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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晓群 朱立利|沈公的晚年

俞晓群 朱立利
2022-01-10 10:23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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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记:2021年1月10日,沈昌文先生去世,不久三联书店开始张罗为老人家出版纪念文章。5月间编委会开会,研究收入文章的篇目,谈到沈公晚年与俞晓群、朱立利等人接触较多。俞晓群的文章《没有沈公的日子》已经收入其中了,而在沈公晚年的日常生活中,朱立利做了很多事情,是否请他也写一篇纪念文章呢?俞朱二人商量:沈公去世前十年,即2009至2020年,发生了很多事情,有些与工作有关,更多的是生活中的琐事,零零碎碎,正经写起文章来,很难收入其中。那就采取断想的形式,每人回忆一段旧日的时光,把这些故事串起来。那里有许多沈公的生活细节,很值得记忆,也是读者很想知道的一些事情。

俞晓群:说到沈公的晚年,应该如何界定“晚年”的时限呢?在我的观念中,大约是在2009年。这一年7月,我来到北京海豚出版社工作。上班后的第二天中午,我约沈公小聚,那时他还在帮助郝明义先生做事情。北京的7月很热,沈公找一家小酒馆,我们面对面坐着喝冰啤酒。他对我说:“如今我已经年近八十岁,做不动事情了,最多只能帮闲。再说海豚出版社是一家儿童出版社,我们还能做些什么呢?”我说:“您不老,我做事情还需要您的领导。现在我常住北京,见面方便了,我会经常来拜访您。海豚社的工作,容我慢慢安排。”到了年底,一天中午与沈公小聚,我说要接续“新世纪万有文库”,在海豚出版社出版一套新的文库,也就是后来的“海豚书馆”。沈公说:“可以啊,但要去上海把陆灏请出来。不过我年龄大了,现在出门需要白大夫批准。”我跟白大夫通电话,白大夫说:“老沈去上海可以,但要约法三章:一是住酒店要暖和些,二是老沈喝啤酒最多一瓶,三是以后老沈出门,除了上海,其他地方就不要去了。”白大夫的嘱咐我一一答应,后来白大夫又来电话说:“你是领导,工作太忙,以后老沈的事情,让你的助手跟我联系就可以。”说到我的助手,最初是李忠孝,他原来是辽宁教育出版社总编室主任,来到海豚出版社做总编室主任,经常跟随我跑来跑去。每次因公出差,他都要事先给白大夫打电话请示,批准后才能安排行程。后来李忠孝担任海豚社社长助理,事情太多了,身体又不太好,家还在外地,因此行政办公室主任朱立利参与过来,协助我们的工作,还要管理沈公的一些事情。大约从2013年开始,一直到沈公去世,沈家的大事小情,经常会找朱立利来做了。

俞晓群与沈公合影

朱立利:我原来在首钢工作。2009年底,来到中国外文局海豚出版社,做行政办公室主任。我认识沈公很早,但真正接触大约是在2010年。当时沈公几乎每天都会来海豚出版社,他早晨从家里出来,先走路到三联书店取信看书,然后乘1路公共汽车,到百万庄大街外文局站下车,十分方便。最初他经常到总编室去找李忠孝,有时李忠孝忙不过来或不在,他就会来到行政办公室,我专门为老人家摆放了沙发,陪他喝茶聊天。后来李忠孝做了社长助理,不在总编室工作了,我的办公室名正言顺成了沈公的第一落脚点。他有时来休息,有时来取书信。我不在办公室时,怕沈公来时无处落脚,我就一直开着办公室的门。沈公经常自己走进来,外间的工作人员给他沏上茶,他在那里翻看我架上的样书,见到那本需要,就会放到他的包里,留下一个纸条,写道:“老朱,书我拿走了!”“老朱,你不在,取走几册样书。我们很久没聚了!”这么些年,我一直留着这些纸条,大约有十五六张。

日常我还帮助沈公安排一些具体的事情,比如找编辑谈书稿、为新书签名钤印、寻找他需要的书、安排各种活动等。记得有一次,我陪沈公去编辑室为新书签字。签好书后,小编们都站起来为沈公送行,沈公见状笑着说:“谢谢你们,我送给你们每人一本书,欢迎你们将来参加我的追悼会。”小编们楞在那里,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只有站着傻笑。

俞晓群:我在海豚出版社工作九年期间,沈公重点参与了两件事情:一是组织策划书稿,有出版社的书稿,比如“海豚书馆”“几米绘本”“蔡志忠漫画系列”等;还有他自己的著作,我们确定,每年为他老人家出版一本书,有《八十溯往》《也无风雨也无晴》《师承集》《师承集续编》《阁楼人语》等。再一是参加各类文化活动,请他老人家站台助威,每年8月的上海书展,他都非常乐意前往。到那里参加他自己的新书发布会,还参加“两海会”,即上海书店出版社与海豚出版社的联谊会,介绍“海上文库”与“海豚书馆”。再如海豚出版社每周在北京的新书发布会,他一般也会光临,坐在嘉宾席上,讲一些鼓励的话,表示对我们的支持。还有拜见一些知名作者,比如蔡志忠先生,我通过台湾大块出版公司,出版蔡先生的著作,却一直未能见面。那时蔡先生长期在杭州居住,沈公是蔡先生的老熟人,他亲自带着我们去杭州,与蔡先生见面。

朱立利:沈公出差,一路照料,一般是李忠孝或我的责任。沈公最喜欢去上海,或者说他晚年只去上海,请他去其他的城市,他都会说:“我年龄大了,走不动了。”或者说:“白大夫不同意我去。”借口推掉。比如2011年“三老集”出版,其中有沈公《八十溯往》、钟叔河《记得青山那一边》、朱正《序和跋》,出版后湖南熬吧书店组织座谈会,请沈公、俞社长参加,都没能成行。他晚年除了去上海,大约只去过深圳,胡洪侠为他过生日。上海就不同了,一年去上一两次,沈公都会欣然同意。到了上海,沈公马上兴奋起来,故地重游,故友重逢,他每天一有空,就独自一人,在老街道上四处游逛。最初几年我们还没在意,后来沈公的耳朵越来越背了,我们又盯不住他,一会儿人就没影了。我们担心起来,因此再出门时,要请家人陪伴,沈公的女儿沈懿、沈双,还有外孙谭肖都同行过,他们了解沈公的习性,还可以随时向白大夫汇报告状。这样一来,沈公老实了很多,过量饮酒、擅自出行等行为,也有所收敛。

为沈公庆祝生日

当然沈公在外,还是有失控的时候。记得2015年,他带着我们去杭州见蔡志忠先生。当天晚上,蔡先生请我们吃日本餐,喝日本清酒。一直喝到下半夜,沈公实在挺不住了,又不肯在蔡先生面前服输,躺在日式的地板上睡了一会儿,爬起来还要喝。回到了酒店,他又对我说:“我明天早晨去西湖走走,你们不要管我。”吓得我一夜无眠,第二天早晨三点半钟,我提前下楼,站在酒店门前等候。到了四点钟,沈公兴致勃勃地走了出来,见到我还说:“你怎么一直站在这里,没上楼睡觉啊?”

俞晓群:我们都知道,沈公有一个书房,号称“二房”,里面有很多积攒多年的重要资料。后来我们为他编书,许多内容都是从这里整理出来的,比如《八十溯往》《师承集》《师承集续编》《八八沈公》等。他几次对我说:“我陆续整理出很多资料,有时间你让老朱过来一下,把资料拉走。”一直到2020年,我们希望翌年再为沈公出版一本文集,8月份去上海书展首发,庆祝老人家九十岁寿诞。沈公说:“我老了,实在弄不动了,还是让老朱来我的书房,把相关的资料拿走吧,你们自己先整理。”最终书未出成,人已离去,留下一段深深的遗憾。

朱立利:我们按照沈公的指示,从他的“二房”里,陆续取出来一些资料,都是我经手办理的。在海豚出版社编《师承集》《师承集续编》时,沈公交给我们两批资料。2020年,我们准备为沈公编九十岁纪念文集,我又去取来了几大箱资料,其中有与季羡林、李慎之、吕叔湘等人的通信。沈公已经按照人物的姓名首字母顺序,排列归类,整齐清晰。

俞晓群:2018年我退休后,王强支持我们成立草鹭文化公司。王强一直说,中国出版家,他最看重沈昌文先生。说实话,我们能够得到资本界的青睐,沈公的声誉与人品,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2019年,我们与浙江大学出版社启真馆合作,出版了《八八沈公》,接着重装了沈公的许多旧作,如《编辑手册》《师承集》《师承集续编》《也无风雨也无晴》《阁楼人语》《八十溯往》《知道》等。在几年的时间里,沈公忙着为新书拍靓照,忙着参加新书发布活动,忙着为新书、重装书签字。有时来工作室,有时来到书店售书现场,直到去世前不久,即2020年12月,他还会接待朱立利与小编们,为他的著作签字留言。

最近三年,我们几乎每月都要请沈公出来小聚一下。有一帮朋友,号称鲸鱼堂成员,有谢其章、徐时霖、于奇、陈冠中、张冠生、吴兴文、赵国忠、顾犇、安建达、王志毅等,几位朋友轮流坐庄,选一家小酒馆,围坐在沈公身旁,嘻嘻哈哈,谈天说地。沈公不用车接车送,朱立利通过邮件发给他酒馆的地址,他就会定时赶来。喝上一瓶啤酒,吃上一份醉虾,说上几段旧事。直到疫情前,一次晚上小聚,沈公迷路了,晚过一个多小时才找到酒馆,当时把我们吓坏了,此后与沈懿约定,再请沈公出来时,一定要有人接送。

沈公在书架前

朱立利:沈公耳朵背,不愿意接听电话。开始他只接邮件,每邮必复。如果不回复,一定是有事情或者生病了。后来说不清什么原因,邮件不顺畅了,沈公时常说收不到,只好改由我与沈懿通电话,约好与沈公见面的时间地点,沈懿转告白大夫批准,最后由沈公执行。自从他2019年迷路之后,再出来参加活动,几乎都是我开车去接他。2020年10月18日,沈懿打来电话,他说沈公病了,让我出一趟车,送沈公去住院。见面时沈公连声说:“我没事,过几天出来,你们还要请我喝酒。”不久沈公果然无事,很快出院了,我们又聚会了几次,还为他老人家祝寿。他兴致很高,主动要喝啤酒,餐后合影时还唱起歌来。但从沈公的面色与腿脚上看,老人家确实病了。最后一次见面是2020年12月9日,我带着草鹭的两位编辑去沈家,请沈公来到离家不远的一个小酒馆,一边喝酒,一边签书。开始沈公还很兴奋,不一会儿就累了,他说:“对不起,我坐不住了。帮我拿着酒菜与书稿,回家去享用吧。”不久俞总要去沈家看望沈公,但小区里出现了疑似病例,不让陌生人随意出入,只好作罢。没想到这一别竟是永别了。

俞晓群:沈公九十岁离去,说是无疾而终,但我觉得,还是有两个因素的影响:一是疫情,他很久出不了家门,那样一位闲不住的人,如此限行,严重影响了他的精神状态。二是2020年7月,白大夫生病住院。在半年多的时间里,沈公的生活开始没有了依托与规律,虽然沈懿辛辛苦苦,全力看护,但沈公还是离不开白大夫在身边的关爱与关心。

朱立利:我们都知道,许多年来,白大夫根据沈公的身体状况,每天让他吃一大把药,还控制沈公每天的饮食。白大夫与沈懿对沈公无微不至的看护,我们亲眼所见,非常感动。白大夫与沈公同岁,身体一直很好,只是腿脚有些问题,但头脑非常清楚。直到2020年4月,老人家还在给俞总与我看病,给我的家人看病,给我们开药方。2021年9月,沈公九十寿诞之前,我们去看望白大夫,她坐在轮椅上,头脑还很清楚,见面就叫出了我们的名字。

俞晓群:我一直觉得,二位老人是世上最好的人。他们一生兢兢业业,辛辛苦苦,对人温良恭俭让,让我们由衷地敬佩,也是我们做人做事的楷模。他们的女儿沈懿、沈双,深得父母家传,处事平平静静,大方得体。最近草鹭文化组织出版《沈昌文集》,我们与她们商量版权的事情,沈双几次说:“你们就像我们家人一样,都是我爸最好的朋友。编文集的事情听从你们的安排,我们没有意见。”

    责任编辑:郑诗亮
    校对:张亮亮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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