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毕飞宇:生活是有恩于我的

2022-01-20 19: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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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是有恩于我的

(《平原》自序节选)

文/毕飞宇

我的电脑上清晰地显示,《平原》的定稿日期是2005年的7月26日。很遗憾,开工的日期我忘了写了。但我是记得的,那时候很冷。我对“冷”很敏感,因为我怕冷。我的生日是1月19日,用我母亲的话说,那是“四九心”,是冰天雪地的日子。在我离开母体之后,接生婆把我放在了冰冷的地面上,中间只隔了一张《人民日报》。按照接生婆的说法,她这样做有两样好处:一是去“胎火”,二是孩子长大了之后不怕冷。经过接生婆奇特而又美妙的“淬火”,照理说我应该是一个不怕冷的人才对。事实上却不是这样,我怕冷。我怕冷是写作带来的后遗症。——在我职业生涯最初的十多年,写作的条件还很艰苦。因为白天要上班,我只能在夜里加班,每天晚八点写到凌晨两点。在没有任何取暖设备的年代,南京冬夜的冷是极其给力的,家里头都能够结冰。我记忆最为深刻的是这样的一件事,在冬天的深夜,每当我搁笔的时候,需要用左手去拽,因为右手的手指实在动不起来了。——经历了十多年“寒窗”的人,哪有不怕冷的道理。

也许是寒冷给我带来的刺激过于强烈,一到最冷的日子我的写作状态反而格外地好,都条件反射了。说句俏皮话,我一冷就“有才”。因为这个缘故,我的重要作品大多选择在1月或者2月开工。这个不会错的。如此说来,《平原》的开工日期似乎是在2002年的春节前后。

我决定写《平原》其实不是在南京,而是在山东。

为什么是在山东呢?我太太的祖籍在山东潍坊。2001年,孩子已经五岁了,我的太太决定回一趟山东,去看看她生父的坟。说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这是我第一次为亲人上坟——我人生里有一个很大的缺憾,我没有上坟的经验。我在过去的访谈里交待过,我的父亲其实是一个孤儿。他的来历至今是一个黑洞。这里头有时光的缘故,也有政治的缘故。同理,我的姓氏也是一个黑洞。我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我不姓“毕”,究竟姓什么,我也不知道。1949年之前,我的父亲姓过一段时间的“陆”,四九之后,他接受了“有关部门”的“建议”,最终选择了“毕”,就这么的,我也姓了毕。——我这个“姓毕的”怎么会有祖坟呢,我这个“姓毕的”哪里会有上坟的机会呢。

说完了这一切我终于可以说了,在上坟的路上,我是好奇的,盼望的,并没有做好足够的精神准备。我太太是两岁半丧的父,在随后的几十年里,她一直生活在江苏。这个我知道的。可是,有一件事情我当时还不知道,“丧父”这件事从来就不会因为生父的离去而结终,相反,会因为生父的离去而开始。生活就是这样,在某一个机缘出现之前,你其实“不知道”你所“知道”的事。这不是我们麻木,也不是我们愚蠢,是因为我们没有身临其境,是因为我们没有设身处地。我再也不想回忆上坟的景象了,在返回的路上,我五内俱焚。我一直在恍惚。我的脑子里既是满的,又是空的,既是死的,又格外活跃。我对一个词有了重新的认识,那就是关系,或者说,人物关系。我对“人物关系”这个日常的概念有了切肤的体会。哪怕这个关系你根本没见过,但是,它在,被时光捆绑在时光里。

我的处女作发表于1991年。在随后的很长时间里,就技术层面而言,我的主要兴趣是语言实验。到了《青衣》和《玉米》,我的兴奋点挪到了小说人物。山东之行让我做出了一个重要的调整,我下一步的重点必然是人物关系。

我记不得我是在哪一天决定写《平原》的了,但是,在山东。这一点确凿无疑。

《平原》是小说,就小说本身而言,它和我的家族没有一点关系,它和我太太的家族也没有一点关系。但是,隐含性的关系是有的。因为特殊的家世,我对“家族”“血缘”“世态”“人情”,乃至于“哺乳”“分娩”等话题一直抱有特殊的兴趣。我曾经说过一句话,我“生下来就是一个小说家”,许多人对这句话是误解的。以为我狂。我有什么可“狂”的呢?我希望我的家族里的每一个人都幸福,可实际情况又不是这样。我的家族里的许多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许多人的人生都有无法弥补的缺憾。——我愿意把这种“无法弥补”看做命运给我的特殊馈赠。生活是有恩于我的。

《平原》大致上写了三年半。在现在为止,《平原》是我整个写作生涯中运气最好的一部。它从来没有被打断过。我在平原上“一口气”奔跑了三年半,这简直就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在今天,当我追忆起《平原》的写作时,我几乎想不起具体的写作细节来了,就是“一口气”的事情。当然,它也带来了一些副作用。在我交稿之后,我有很长时间适应不了离开《平原》的日子。有一天的上午,我端着茶杯来到了书房,坐下来,点烟,然后,把电脑打开了。啪啪啪,不停地点鼠标。我做那一切完全是下意识的,都自然了。文稿跳出来之后我愣了一下。这个感觉让我伤感,它再也不需要我了。我四顾茫茫。我只是叠加在椅子上的另一张椅子。我也“异化”了。我记得那个时间段里头正好有一位上海的记者采访我,她让我谈谈“写完后的感受”,我是这样告诉她的:“我和《平原》一直手拉着手。我们来到了海边,她上船了,我却留在了岸上。”

老实说,我从来不觉得自己在文学上拥有超出常人的才能。我最大的才华就是耐心。我的心是静的。当我的心静到一定的程度,一些事情必然就发生了。

事情发生了之后,我的心依然是静的。那里头有我的骄傲。

2012年3月1日于南京龙江

毕飞宇 | 平原 |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76年的中国乡村,麦子熟了,端方高中毕业回到家乡王家庄遇到地主家的女儿三丫,两个年轻人勃发的荷尔蒙就此升腾起来了,欲望在试探中相互逼近,二人终于初尝禁果。然而,热烈的爱情难以逾越悬殊的身份鸿沟,二者的命运就此直转急下……

《平原》是毕飞宇长篇小说代表作,曾经压倒性的政治力量已经疲软,旧的东西在复苏,新的东西在滋长,这是他留给70年代的两部作品之一,另一部是《玉米》。毕飞宇借用身体符号构建的磅礴隐喻,直面那些更古不变的,被压抑、遮掩、崩坏的欲望,不仅写出了权力倾轧下人性的暴烈,也写出了人与人之间的爱与温柔,平原上缓缓流动的,是不变的生命长河。

毕飞宇 | 玉米 |人民文学出版社

玉米的人生分为两部分,结婚前和结婚后。

结婚前的玉米是傲气的,充满炙热能量的,哪怕和她写信的人远隔“千里之外”,人们也能感受到那些“白纸黑字”里汹涌澎湃的爱情。

结婚后的玉米是低微的,委曲求全的,她的身后拴着她的父亲、她的母亲、她的姊妹,权力的欲望浸蚀人心,消耗飒爽。

所有的这一切,都是源于那个稻草飘香的夜晚,玉米、玉秀、玉秧,王家庄里的三个姐妹的人生从这里发生了突变。

这是三个中国大地上最为普通的女人,她们忠于爱、失去爱、痛恨爱。

这是三个逃离他人目光审视的故事,她们挣扎、破灭、沉溺。

有多少时刻,我们向往一个没有窥探的世界?

有多少时刻,我们渴望一个没有束缚的自己?

毕飞宇 | 推拿 | 人民文学出版社

《推拿(精装本)》小说是国内少有的以盲人群体为题材的文学作品。本着对盲人的尊重与理解,描述了一群盲人按摩师独特的生活,细微而独到,深入到了这一特殊群体的心灵。

在这群鲜活的人群里,有野心勃勃的创业者沙复明、张宗琪,有陷入爱情为结婚发愁的王大夫、小孔,有陷入欲望和伦理纠葛中的小马,有在传奇爱情中受伤的泰来,有大胆泼辣不远千里地主动追求爱情的金嫣有“美”得不可胜收又突然凋零的都红。每一个故事都透露出凄美与动人无不表现了尊严、爱、责任、欲望在人生中的纠结。而这些人生的矛盾与挣扎,在黑暗的世界里似乎显得愈发敏感。本小说展示了现实生活中盲人按摩师私密而真实的私人世界,展现了人们甚少了解的盲人群体的另一种人生悲喜。在小说中尤其强调的是,和正常人一样,残疾人、盲人有着和正常人一样的爱恨情仇和酸甜苦辣,有着同样需要尊重和关注的精神世界。小说的意义在于,写出了残疾人的快乐、忧伤、爱情、欲望、狂想,打破了我们对残疾人认知的情感牢笼。

原标题:《毕飞宇:生活是有恩于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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