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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幅巨大的唐卡从黑暗中浮现出来 | 戴思杰:菩提迦耶(节选二)

2022-01-19 18:03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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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戴思杰 花城

十二岁的少年之遇,让女孩格香九认识了正在绘制唐卡的聋哑神童玛多,被玛多笔下贴近神佛的斑斓色彩所震撼和感召。两个少年从此命运关联,相互治愈相互救赎。当信仰与艺术碰撞,当艺术与生命碰撞,传承千年的唐卡文化、精妙绝伦的绘画技艺、魅力独特的宝石岩彩、古老神秘的仪轨仪式……华裔旅法作家戴思杰的长篇小说《菩提迦耶》,展开了唐卡画师庄严而华美的艺术世界,以远离世俗尘嚣的静美姿态,探讨了有关生死、亲情、爱情、承诺、守变等人类共同的命题。

菩提迦耶

戴思杰

原载于《花城》2022年第1期

节选约7000字,阅读约需14分钟

第一部

1

格香九

......

五年之后我再次走进结古镇集市广场。果然如我所料,已经收市了。广场和上一次来的时候一样,几乎没什么人。我光着脚穿过广场,在集市的西边,找到了阿乃说的那条街。两边都是藏式的老宅子,阴影中的阳台、窗、紧闭的大门,我走到街的尽头。石板铺成的路面缓缓向后退去,出现了一个土墙围成的院子。院墙用雪白的石灰刷过,可以看到里面的二层木房的屋顶上飘扬着经幡。院子的大门上有一个铜环。门上贴着纸条:阿巴今天外出。

阿巴的院门前有几级台阶,我坐到上面等他回家时,竟然睡着了。等我醒来,云层后面已升起一轮惨淡的月亮。阿巴上哪儿去了呢?会不会到哪个村子“施法”去了?听阿乃说,结古镇周围那些已经变成“半农半牧”的藏民,常常请他去“施法”,驱逐冰雹,灵验极了,连续几年,地里的青稞都逃过了冰雹的摧残。也许,草原上哪家牧民,像我阿爸一样出了大麻烦,请他去救急,此时此刻,他正在把咀嚼了树根之后的唾液,雨雾一般地喷在病家帐篷的各个角落。

我想起包里还有一些糌粑。我一边吃糌粑,一边就朝着集市广场走去。夜深人静。远远望去,仿佛有一片游云的阴影从广场上飘过——一群等待出售的羊,正在抢先占据第二天早市的最佳位置。集市广场用石块铺成。有三条小街在此交会,我选了南边的一条街,继续我孤独的夜游。这条街简直不能和阿巴家的那条街相提并论,几乎不能称之为一条街:它是一个巨大的工地,或者说一个工地接着一个工地:州医院、邮电局、水利局、气象台……全都正在修建之中。尘土在夜空中飞扬,耸入云雾的探照灯下,黑色的人影推动着两轮小车,排成一条线地登上高陡的、由木板搭起的斜坡,直至斜坡的顶端,就像悬崖边骤然直立的惊马一般。小推车被他们猛地竖立起来,里面的沙土倾倒在陡壁下隆隆旋转的水泥搅拌器中。

我不喜欢水泥搅拌器。阿爸带着我在山里玩,有时他把巨石推下长满树的峡谷,那可比小推车倒沙土壮观多了!他一看见路边松动的巉岩,或者是站立不稳的大石头,他都会把它们“扫光”,以免给后来的路人造成伤害或障碍。阿爸几乎不费吹灰之力,稍稍把巨石一推,巨石就俯首帖耳地向山下滚去。它越滚越快,发出的声音越来越大,简直是震耳欲聋呢。滚动的巨石所到之处,见树就撞树;遇到山岩,就砸它个粉碎。小石头、松土都跟着它狂奔,一时间尘土飞扬。树林里惊鸟乱飞,一群群野兽发出吼叫,各种声音混为一片。即使巨石最后停止了滚动,山谷中还久久地荡漾着它坠落的回声。

沿着那条灯火通明的“工地”大道,我一直走到了扎曲河边。对岸,在深蓝色的木它梅玛山后面,月亮若隐若现。一艘货船吐着黑色的烟柱。它走得那么慢,仿佛被一群看不见的牦牛拖拽着,朝着结古寺的方向挪动。我喜欢大河。牦牛和羊最喜欢的也是大河和大河流过的水草繁茂之地。别看牦牛身形巨大,每一头重约半吨,但它们可以说都是游泳健将。我家有好几头牦牛,还能驮着上百公斤的包,在河中游来游去。

河水映现出天空中飘忽的白云。那艘货船在黑光闪闪的水面上,缓慢地留下白色的尾迹,终于从我的视野中消失了。工地隆隆的搅拌机声音也听不见了。世界突然变得一片寂静。我自己的脚步声,甚至呼吸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节奏分明。我沿着河岸狂跑起来,路过一家煤炭仓库,围墙后面,是一座又一座高高的煤堆。我一直跑到牛羊屠宰场,才放缓了脚步。我想起阿爸骑着马,我坐在他的鞍桥的前面,从这河岸走过时,他告诉我,以前结古镇——那会儿还不叫玉树——是青海和西藏的交通枢纽,一个商业重镇。来自印度、俄罗斯、中国内地的骆驼商队,长途跋涉,穿过喜马拉雅山、天山、昆仑山、百里无人的大戈壁,汇集在扎曲河的岸边。卸货和装货从不间断:羊毛及各种动物的皮毛、氆氇、奶酪、黄油、青稞、小麦、硝石、建筑木材、大黄、麝香、虫草、藏红花、铜和铁矿石、钢、机器、大理石……在这个青藏高原最大的市场上,无论你想买什么,就有什么。各种货物从扎曲河运往五湖四海。这条河的运输,曾经在1930年前后达到巅峰,后来逐渐衰落,船越来越少。虽然不是完全陷于停顿,但是那些他曾见过的宏伟的巨型轮船,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突然想起了我的任务:要把卖“白毛”的钱交给阿巴。天哪!我已经迷路了。我以为立刻向左拐,走一段后再往南去,就可以回到集市广场。但是,没想到走过的不是街道,四周也不见房屋。我穿越了一片田野,进入松树林,接着又是荒凉的原野,甚至可以看见深黑色的辽阔的牧场和荒凉的山脉模糊的轮廓。根据月亮的方位,我决定掉头,往西走。没走多远,我又开始怀疑是不是再次弄错了方向。这时,一座古老的石房子像是从地里蹦出来的一样,出现在南边的一个小山坡上,在这个明澈的夜晚,在繁星密布的天空下,发出一种金刚石的光泽。

顺着一条小路上坡,我来到了它的正面。昔日想必是威风凛凛的铁门,已经长满了铁锈,被野草和荨麻所包围。左边的门扉,在抵挡了多年的高原狂风的冲击后,已经朝里倒下;右边的门扉,还在努力地抗争着,靠着一根铰链和自身的重量支撑住,尽管已经开始陷入地面,但是还没有倒下。我感觉到里面有人居住,它不会是一堆长满荆棘的废墟,不会是一堆残砖烂瓦的空房子。它臂断肢残,伤痕累累,但仍然屹立着,好像笼罩在一团沉寂无声的、高贵的光晕中。好像这座铁门里弥漫着从空中投下的神秘之光,保护着石房子的业主。

果然有人。我刚从右边尚未坍塌的门扉走进去,就听到一阵舂米的声音。

我不知道,别的藏族牧民家的小孩能不能如此轻易地下这么一个判断。但我妈是从四川来的羌族,喜欢吃米饭。我也继承了她的喜好,对这种有节奏的,在石臼中捣碎谷米的声音,实在是太熟悉了。

我循声而去,到了一个院子。院子没有点灯,只有右边一间屋亮着。捣米的声音就是从那儿传出来的。我朝着那间屋走去。

在朦胧的逆光中,一个蹲着的男孩,头上戴着一顶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帽子(雪白的、高耸的、直筒筒的、没有边,不知是狐狸的还是骆驼的毛,看上去十分柔软)。他手中的石杵——一个近乎黑色的圆柱棒,握在一个孩子的手中,显得多么粗大啊!当它慢慢地升起时,它的黑影在墙上显得多么雄壮粗犷,仿佛随时都将从孩子的手中掉下来,把石臼砸得粉碎。我没有想到他捣碎的不是谷物。当我看见石臼里被石杵捣碎的竟是一小撮闪闪发光的颗粒时,有一种梦幻的感觉。更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是,这些颗粒是蓝色的,不,确切地说,是近乎深绿的蓝色。我立刻想起了母亲的某个忌日,阿爸给我看了一个她留下来的首饰盒,打开之后,红色的丝绒上,放着一只戒指。阿爸问我,戒指是什么颜色?蓝色。拿起来对着光仔细看看。天哪!它怎么变成了绿色!孩子,这就对了。它叫绿松石。所有的藏族女人,这一生必须有一件绿松石的首饰。你阿妈入乡随俗,珍贵的绿松石成了她的最爱。

戴着白色兽毛帽的小男孩——我估计他和我年龄差不多——太专注了,居然没有看到我。旁边的小桌上,燃着一盏酥油灯,把我的身影投在地上,他也没有看见。他的双眼聚焦在石臼上。他看着矿石的颗粒化为细末。他用手指在石臼中取了一小撮矿石的粉末,在灯光下细细打量。当他把粉末撒回石臼时,仿佛是一只绿色的蝴蝶,抖动了一下翅膀,蓝色,不,近乎绿色的细末在灯光中飞扬,闪闪烁烁,再次向我肯定,小男孩在石臼中捣为粉末的,确实就是绿松石。

我在他身旁蹲下,从他手里拿过石杵。他大吃一惊,目不转睛地盯着我,一言不发,盯着一个仿佛从地底下钻出来的小幽灵。我举起石杵,开始捣捶。石杵有些沉重,但很快我就适应了。我简直不敢想。我的天!格香九你在干什么啊!你捣碎的是世界上最昂贵的宝石之一啊!

男孩把一个小瓶的液体倒了几滴在石臼里。他小心翼翼。灯光下,每一滴液体(我后来才知道是一种特殊的胶水)来到小瓶瓶口的边缘,自身重量把它拉长了,像是一个逐渐形成的梨子。它又缩小了,它在即将缩回小瓶里的时候,又鼓了起来,一滴梨形的液体落在热乎乎的石臼里。

小男孩从我手中拿过石杵,不再捣了,而是开始研磨。绿松石的细粉变得黏稠起来,他又补加了几滴胶水,继续研磨。

我的目光被桌上一排玻璃大瓶吸引过去了,是六个大瓶。每个瓶子里都放着一种珍贵的矿石,来源于西宁的一个宝石商店。大瓶的瓶盖上,连宝石商留下的标签都没有揭去。标签上清楚地标明了宝石或半宝石的产地、名称乃至每一克的价格。比如,第一瓶的标签上写着绿松石,产地:波斯,每一克价格:两克黄金。瓶子里放着一块矿石,或者说是还剩下的一块,像是一段绿幽幽的铮铮铁骨,在瓶子里熠熠发亮。第二个瓶子里的矿石,是青金石,来自阿富汗。价格不低于绿松石。残缺、凹凸不平,比青海湖的湖水更蓝。这种蓝色我只见过一次:我们曾在扎朵镇附近草原放牧,称多县境内发生地震,然后,接连下了四十天倾盆大雨,当雨终于停止了,我们带着牦牛,从躲藏了数周的山洞里走出来时,那一天的天空,一种从未见过的纯蓝,和瓶子里的这块矿石不相上下。

第三个大瓶的标签上,注明的是“孔雀绿”。在学校里曾学过“孔雀”和“绿”,但从来没想过这三个字会组合在一起,去定义一种矿石。当它放在瓶里,我还以为是一块覆盖着铜绿的金属呢。我实在太调皮了,竟然当着男孩的面(他盯着我,一直保持沉默)打开瓶盖,取出来一看,它确实是矿石,柔和妩媚得像锦葵的绿叶。其华丽和高贵,比绿松石和青金石,不仅毫不逊色,甚至还更胜一筹呢。第四个大瓶里盛放的是雌黄。灰色带点橘黄,仿佛有人在这块晶体般的矿石上随意遍洒了鲜黄色的斑块,像大滴大滴的新鲜的油漆。我把它放在手上时,才发现它不像其他的岩石那么坚硬;我的手指不小心在上面留下一道划痕。它有点像云母片一样,层层叠叠。在玻璃瓶外,它立刻失去光泽,变得暗淡起来。

最后一个瓶子里并不是盛放着大块的矿石,而是一小粒一小粒的,来自湖南的朱砂。像尚未雕琢过的,棱角还不分明的天然红宝石,晶莹剔透。每一个小粒,清晰地映出酥油灯黄色的火苗。忽然一阵夜风吹过,只见这一片红宝石光影晃动,令人想到一队高贵的巫女从天而降,几乎可以听见她们的衣裙曳地发出的簌簌声。

我一定是太愚钝了,居然没有猜测这些矿石的用途,只是傻傻地看着男孩捣研绿松石。我已经完全被这个五颜六色的房间迷惑了。所以,当他露出左臂——确切地说是左前臂:从手腕至肘关节,每一寸肌肤,如此地色彩斑斓,我惊呆了。它让人想到的是某个彩色图案的文身,但更丰富,更汪洋恣肆,不拘一格。最震撼的是它更厚实,数不清的颜料(一定就是这些矿石研磨出的颜料)一层覆一层,像层积的页岩,在这只前臂(一个男孩的前臂!)形成了一层彩色的痂皮。当然,并不是一层有着统一厚度的痂皮:有的地方更厚,已经结壳了,变硬了;而另一些地方,颜料好像刚刚喷射而出、在山岩间流淌的火山岩浆,已经开始冷却,却还没有完全定型。然而,即使在这个时候,我也没有理解这只手臂上的颜料的用途。男孩从抽屉里取出一支毛笔,将笔尖伸到石臼的深处,蘸上绿松石捣成的颜料,在他的左前臂上,应该说是在肘弯稍高处——那儿还是一片尚未被那层彩色结痂硬皮所占领的处女地——画了一笔:泛着绿光的蓝色颗粒,像梦一般地浸入他的肌肤。天哪!我竟然在这一瞬间才恍然大悟:这只手臂是他的调色板!

我想起了父亲讲起过的一个照相师。我家帐篷里挂着母亲的肖像,就是他照的。据父亲说,由于长期将手浸泡在显影和定影的药水池中,照相师的前臂上覆盖着一层细腻的霜雪一般的,永远无法洗掉的银屑,闪闪发亮。父亲并没有亲眼一睹,只是听这个照相师向我的母亲炫耀:当他在阳光下露出前臂时,这一层银屑的颜色就会渐渐变深,自动进入显影状态,可以把她——照相师声称终生第一次见到的真正可以称得上美丽的女人——拍录印现在他的手臂的皮肤上。

我看着男孩在他的手臂上试色:他仔细地观察颜色的效果之后,面无表情,把颜料倒在一个小碟中。他拿着小碟,走出了这间屋。

尽管我脑子里正在想,必须赶快回到集市广场,去阿巴家交钱;但我的双腿竟不听使唤,亦步亦趋跟着男孩向院子里走去。

那座古老的石头房子坐落在黑黝黝的院子的深处。几级台阶,通向入口处的主门。男孩并没有走进石房子,而是朝着这座房子的左边走去。那儿,在院墙下,矗立着一个用竹竿搭起的脚手架。男孩拿着颜料小碟,从一个小梯登上脚手架。他走在上面,简直没有在爬梯的感觉。他不可思议地向上飘去。从高处传来划火柴的声音,然后我看见火苗在风中摇摇欲熄。他用手掌去保护火苗。黄色的光从他的指缝间流溢出来。他点亮了一个灯笼。一幅巨大的画从黑暗中浮现出来。是一幅唐卡。我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抬头仰望,但还是不能看见它的全貌。我又退后一米,也还不行。我一边寻找着观看的最佳距离,一边想到,原来整个夜晚:穿越结古镇,梦游般漫步,迷路,狂跑,月光下古老的石房子,半坍塌的大门,深夜石杵撞击石臼的声音,小屋里忽明忽暗的酥油灯,框架上盛放着矿石的玻璃瓶,空旷的院子……一切都向着一个中心汇集而来——这幅巨大的唐卡。

为了保护它不受寒风的袭击,支撑着这幅唐卡的院墙上加修了一段新墙,两者的高度才基本一致。如果说这幅唐卡的高度一点不亚于院子里那座古老石房子的屋顶,那么它的宽度,几乎是院子大门的两倍。我继续后退已经到了院子的中央方能把整幅唐卡揽入眼中:画的是坐在莲花座上的释迦牟尼。虽然尚未结束,但佛陀脸部精细的刻画,衣褶边缘,背光中的金丝云团,都已经完成了。

我站在如此大的一幅唐卡前,双眼慢慢适应了它的光、色彩,超大比例的身体的各个部分,超越现实的时空。

竹制的脚手架只覆盖了巨幅唐卡的一个部分——已经消融在阴影之中。一手持颜料小碟,一手持笔的小男孩,站在脚手架的顶端作画。距离太远,我无法看清他的画笔动作。他全身凝然不动,已经成为这幅唐卡巨画的一个局部、一个细节。当他突然转过身,朝着我做了一个手势,邀请我沿着小梯登上脚手架时,我仿佛觉得是巨幅唐卡的一个人物像魔术一般动了起来。

小梯显得特别高,其中好几级,原来的木档早就坏了,被胡乱绑扎的木条和竹棍代替。我的脚一踩上去,就嘎吱吱地乱响一气。他没有在小梯的上方来拉我一把。男孩——不,一个能够绘制如此巨幅唐卡的可以被称为“神童”了——坐在一块木板上,四周全是画笔、抹布、颜料小碟等。那块木板放在脚手架的顶端,或者说,放在横竖交叉的竹管上,没有固定的设施,也没用绳索把它和竹架绑在一起。我壮着胆,跨了一大步,脚踩在他的这块木板上。失去平衡的木板,差点让我俩从脚手架上摔下去。我一慌,立刻蹲下,双手紧抓着竹架,两条腿也就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

小画师只是微微一笑。这时我有点纳闷,从小屋里捣研颜料开始,他一直没有对我说话,连一个字也没有,更不用说问我叫什么名字,打哪儿来,到哪儿去,等等。他用画笔蘸蘸捣研的绿松石颜料,在前臂调色,然后,他伸出舌头,用舌端去舔湿画笔的笔端,慢慢地,一下接一下,直到绿松石的颜料已经在舌苔上染上一小滴蓝绿色时,画笔的笔毛终于在唾液的滋润下,形成了很细很细的尖锋时,他才开始下笔作画。

他一直没有和我说话,我想,也许,这个唐卡神童来自一个遥远的藏区,比如拉萨或者西宁,他只会说那里的藏语,而他知道,玉树说的是康巴语,他的拉萨话,或者是安多话,在我们这儿谁也听不懂,所以他干脆沉默不语吗?

突然,他转身看着我,微笑了一下,伸出手来,拉着我往小梯走去。这是我第一次接触到如此与众不同的手。平时,我周围的孩子们多是来自劳动人民的家庭,牧民为主,也有农民、拖拉机的驾驶员,甚至农药化肥厂的子弟。他们虽还是孩子,手上还不像他们的长辈一样,长出一簇簇黑色的长毛,但他们的指头已经变成方形,指缝里嵌满了黑色的油腻泥土,或是牦牛或羊粪便的渣滓。他们的手掌已经结了一层硬茧。而这个小画师的手比一般孩子的手更大,手指细而长,皮肤是那么细腻、白皙、光滑,指甲泛着光泽。和他用作调色板的前臂相反,他的手上没有颜料留下的斑点,干干净净。

脚手架是三层结构的,他顺着小梯,把我带到中间一层。他蹲了下来,用手指给我看唐卡中的一个次要人物:佛的一个年轻侍女。她站在佛的下方一个很不显眼的位置,完全不按正常的比例,看上去比佛陀小很多。如果不是这幅画的画师亲自指出的话,我一定不会注意到她的存在。当然,就更不用说她手中摇动的一把孔雀羽毛宝扇了。小画师拿出一个黑色的、硬塑料外壳的罩子。他把这个罩子扣在我的右眼的眼眶上。瞬息之间,侍女的宝扇在我眼前变成了一个纤毫毕现的微型世界:远处的地平线,此起彼伏的群山,一排峰峦的侧影,一条蜿蜒曲折的河流,一道雾气弥漫的山谷,一只独角兽(佛陀数以千计的前生之一)正将一个坠入悬崖的人,背在身后,沿着峭壁,向上攀登。可以分辨出受伤者的五官,鼻和嘴里涌出的鲜血,他身穿的藏袍上细密流畅的衣褶,山上树木的枝叶,深渊中飘过的云雾。独角兽身披的白色鬃毛,在山风中微微飘拂,头部正中凸出的螺旋状的角上的每一道曲线,全都被小画师表现得惟妙惟肖。这个仅比我的拇指的指甲稍大的扇子,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看见的微型艺术品。

……

【节选于《花城》2022年第1期,责编李倩倩。点击文末“阅读原文”即可购买纸刊。】

作者简介

旅法作家、导演,创作法文小说七部、中文小说两部,代表作《巴尔扎克和小裁缝》《猎梦人》《永声树》《布达拉宫的地窖》等,曾获法国费米娜文学奖、意大利G.Acerbi国际文学奖、法兰西学院埃尔维·德吕昂大奖,以及法国2019年宗教文学奖和2020年历史文学大奖等;导演法国影片五部、中国影片两部,代表作《巴尔扎克和小裁缝》《植物园》《夜孔雀》等,曾获威尼斯电影节青年导演短片奖、第40届蒙特利尔电影节最佳中国电影金奖,作品曾入围第55届戛纳电影节注目单元开幕电影、第61届美国金球奖最佳外语片等。其中,《巴尔扎克和小裁缝》翻译成40余种语言全球出版,列入法国中学、美国十余州高中的阅读书目。

《花城》2022年第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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