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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2岁诗人郑敏逝世,她曾感言:每天被知识分子的良知拷问

2022-01-07 19:31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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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月3日上午,在超市买菜时,瞅了一眼朋友圈,得悉著名老诗人、文艺理论家郑敏先生于今日上午7时左右在北京逝世,享年102岁。

2014、2015年,先后两度去过郑敏老人家里访问,写了两篇稿。去之前,一位诗歌研究专家提醒说,老人记性不好了,有点糊涂了。但到了老人家里,发现她身体健朗,谈吐非常敏捷,只是有点记不住当下,每隔十几分钟可能会说重复的话。老人大概是寂寞的,很希望有人陪她聊天,听她思考哲学问题。后来,我一直想再去拜访,但又怕打扰老人,一再拖延。

这两年郑敏老人过生日,童蔚大姐偶尔会发朋友圈,老人看起来气色挺不错。如今,“九叶派”最后一片叶子也凋谢了,郑敏老人还是去了,去天上会她的那些老朋友去了。

这里推发之前采写郑敏老人的文章。谨表悼念!

       郑敏老人在家中。和冠欣摄

人物小传:

郑敏,1920年出生,福建闽侯人。1939年考入西南联大外文系,后又转入哲学系。1948年赴美布朗大学,1950年转入伊利诺伊州立大学研究院。1956年回国,到文学研究所外国文学部,从事英国文学研究工作。1960年调入北京师范大学外语系。其创作始于1942年,代表作有《金黄的稻束》等。与王辛笛、曹辛之、唐祈、唐湜、陈敬容、杜运燮、袁可嘉、穆旦等人于1980年合出诗集《九叶集》,并翻译《美国当代诗选》等,出版《郑敏文集》。

郑敏:每天都被知识分子的良知拷问

作为“九叶诗派”的最后一叶,94岁的郑敏耳聪目明,说起来话滔滔不绝,。住在清华西门附近的荷清苑,她每天都忙于读书、思考问题,甚至很少出门溜达。见到记者来访,老人非常高兴,一口气聊了两个多小时,中间连茶水都顾不上喝一口,还连称自己一点都不渴。谈话中间,她的双手不时在空中比划,最后还激动得从沙发里站起来。

话题不断跳跃,从17世纪的英国玄学、18世纪欧洲宫廷诗歌、19世纪的浪漫主义文学,直到20世纪的现代派文学和今天的后现代主义哲学,完全是一次跨世纪的文学哲学之旅。“我的脑子一醒来就想问题,内心是哲学的延续。哲学、音乐、绘画,这三样是丰富我生命的东西,我从这三样里找到生命的乐趣。”郑敏还用忧虑的口吻说,自己就是一个知识分子,每天都被知识分子的良知拷问,不知道中国文学、教育的前途在哪里。

想开一个微博跟年轻人交流

在客厅和阳台改造的一间书房里,周围书架上全是哲学和诗歌的书刊,还摆着几幅抽象油画。角落里有两三个小花篮,但花朵早已枯萎,似乎主人并不太在意。郑敏平时看书的座椅靠近阳台,下午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正好落在她的脸上。“我喜欢阳光,喜欢大自然,一拉开窗帘,外面的新鲜空气就进来了。”老人笑道,学术空气也应该保持清新的状态。

郑敏的精神矍铄,目光敏锐,没有丝毫老人常见的那种疲态。清晨很早就起来,中午也不午睡,她觉得睡觉太多对身体没好处。她的听力极佳,话语里还夹杂着英文单词,只不过有点记不起当下的事儿,也多少暴露了她的真实年龄。一说起养生之道,她开心地说,都是小时候打下身体的好根基。

她祖籍福建闽侯,父亲留学法国,回国后在河南一座煤矿任工程师。“矿上的工程师都是留学回来的,那时特别痛恨‘东亚病夫’的称号,所以他们的子女就按照西方教育方式培养。”郑敏回忆道,这些工程师请家庭教师办私塾,反对清朝末年的教育方式,孩子们穿着西式服装,每天都要爬山、游泳,完全没有旧社会男女不平等的思想。“在矿上的小天地里,那是西式教育的一次实践。”郑敏说,自己7岁就学会游泳,至今夏天还会去泳池。

但一般女性喜欢的逛街、购物,郑敏并不感兴趣,现在过的更像是纯粹哲学家的思辩生活。她说自己每天都在思考,每天脑子从来不停,很多想法搅成一锅“八宝粥”。“我每天都思考哲学问题,我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的教育就是我的时代,别人怎么过跟我没关系。”她微笑而略带愤激地说,自己不写成文章没关系,不让自己发表也没关系,没人交流也可以。她自嘲也许在别人眼里,自己看起来很古怪。不过,郑敏喜欢跟年轻人交流,她从不上网,但听说过微博,自言自语道“我应该开一个微博”,了解当下世界的舆论。

       郑敏老人在家中。 

不喜欢女性闺房诗歌创作

郑敏思考的话题都有关文学、哲学和教育,也是她毕生倾注心血的事业。提起这些话题,她口若悬河,不容旁人置喙,并表现出深深的沉醉感。郑敏称自己是两条腿走路,一条是哲学,一条是诗歌。“我跟大多数女性不一样,打小就喜欢抽象思维,因为我的亲生父亲研究哲学,他是学理工科出身,后来专心探究佛学。”她解释,自己喜欢抽象思维可能跟遗传有关系。

最初新诗和白话文对郑敏没有多大吸引力,她觉得那些作品写得太幼稚。“我上初中时,念的白话文太可笑了,跟古典文学的深刻没法比。”她笑道,从胡适提倡白话文之后,中国新文学走了很长一条弯路。“胡适那一代人为了打倒古典文学,就提倡民谣。中国新诗的起点是歌谣,都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了,还停留在歌谣阶段,这非常糟糕。西方浪漫主义都过去了,都开始现代派文学了。”郑敏感慨,胡适那一代人看起来很激进,实际上脑子里思想很保守,一味排斥古典文学。

在郑敏的记忆中,西南联大是她人生中最美好的年代。在大学里她学的是哲学,并在著名诗人冯至的引领下正式走上诗歌创作的道路。“抗战期间的西南联大是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大学,师生之间交流很密切,很像孔子和弟子们的关系。”她回忆道,自己把诗歌写在一个小本子上,一次德文课后鼓起勇气拿给冯至看。冯先生看过之后对她说:“写诗的路是很长很寂寞的。不过我觉得你这里头还是有诗。”郑敏从此坚持写诗,与冯至也形成亦师亦友的关系。

她喜欢冯至的诗,是因为他的诗很有哲理,而她自己写的诗同样离不开哲学。“我在诗歌方面,一直不属于闺房诗歌,不喜欢那种女性创作。我的诗歌跟哲学是近邻,这不是口头语,而是真正的实践。”郑敏自豪地说,中国新诗在上世纪40年代才开始有点儿模样,中国新文学也有了新格局,跟西方现代派文学挂上了钩,但这是由西南联大外文系突破,而不是中文系的功劳。她还感叹,中国新文学能走到今天,真的不容易。

郑敏和童诗白在留学期间合影。童蔚供图

爱情可以很深刻,也可以很肤浅

郑敏老人的客厅里立着两排高高的书架,一角摆放着一个黑白相框,镶着童诗白先生的照片。童先生是郑敏相伴半个多世纪的伴侣,也是著名科学家、中国电子学学科奠基人,已于十年前病逝。

虽然记忆力逐渐衰退,但郑敏依然清晰记得当年和童先生相识的过程。郑敏抗战时期从西南联大毕业,1948年赴美在布朗大学攻读英国文学硕士学位。当时她半工半读,学习之余还要挣生活费,常去首饰厂穿珠子、给饭馆洗碗。两年时间到了,她修完了所有的课程,可是论文没有完成。按校方规定,逾期必须先离开布朗。情急之下,郑敏申请念博士预科,转学到了伊利诺大学。童诗白当时恰好在这所学校念博士。

由于吃不惯西餐,中国留学生一起搭伙办食堂,大家轮流做饭吃,郑敏和童诗白就是在食堂吃饭时碰到的。在遇见郑敏之前,童诗白经常和一个漂亮女生打网球,可是郑敏一出现,他就不怎么去打网球了。每逢轮到他做饭的日子,郑敏就帮他洗菜、打下手,顺便一起聊聊天。两颗远在异国他乡的年轻的心,就这样走近了。“他做饭的手艺挺好,但并不太讲究”,郑敏回忆起来呵呵直乐。

郑敏念的是文学、哲学,而童诗白是工科生,两人的专业似乎差别很大。“我对他有感觉主要是两方面,我们都有西南联大的知识分子背景,有共同语言,另外他对文化和音乐的认识跟我很接近。”郑敏说,童先生的父亲是建筑学家,他从小受父亲的熏陶,有很浓的艺术气质,小提琴就拉得很好。她也很喜欢音乐,还在美国学过三年的意大利美声唱法,两人在一起最爱的就是听音乐。

童先生的性格很幽默,不喜欢很严肃地谈论问题。郑敏反而比较严肃,缺少一点幽默感,但她觉得童先生对人生的认识很深刻,两人在大问题上是一致的。童诗白在1951年完成学业,即刻找到一份好工作,到纽约布鲁克林理工学院任教。他到了纽约给郑敏写了一纸“求婚信”,信里最后画上两副碗筷,中间有花纹的碟子里盛着一尾鱼。郑敏笑道,两人从相识到相知都是围绕着吃饭、做饭,最终很自然地走在一起了。

遇见童诗白之前,郑敏从未有结婚的想法。认识童先生仅三个月,两人迅速闪婚,在伊利诺伊大学的教堂举行了简单而神圣的婚礼。童诗白请他的导师当主婚人,那位洋博导可是吓坏了,他谆嘱:“人生大事可要慎重、慎重!”一向谨慎的童诗白,这回则慎重又果断。婚礼很简单,但在郑敏看来很隆重,为了节约,她还亲手为自己缝制了一件婚纱。1955年两人历经波折回到了祖国,童诗白到清华大学电机系任教,郑敏去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文艺研究所工作。

在女儿童蔚的眼里,上天是派父亲来帮助母亲的。在生活中,童诗白照顾郑敏更多一些。除了投入专业,他也兼顾持家,每天都记账,账本一直写到生病入院的最后一个月。郑敏集中精力钻研学问,沉浸在哲学和文学世界,很少操持家务,享受到清华园里女知识分子少有的待遇。她每天勤于思考,要对童先生谈论国内外“大事”,有时一聊就是三四个小时。总是郑敏主讲,童先生聆听,他在外面讲课,回家是个好听众。童先生去世,郑敏感受到的损失,是倾诉与交流对象的消失。

“我和童诗白一生简简单单,没多么大的浪漫。”郑敏坦然道。她从哲学高度上来谈爱情观,认为一对夫妻即便有时兴趣不一样,但对生命的理解是一样的,有一些小分歧,还是可以走下去的。这位历经沧桑的老人郑重地说,人们对爱情的认识会随着人生哲学而发生变化,不要把爱情神圣化,不要相信历史上所谓永久的爱情。“爱情可以很深刻,也可以很肤浅。当你越来越成熟,越来越了解人和宇宙的关系,感受到全人类的生命都跟你有关系的时候,你就走出了年轻人的爱情观。”

中国当代文学太像一座庙

哲学在郑敏心中的位置非常高,她认为哲学是最重要的,念了哲学脑子里才有思想和形象,现代人都应该念。她曾到美国的大学留学7年,念的是后现代哲学,写的也是哲学论文。“美国人的哲学非常普及,哲学思维已经渗透到日常生活里,文学里也有着哲学思维,诗歌更是代表了美国哲学的最新表现。要是你不懂哲学,根本看不懂他们当下的文学和艺术作品。”她解释,对自己来说,一直就是站在哲学的角度念文学。

在她看来,中国当代文学也应该引入哲学思维,包括中国古典哲学,像老庄哲学其实很现代。“但中国文学太像一座庙,就知道现实主义,没有什么流派,有太多的束缚,我对中国文学的前途不可想象。”郑敏忧虑道,知识分子就应该有良心,自己认为什么是对的就怎么说,不要追逐外界的潮流。她还感叹,现在的中国大学太保守,年轻人想学东西,却没有人教,像外文系就知道把外语当一门工具,而不是真的喜欢文学才去学外语。

去年郑敏出版了文集,也是其一生文学创作、理论成就的集结,但她觉得自己的文学和理论创作很遗憾。“我是一个旧时代过来的人,像我这种年龄的中国人,绝大多数都不喜欢西方现代文学、哲学,可能我是一个异类。我的诗有点怪,就像是一盘大杂烩,也没有多少读者。”她语气中有点寂寞,表示任其自然,自己每天也就看几本书,想得再多也没用。她还笑言不敢问自己的学生,不知道在学生的眼里,自己是一个怎样的老师。

她也不认同“九叶派”是一个文学流派,“只是一小撮旧知识分子正好凑到一块,大家有共同的文学背景,对现代派诗歌有共同的感觉,就这么一点事儿。”郑敏迟顿了一下说,“九叶派”没有讨论过抽象理论,私下彼此也很少联系。“他们都走了,就我活得长,由秋天到冬天,哪里还有九叶呢!”她动情地说,现在只剩自己这一片叶子,已经没有老朋友可以联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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