一的郭跃华,他们代表中国乒乓球队拿到混双冠军。而现在身边站着的是卢森堡唯一的职业乒乓球运动员,29岁的女孩Sarah,半决赛败给中国队之后,她们拿到了一枚来之不易的铜牌,也是卢森堡的第一枚世乒赛奖牌(注:世乒赛不设三四名争夺赛)。

五星红旗和卢森堡的红白蓝三色旗同时升起的时刻,她的内心五味杂陈,是一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复杂情绪。说到这里,她伸手抹了抹泛红的眼睛。

倪夏莲的青春时代在国乒的集体中度过,职业生涯早早闪耀过后,便消失在了国人的视野中。她离开国家队去上海交通大学读书,随后远走欧洲,在德国、荷兰都打过职业联赛,那是一段“走到哪里,把冠军带到哪里”的日子。后来留在卢森堡,像一粒漂泊的种子落入温润的土壤,在合适的时间,自然地生根发芽——定居、生子、开旅馆、代表卢森堡打球,业余时间打理自己的小花园,直到现在。

三十年转瞬而逝,国际乒坛上还常常能看到她的身影,却不在巅峰了。58岁了还在打球,是辛苦的——体能的衰退是最大的敌人。“我要是再年轻一岁就好了”,她不时有这样的想法,也接受,“这没办法,人不能跟自然斗”。

不过,千万别替她觉得“很苦、很sorry”。世乒赛的女双半决赛对上中国队,队友Sarah和对面两个中国小姑娘神情紧张严肃,她反而是最活泼的那个,打出一个好球,毫不吝啬地表达开心,咧着嘴蹦起来。她很开心在这个年龄还能享受乒乓球,“我没有想过要(再)攀高峰,也没有指标,我是自由的”。

在漫长的时间里,她是这个60万人口的小国里唯一的职业乒乓球运动员,甚至是为数不多代表卢森堡站上国际赛场的运动员。一代代年轻的搭档出现又离开,她说自己就像球队的妈妈,推心置腹地帮助这些“孩子”。她的存在,为这个小国喜欢乒乓球的年轻人带来了更多的可能性。

这是她坚持到现在、和时间对抗的重要原因。为了替卢森堡抓住参加奥运的机会,她曾在2017年的克罗地亚公开赛上,和当时世界排名第13的日本选手桥本帆乃香鏖战93分钟,熬过14个赛点,拿下了比赛,创下了近代职业公开赛单场耗时最长的纪录。

这里的人们也在治愈着她,无论是经济上还是精神上。她从严苛的集体中成长起来,寻找到另一条人生的赛道,收获了价值感和自由。到了成为“阿姨”的年纪,也在为和她当年一样心怀抱负的年轻人,构造一个世界。

以下根据倪夏莲的讲述整理,部分背景信息引自公开资料:

三个人的胜利

去世乒赛没有目标的,拿奖牌几乎是impossible,就是试试,看看自己能够打到什么地方?打到就是赚到。我们卢森堡的队员都已经提前安排好了,(比赛结束)准备去纽约玩一个星期。结果不行,比赛输不了,要改机票,是不是很好笑?

卢森堡乒乓球代表团只有三个人——我像“妈妈”,我爱人是教练,像“爸爸”;搭档Sarah29岁,和我的儿子一样大,世界排名第76。打团体赛都没有第三号人,瘸子缺一条腿,没办法。到了美国休斯敦,第二天时差都没倒过来,就开始比赛了。

●卢森堡的三人代表团 图片来源网络

这么一支小小的队伍,和中国、日本还有其他(大的)代表团没法比,我们完全是“业余”的。比如中国代表团50个人,有团长、陪练、翻译,还有人捡球。我们连必需的理疗师都没有,精神和体力上的强度都太大了,超出我的承受范围,很累,睡觉也睡不着。

忍啊,只能忍啊。女双第一轮赢了;第二轮打到决胜局2:9落后,我们心态很好,不放弃再试试看,结果拿下了,特别高兴;后面打香港队,杜凯琹世界排名第四,也觉得肯定是赢不到的,试试看呗,结果赢了,一直到1/4决赛和印度人打,才觉得,哇有机会(拿奖牌)了啊。

打到最后,我还要帮搭档Sarah卸包袱。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但是特别容易紧张,突然间连正手发球都不会了,我们只能换到相反的位置,让她反手发,那我就很辛苦。没办法,我理解她的紧张,害怕(球)丢在自己手里。

我以前也是这样的,1983年的东京世乒赛,我的混双搭档是世界冠军郭跃华,他那么优秀,和他配双打我幸福得要跳起来,但我也怕输在我手里。我要很努力很努力,很小心很小心,但是能力在那里。还好现在跟郭跃华还有联系,我跟他说我好惭愧,当时不够好,好在你那么优秀赢下来,我沾你好多光啊。

我感觉到了这种心理状态。现在我要给Sarah信心,有失误没关系的,我从来没有责怪过她一字一句。就说“很好很好,没关系没关系,你放心去打”,最后她扛下来了,我特别高兴,因为对她来讲是个非常非常艰难的过程。

最后一场半决赛是和中国队打,我们肯定是赢不到的嘛。我听到现场观众都在用中文给我鼓励,“夏莲夏莲加油”,他们可能看这个老太婆可怜,我觉得好感动。输没关系嘛,我想争取打几个漂亮球,让他们享受享受乒乓球。可惜中国队的选手太快了,我们跟不上。

我已经知足了,打到这个份上还有什么压力呢?以前我很难战胜中国队,心理上战胜不了。但是慢慢习惯了,慢慢觉得乒乓球只是一个体育(项目),不应该跟其他挂钩。

上领奖台之前,正好看见中国队的口罩,白的、蓝的、红的,我赶快问中国队的翻译要了两个,我和Sarah都要。Sarah也很高兴,我想她也许只是觉得口罩好看,但是对我来讲,内心非常复杂。因为我想跟中国队一样,我想我们的心是在一起的,你们站得比我高,但我很荣幸我和你们站在一起。

很感恩翻译给了我两个,让我有这样的机会表达自己的内心,不能言传只能意会的(心情)。就那种连接,我们在一起。这种感觉你明白吗?真的是感慨万千。

我虽然在卢森堡三十多年了,我是从那里(国乒)出来的。不管苦也好开心也好,永远是美好的记忆,对吗?

●登上世乒赛领奖台

悉尼、里约到东京

世乒赛回来以后,全国都沸腾了,卢森堡很少有体育项目到过世界顶尖。庆祝活动连续办了三天,我居住的埃特尔布吕克,邀请我在城市的“Golden Book”上题词签名,它的分量很重,里面记录的都是城市有名或者有纪念意义的人,等于载入史册了。

卢森堡的大公专门在皇宫的中国厅里接待了我们,里面有很多中国的瓷器呀、花瓶呀、图案呀,等于是国宾级别的待遇了。我们一起打了球,他说,“这是一个best 而且是 peaceful way,让世界看到了卢森堡”。

走在大街上,人家都跟我招手,用法语、英语、卢森堡语、德语,各种语言都有,和我说恭喜你,谢谢你,还有“bravo”,感觉夏莲给他们做了很多贡献,因为他们知道我这个年龄,乒乓球打到这个份上是不容易的。

●世乒赛之后,倪夏莲登上卢森堡一本女性杂志封面 讲述者供图

当年离开中国后,我到的第一个国家是德国,因为德国的联赛非常好。我在国外打球经常拿冠军,和国内的工资差20到30倍,想轻轻松松赚几年钱回去了。没想到卢森堡乒协的秘书长找到我,他们国家队的教练以前看过我打世乒赛,印象很深。第一次见面大家就很谈得来,给我的职位是教练兼运动员,我正好不想打很多了,就这么糊里糊涂来了。

来了也就一年一年一年延续下去,年龄大了,孩子出生在这里,留下来了。卢森堡以前没有职业乒乓球运动员,2000年第一次参加奥运。也是很不容易,我当时的女双搭档是一个学生,刚考试完要做老师,为了奥运请了三个月假,满世界跑,打比赛挣积分,最后从世界排名三百多打到175,刚刚好达到国际乒协对女双选手的排名要求。三个月能提高到哪里去呀?真的是临时抱佛脚。

从悉尼回来,我参加过奥运会了,够了够了,不要打了,过普通日子就可以了。从2002歇到2007年,卢森堡的俱乐部掉到了三级队,乒协又来找我,“你不能停啊,我们很需要你啊”,他们需要我不是去拿奖牌的,只要球板拎起来再打,他们就很高兴了。

卢森堡没有足够的球手,也没有好的球手。我到过世界顶尖,现在还是卢森堡最好的,哪怕Sarah打了十年的职业,29岁黄金年龄,她的世界排名76,我是40。我能感觉到她很喜欢乒乓球,也是有抱负的,我还在打对她来说可能是一个(冲击更好成绩的)机会,这就是为什么我一直停不下来。他们希望我在队里起到定海神针的作用吧,否则这个队好像有点散伙了,没有什么激情。

年纪大(打职业)很辛苦啊,年轻队员的练习强度很大,他们要往上走冲极限,我呢极限已经冲过了,就是尽量保持。有时候练得不够,速度跟不上,抢不到击球点,容易丢球;我不能练过头,怕生病受伤,还有一大家子人等着我照顾,这么多年都是摸着石头过河。

现在准备比赛,一是要多一些身体训练,去健身房是很重要的,保持腿部力量,有速度了技术才能发挥;二是休息很重要,一天只练一次,不能超过三个小时,一个礼拜去见两次理疗师。因为我恢复很慢,这是我很辛苦的地方。很多比赛因为体力不行输掉了,我很明白,但是我只能痛苦地去接受它。

练太多生病受伤都不好,练得不够的后果就是输球,我总要接受一个结果,我宁可练得不够。

也是因为这样,停了好几次。2016年从里约奥运会回来,我说不打了,乒协找我开会,不让我停,“全国人民不同意,全世界人民也不同意”。我笑死了,考虑了三个礼拜,入选东京奥运会的可能性有多大?还是答应他们吧,我是一个喜欢接受挑战的人。

我的局限性太大了,要挖空心思地动脑筋,研究对手的打法。怎么进奥运呢?2017年的奥地利公开赛遇到日本选手,她世界排名第13,我是63,当时的规则是把排名高的人打掉你的分数会高。以往我真的放弃了,比赛那么多,为什么要那么辛苦?但是这次我一定要争取,这是最后的机会了。

就是这个支撑着我,我赢不到她,没有力量“杀死”她。那个小球我打30板,她31板打回来,你说恼火不恼火?但她也打不死我,我们打了14个赛点,一个半小时,打到破时长记录,因为我不肯输。

要是年轻一点我早就把她“打死”了。年纪大了每一年都不一样的,50岁是一个大关,慢慢会有感觉,平时训练就会觉得累,年轻人睡一觉就恢复了,我睡也睡不着。人不能和自然斗的。这没办法,你要享受每一分钟,不要觉得我苦,觉得很sorry,没有的。

我很幸运、很开心,还有条件和能力去享受它。年纪大总体来讲有很多劣势,但也不全是。原来在国内练得很好,打下了很多基础。这些年我的技术有提高,手上感觉天生也不错,然后我爱人是欧洲的,我们中西结合啊,很多因素凑在一起造就了我。

●2005年的倪夏莲 讲述者供图

乒乓球的意义

卢森堡的退休年龄是65岁,到了我们这个年龄,还在上班的一般是男人,大夫呀、律师呀或者政府的,周围的同龄人大多数是家庭主妇。我在上海的朋友们都很清闲了,旅旅游,打打麻将,在外面吃吃,打乒乓球打着玩儿。她们的这种日子我想象得出来,但是我好像不太喜欢,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打麻将太浪费时间了。

当然我可以退下来当家庭主妇享受生活,就觉得可惜了。现在我的身价几乎是欧洲最高的,打一场球的收入,等于人家上几个月的班,我真的舍不得丢弃(笑)。钱不是最主要的,我那么老了还有身价,是不是一种荣誉?活着的价值很重要,生命有长度,有宽度,我的宽度还很宽,为什么要放弃?

虽然年龄不小了,我还不想过老年生活,还是要争取创造些什么东西。

我很享受的。练球没人练得那么多,备战东京奥运的时候一周也就训练两三次,比赛不用很辛苦,创造机会给搭档去得分,不是超过我能力范围,苦死了苦死了。出去比赛,大家朋友见见,赢了很开心,输了嘛,度假一样休息,东看看西看看,溜达溜达也很好。

我可以选自己想去的比赛,想去的地方集训。有一年到迪拜去集训了,其实中东没人打球的。那里不是有很多太阳吗?我还有个中国朋友在那儿,我就去了,我的集训等于是“公费旅游”。

几十年的生活状态都是这样,很美好的,我和我爱人都非常享受和感恩。人家说你心态怎么这么好?因为我很知足,知足了就会享受,享受了你就开心。

体育比赛是很残酷的,总有一个人要输,以前心里接受不了,现在非常接受。恭喜你打得好,你练得比我苦当然好了,但是赢我也没那么容易。

我很热爱生活的。家里像开花店一样,很多花,玫瑰花、桃花、樱桃树,每年的赛季到5月就结束了,6、7、8三个月就是度假的日子,我就打理花园、种种花种种菜,比较忙一点。家里收养了一只流浪小猫和一只小狗,小狗已经17岁了,转眼猫咪也养了两年了,每天晚上我们出去散步,小猫就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了。

●倪夏莲家的阳台

我们还收养了一个东欧来的孩子。他通过卢森堡乒协找到我们的时候才十四五岁,他喜欢打乒乓球,说很关注我。虽然完全业余,但他和我一样是打直板的,在欧洲很少人打直板。聊一聊才发现是个孤儿,无依无靠。正好我们有个旅馆,就给他一个房间,有吃有住的,他现在都快三十了,独立了,我们也就放心了。

现在我和妈妈、孩子们住在一起。妈妈前一段时间摔了一跤颅内出血,不能自理了,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回来就24小时躺在床上,需要我照顾。儿子29了,女儿18岁,都在这个房子里,我很高兴他们还同意和妈妈住在一起,所以我们家很兴旺的,三代人,还有猫和狗。

儿子和女儿小时候不懂,爸爸妈妈老不在家,有点不高兴,挺想爸爸妈妈的。慢慢长大了,就越来越能理解。尤其是2012年伦敦奥运会,20岁的哥哥带着9岁的妹妹坐飞机来,我带他们去了奥运村,他们看到这个规模,觉得哇,爸爸妈妈很伟大,然后就完全支持妈妈,妈妈你可以继续打呀,再继续打呀。

忙完最近这一阵,我和爱人Tommy开车十三四小时,去瑞典过圣诞了。在瑞典,我们有一个森林里的度假房子,比外面所有地方都好,想睡到几点就睡几点,想吃什么就吃什么,别人打搅不来,可以静下心来,做回自己。

他的家人都在那里,虽然我不会说瑞典话,也不习惯当地的食物,但是圣诞对他来说很重要,我只能放下妈妈帮助我的爱人度过一个愉快的假期。

Tommy也是我的教练,他总是给我减压。我刚来国外的时候,习惯了赢球,不可能看淡成绩的。Tommy告诉我乒乓球不是生活的全部,生活里还有很多可以享受的东西。慢慢我才把输赢看得很淡,压力没有那么大了。

●倪夏莲和丈夫Tommy带着家里的小狗 讲述者供图

年轻的时候奖牌离我们比较近,比赛总要打到半决赛和决赛,觉得充满希望吧。现在随着年龄的增长,输得比较早一点了,Tommy说,输了也挺好,我们就可以多一两天休假了。

这样的心态反而更好,成绩比想象中更好了,是一个额外的收获。

现在输球也觉得没有关系了。每个人都得冠军?没那么多冠军,开开心心家里团聚、平平安安的也很好啊,成功的定义有很多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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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标题:《倪夏莲阿姨:千万别替我觉得「很苦,很sor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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