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不着丨《光棍儿》：关乎情欲的一切

编者按：如果你“不想睡”或者“睡不着”，欢迎继续阅读。

这里或许有个文艺片，这里或许有个恐怖片。不知道你会闷到睡着，还是吓得更睡不着。

今晚讲讲老光棍儿。

“油炸脆糕粉条条菜，妹妹你没钱解裤带”，“白天我想你墙头上爬，到黑夜我想你没办法”，“煽火板凳腿儿迎天，想起光棍汉真可怜”。山西作家曹乃谦在《到黑夜想你没办法》中，摩挲着男女情事、用流传在雁北地区露骨的“要饭调”感叹着乡村里男人的境遇。

2016年初国家人口统计显示，当前男女比例失衡，中国约富余3000万男性。这代表着一大帮男人将失去人类还是动物时候就有的交配权，没有一份安稳长久的性生活，也就是讨不到媳妇儿。这群人有着一个共同的名字——光棍儿，所以今天要讲的就是一群光棍儿的故事。

同时，这也是一部对传统道德观念没有介入，展现原生民性渴求、性压抑，以及对赤裸裸的、兀自生长的人的欲望进行描述的影片。

《光棍儿》海报

《光棍儿》发生在张家口市万全县顾家沟村，影片的导演郝杰就是当地人。生于斯长于斯，影片中的光棍儿们就坐在他家门口，乡邑间的琐碎闲话整天就在他耳边转悠，没有一个人能比他对自己的乡土有更深切的理解与思索。

《光棍儿》在台北电影节和香港国际电影节特别展映，并获得东京FILMEX国际电影节评审团特别大奖、韩国全州国际电影节亚洲电影促进奖及中国FIRST青年电影展最佳导演奖等多个奖项。

电影片头是五个人的背影，其中四个是村子里的老光棍，还有一个是村子里的傻子。这种晦暗不明的昏黄色调贯穿整部电影。

电影接着对每个人展开介绍，首先是梁大头。情节闪回1966年，当时是小队长的梁大头以手把手传授劳动技巧的方式揩油，沉浸于调戏姑娘，手被机器卷进去绞了，落下残疾。梁大头和俏三的妈有私情。

光棍儿顾林，睡觉时对媳妇儿的妹妹动手动脚，老婆知道后跟他离婚了。

光棍儿六软，12岁的时候，家里给他娶了媳妇儿，他还是孩子，不愿意同房，被媳妇儿骑身上毒打留下了阴影。六软是同性恋。

老杨是个寒酸的羊倌儿，年轻时把二丫头肚子搞大了，二丫头父母嫌老杨穷，让闺女堕胎。后来的三十年里，老杨一直跟二丫头纠缠不清。后来老杨买了一个四川的媳妇儿，这个媳妇儿被俏三看上，并被俏三买走。

《光棍儿》以极大的体量囊括了所有关于性的敏感话题：童养媳、卖淫、嫖妓、同性恋、拐卖妇女、老夫少妻等。

事实上，很多电影中都建构了一个有自己的存在方式、存在逻辑的村镇，比如管虎电影《杀生》里的长寿镇、《健忘村》里的健忘村以及《驴得水》里的偏远村落。

这个村落通常不受外面世界的影响，但是受不住外面世界的介入和冲击。它的存在方式本身，对绝大多数城市人的社交方式和道德逻辑构成了冲击。中国广大乡村里被认为是荒蛮的、未受教化的行为方式，在这里衍生出了自己的生存逻辑。 “不逾矩”的古训在这个村子里是没有道德约束力的，或者某种程度上，这个地方是没有道德的。

《光棍儿》电影中，在俏三爷爷的祭典仪式上，俏三请来了二人转歌队，大家起哄说“甚（什么）荤唱甚（什么）。”

俏三默许以后，演员唱：“自古有素就有荤，如果要是没有点荤，哪里能来这么多人，一男一女能作甚……”

镜头一半切到后面俏三爷爷的灵堂，一边切给前面嬉笑的人群。

女一号当之无愧是二丫头，她至少是三个光棍儿的姘头。大家对这个角色的口诛笔伐是比较多的。

唱戏的那天晚上，她先后去了三个光棍儿家，言语软糯温柔。月黑风高时她回到家，先是在院子里洗了澡，然后回到房间里。儿子健根（导演郝杰 饰）坐在炕边，正在埋头看书。

他们之间有一段这样的对话：

“眼看就高考了。”

“别着急，孩儿，慢慢来。”

“我今年要还考不上咋弄呢？”

“妈给你再补上它一年。”

“又白花一堆钱。”

“哎呀，好歹你爸爸是个干部了，咋也比别人家的强。”

看到这里，还是会对这个母亲心生恻隐之心。

电影后段对这部分有呼应，健根考上了大学，送录取通知书来的时候，几个光棍儿脸上都有喜悦，的确是“与有荣焉”。

老杨和顾林悄悄说“没少底垫人家”“不底垫人家，人白叫你去呢”，间接说明二丫头周旋于几个光棍儿之间，的确是为了给孩子多筹钱。

张家口顾家沟村，位置偏北，夏季短，昼夜温差大，干旱，这里的村民靠种瓜营生，大家都不富裕，要年复一年地供一个孩子读书是不容易的，这也是二丫头不得不这样做的原因之一。

顾家沟发生的很多事情是无解的，村民的行为让人觉得很卑琐之余，你又觉得他们那样做是有理由的、身不由已的。

城市化蚕食鲸吞着广袤的土地，人和很多村子都被连根拔起置于一种新的秩序中，他们一边战战兢兢地接受着这种安排，一边在丧失着自己身上某种有生命力的东西。大城市里散落的星星点点的农民是神情黯淡的、拘谨的、常被喝令的，他们是大城市里的弱势群体，这种弱势来自于他们对城市的逻辑一无所知。

《光棍儿》里，村民和城市有几次交手。

第一次是老杨去城市卖瓜，本应卖四百多，对方只给了一百，还把他打了一顿。被打的时候，镜头给到了马路边站着抽烟的几个男人，都是表情冷漠的看客。

第二次是城里的人来村子收瓜，村民们奔走相告，纷纷摘下瓜，推着送去给收瓜的人。收瓜人发现瓜里面有小的和烂的，拒绝收这样的瓜。于是村民们齐心协力把收瓜人打了一顿，还躺在车子底下不让走，愣是把瓜塞到人家车上。

这两个情节对比着看很有意思：一来，显然城市里的社群关系没有村子里的紧密；二来，城乡为界，矛盾不可调和，一个群体的人单枪匹马到另一个群体，总是容易落在下风。事实上，二者之间产生矛盾其实是因为对彼此有误解。

看了一些观众对《光棍儿》的评论，大家众口一辞都谈到了贫穷、落后。去年我曾去贵州出差，在贵阳市、在周边的县，看到的城市风物是和普通城市相仿的——高楼、大商场、街边小店、疾驰的汽车。

直到到了地扪侗寨，一条清澈见底的、奔腾的河流贯穿寨子，未被任何商业因素浸染。晚上家家户户点起昏暗的小灯，一家人围坐在低矮的方桌边吃饭，第二天一大早又起来开始新的劳作。

在这里，几个寨的孩子共用一所小学，他们甚至很少能吃到水果。在跟当地村民交流后发现，他们安于这里的生活，每天穿着民族服装，就像生活在桃花源中“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的人一样。

我们无法用城市人的眼光去看待村子里的人过得好不好。贫困的概念是相对的，或许我们认为的匮乏，正是他们甘之如饴的生活方式。

健根拿到录取通知书那天，老杨说“给完就算了，留下俩个闹球了（有什么用）”“紧了一事紧一事吧”。

后来买媳妇儿的时候，家徒四壁的老杨也拿出了6100块钱。老光棍儿对于生活的要求很低，他的钱更愿意用在周济相好的和讨媳妇儿上，甚至嫖妓上。性这个事情是他最在意、最当紧的，这就是他的生活方式。

乡村的逐渐湮灭，也是迥异的生活方式、语言习惯的丧失。我们饶有兴味地观看这部电影，或许将来的某一天，它也会变为一种史料存在。这在某种程度上让人反思城市化对于文明的摧残。

一个朋友曾说起，到了夏天他所在的深圳某园区所有的树都郁郁葱葱，树叶厚实宽大，“每一片树叶都像舌头一样，舔舐着人的嗅觉、人的脸，空气中满是荷尔蒙的气息。”

人感万物，万物化人。《光棍儿》将时间点置于夏天，溽热的太阳、玉米地、瓜田里郁郁葱葱的绿色，构成了一道天然的纱帐。破破烂烂的逼仄的小屋里，女人赤裸的臂膀、男人搭着花被子赤裸的上身，都是某种性暗示。

遇到丧事喜事，二人转歌队到村子里演出，歌曲的唱词很多都是淫词秽语，直白地描述人的生殖器官，调笑男女情事，艳曲亦鼓动人心。

影片很注意用音乐来丰富画面语言，音乐也和故事中人的心理形成呼应。老杨前后几次跟女人打交道受挫，自己闷在小屋子里听收音机、看电视，画面和背景音乐都很有张力。

老杨在买到四川媳妇以后，故事开始高潮迭起。

四川姑娘不愿意跟他，非要嫁给俏三，无奈之下，老杨把她转卖给俏三。四川媳妇跟俏三走了以后，背景音乐响起。

“当了光棍儿几十年呐，光棍儿要喝酒，光棍儿要抽烟，光棍儿的好处呀说也说不完。”这无疑是对老杨的一种自我解嘲和讽刺。

这一幕的镜头明暗对比明显，一个亮处是窗户上的喜字，另一个则是颓唐地坐在一角的老杨，老杨的位置非常边缘。这一段放的曲子跟一开始老杨和二丫头睡的那晚，曲子是一样的。

之后，老杨去城里嫖妓。几个外景镜头都很好，人在边缘，没有脸部特写，都是晚上，在大城市里更凸显出人物的卑微渺小。大城市的风物渐次入镜，是镜头叙事的舒张。

老杨并未顺利睡到姑娘，他缠着姑娘让还钱，最后姑娘转头一句声色俱厉的“三哥！”镜头转得干净利落，充满了幽默感。

上面这一幕中，老杨周身一片红色，这是他为四川媳妇装饰的婚房。

他只身坐着。这时，他已把转卖四川媳妇的钱都给了健根。去张家口市嫖妓未果回来后，电视里放的是“光棍儿朋友们留神听，晚上你睡不着就动脑筋，有了钱不要贪婪别的女人，尘世上的赖女人，爱钱她不爱你的人”。

听到触心处，老杨手舞足蹈。接连走背运，他已经被消耗到一定程度，只能苦中作乐了。

四川姑娘又出现在老杨的屋子里，想卖身酬一些回四川的钱，而她嫁给的俏三一家因为害怕她回了四川不再回来而拒绝提供路费。然后，老杨被俏三打了。

影片中的这一段高潮迭起。走投无路的老杨决定去六软家避一避，谁知睡在床上时，六软对他又搂又抱。

最后一幕是老杨和顾林就为什么六软是同性恋的事情聊天。

顾林吹嘘自己见多识广：“顾家沟的事儿我什么不知道”“你妈年轻的时候想吃个土豆还得去我家。”

老杨说：“我听也没听说过（你说的）这些。”

顾林说：“你才活了几天你知道个甚？”“你还是我的了（你是我生的）” 

老杨说：“哎，透你娘的尽瞎说。”

《光棍儿》让人觉得很触动还有一个原因——制造不适。四个皮肤黝黑、满脸沟壑、衣服破烂的老头儿，咋一看就是性能力萎缩的样子，换成四个精壮的小伙儿演，应该是一出类似《盲山》《喊山》之类的犯罪题材故事。四个老光棍儿，给故事添了很多悲凉。

老杨买的媳妇儿和他去城市嫖妓找的姑娘都是年轻漂亮白净的，这种视觉上的冲突让人看了很难受。

此外，影片中的性暗示无处不在。包括影片开始一个小孩子拿着棍子一下下戳墙，其实是导演用很狡黠的幽默感为接下来的故事做铺垫。

但是看《光棍儿》很难让人产生情欲。灵堂前三俗得要命的唱词，黝黑脏脏的小老头儿，凄凄楚楚的被拐卖的姑娘，表情淡漠、讨价还价的妓女，共同构成了一个极有悲剧意蕴和黑色幽默的大戏，然而戏的内里却充满了荒蛮凄怆。

影片中有很多隐喻，比如12岁的六软成婚那天，他一直呆呆地看着一张壁画，画上是两只依偎着走的鸭子。鸭是男妓、娈童的俗称。六软为同性恋，在12岁的时候已经露出端倪。六软在光棍儿团里家境最好，最守规矩讲道理，穿得也板正。

万全之地，原是京畿要塞，乾隆年间的《万全县志》言：“自圣朝光宅中土，克灵承于旅辄曏之。衽戈洳铁之侞，宅邑继居乃有干，有年开于民之丽，其秀儒、魁士亦惟升歌三肄，视昔益彬彬焉。”

影片中有一段六软小时候娶童养媳的情景，在六软婚礼上，迎宾人吊着嗓子说：“大辈儿多，小辈儿少，安排不好座位你别恼。荞麦尖，圆豆圆，十里的乡俗不一样。走河道，随河礼，有些地方不由己。”把道理说得很客套好听。

还有影片开头小孩子们唱的歌谣：“花轱辘车套白马，白马不走拿鞭打。一鞭打到姥姥家，姥姥叫我上炕头，姥爷叫我吃馒头，舅舅骂我干杏头。舅母舅母你别搁扭，不吃你的饭，不喝你的酒，当天来了当天走。”将亲眷之间微妙的疏离通过歌谣呈现了出来。

通过这些歌谣，能看到一个地区历史与文化的变迁。同时，这些歌谣也像是这部充满了淫辞俗语的影片中一些和缓的内容。

《光棍儿》的画面很有张力，一些细节处理很有魔幻感。

比如这个人们在灵堂大笑的镜头。 

老杨颓然地靠在墙上抽烟的镜头，加上背后墙上的画后，显得尤为丰富。

以及无处不在的异常鲜艳的大红、大花被子和墙上剥蚀的、有象征意味的彩绘。

最后几乎是演员话还没说完，音乐声就响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