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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往事 | 草原上被嫌弃的一生

2022-01-21 17:18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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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访并文 | 杨海滨

编辑 | 林子尧

本文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果洛的牧业点

倪瓒劲参演《金银滩》电影的起因说来也巧。1953年夏天,他从绍兴到湟源牧校报到,听同学说,再往前走三十公里就到青海湖了,便搭辆便车去看地理课上的大湖。没想到在一片草原上遇到一帮人在拍电影,便好奇地下了车,杵在那看热闹,正巧有位手里拿着铁皮喇叭的男人对他说,快换藏服,和马步芳的骑兵打仗。

他楞了一下,那人说你不是群众演员吗?他马上反应过来说:“是的是的。”转身按要求做了,爬在草地上打枪的姿势还被那个男人表扬。晚上,他和群众演员坐在帐篷里聊天时才知道,那个拿铁皮喇叭的人是导演凌子风。

他又演了两个镜头,不过连张完整的脸都没露出来。也就在拍这个镜头时,他下决心要当电影演员。可这决心还没捂热,凌导就对他说:“小倪呀,你还是去学兽医吧。”

他拿着十块报酬回到湟源牧校。听说果洛玉树一带的工资是西宁的双倍,就写决心书,要到艰苦的地方去。在1955年底,他到达1952年建政的果洛藏族自治州首府吉迈,并分配到达日县兽医站。这才知道所谓的双工资就是补助,工资标准全国都一样。

这时的达日全县干部家属总共不超过二百人,县城只有几排横仄的土坯房,如内地一个村子的规模,荒凉寂寥地处在黄河边的草滩上,不过它在达日人心中可是繁华都市,谁都不愿离开这下到连公路都不通的牧业点。倪瓒劲也想留在县城,可因年轻又是牧校毕业,牧区迫切需要兽医,在报到后的第三天,县兽医站长专门为他配了匹最懂人语能日成百里的“豹花”大走马去下帐(即下到帐篷,简称下帐),这匹马从那天开始成为他的“专车”,并在后来的20年里随他走遍了整个达日草原,直到1975年夏季老死在一次下帐途中……

虽然达日草原水草茂盛,牛羊成群,数百公里才有一顶帐篷和几个牧人,人民政府也已建立数年并全面展开宣传工作,可对牛羊群危害的各类病疫情(如口蹄疫)不管不顾,疫情常常如风吹过一茬茬地袭击着牛羊,预防就成兽医们的主要工作,倪瓒劲在牧人不配合的情况下没了用武之地,只能偷偷摸摸给他们说好话,告诉他们所有药品全由政府提供无偿使用,即使这样,局面仍然难以打开。

不过也有例外的事发生。1957年初,倪瓒劲点听说牧人才旦多杰请了一位从四川阿坝来的游医,花了二块银元把他家一匹马给骟了,几天后因感染又死了,就专门找他了解情况。原来这里的牧人为了让自家的马性情稳定,成为彪悍的坐骑,有骟马习惯,那些来路不明的游医因技术原因在骟马后,马的成活率只有一半。倪瓒劲就告诉才旦多杰,对于正规兽医来说,骟马是件小事。

草原放牧一景

才旦多杰相信了他的话,请他为自己另外的马做骟除手术,然后为邻居帐篷的两匹马也做骟除手术,均平安无事一分钱也没花。这消息一下在桑日麻草原传开,牧人自发牵着自家的马,在才旦多杰家黑帐篷外扎下小帐篷,排队等倪曼巴(藏语里的医生)做骟除手术。

那段时间,他每天起床后,身着长筒黑马靴和白衬衣,站在帐篷前的草滩上开始做手术,最多一天骟了35匹,最少的一天也骟了10匹,连续工作了半个月,没一例死亡。才旦多杰把他骟掉的马睾丸堆在一个石头台上,积攒到了几百个,臭哄哄吸引苍蝇乱飞,炫耀倪瓒劲的骟马术。

从此他的医术就被很多牧人知晓,和才旦多杰一家人的友情也从这时开始。

冬天,才旦多杰的牛群得了口蹄疫,几天里死了几只,他在报告头人没得到许可找县上兽医后,擅自骑着马,在当夜凌晨来离他家近百公里外的冬窝子另一家牧人帐篷,把倪瓒劲从睡梦中叫醒,说“牛瘟像黑风一样,会把牛群一扫而光的,请求你快快去救救我的牛羊吧,再晚了我们一家人都没命了”。倪瓒劲知道牛羊是牧人的生活源泉和所有财富,二话没说和他连夜到了他家,连续用了数天给他家的牛羊打针预防。在用完带来的血清后,还有数百只牛羊没能打上,就决定骑马回达日县兽医站取血清。

由于正值冬天,所有山岗都被白雪覆盖,才旦多杰怕他一个人迷路或遇到野生动物,陪他一同去县上取血清。俩人在两天时间里驮着两箱药品骑马走了近二百公里,回来后连夜挨个将牛羊以及邻居家的牛羊都打了预防针,让健康牛与病牛、牛羊群之间,与邻居之间的牛羊进行隔离,还对牛羊粪消毒、封锁他们与外界的来往,才让疫情很快好起来,所以倪瓒劲在才旦多杰和他女儿加三木尕的心里,都是神一样的人物。

这时期兽医工作在都是有迹可寻的。冬季深入到牧人帐篷防冻保畜,春天帮助牧人们接羔育幼,接下来就是大抓七八九,即趁着在牧草茂盛的夏季,为牛羊增膘和过冬前的屠宰作准备。

起初,倪瓒劲下帐是配有专职翻译,在他和牧人交流时,翻译就把他的话译成藏语,又把牧人的藏话再译成汉语,很啰嗦,他想,在牧区当兽医不会说藏话,连不能自由交流,绝对不是个好兽医,为让自己成为好兽医,从此处处留意自学藏语,三个月后,发现翻译的话有些译的并不准确,自己能纠正并和牧人进行交流,再过三个月,就惊讶自己无师自通能和牧人无障碍交流了,就不再带翻译,一个人单独下帐。一年后,他的藏语像母语一样流畅。

1957年当他第一次到桑日麻政府------这时候的县政府把整个达日草原划为七个区域,这里为二区,象征着区政府的两顶棉帐篷就扎在山脚前的平坦草原上,帐篷外有条狮子般纯白毛的藏獒守门。

藏族牧人

倪瓒劲每次下帐前,都会买两斤水果糖随身携带,一则到了牧人帐篷分给孩子和家庭主妇取得信任,二是遇到凶猛的狗,剥几颗糖喂它增加感情。当他看到这条戴着铁链跳跃着硕大身体朝他吠叫扑来的时,赶紧喂它吃糖,七天后那獒见了他就剩下摇动尾巴,只剩下一副欢快的表情了。他就把拴它的铁琏给取掉,之后就可以看到他走哪,藏獒就尾随着他走哪跟着晃动。

某天早上,从县兽医站下来的老站长对他说,刚才起来一看我骑来的那匹马不见了,可能是我昨晚上忘给马下绊子走远了,你赶紧到山背后去找找。

当他翻过一座山头,见前面半山坡上有几个黑点,起初还以为是牦牛,等他看清后竟是几只狼时已离他很近了,下意识地往后看了看,苍茫草原在静寂中不动声色露出诡异的气氛,再调回头朝前看,那几只狼已朝他围拢,他吓得撒腿就往山下跑,起初还能控制住着身体和速度,但随着往下冲的速度加快,整个身体如裹挟在泥石流中而身不由己朝山下滚去,直到被一处沟坎绊住双脚,才重重砸在一处山坡上。立即,他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味,也顾不及哪里负了伤,想站起身继续奔跑,可浑身疼得怎么也站不起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那只白獒朝荒原狼冲去并撕咬起来,双方发出的吠叫像草原天空出现的阵阵春雷,让人毛骨悚然。他再次努力让自己站起身来,就看到了荒原狼节节败退四处逃散,白獒身上有几处伤口像被太阳照耀出的红云彩,骄傲地挺在山头上朝他张着。

他又忽见从侧面的半山坡上跑来一位气喘吁吁的牧女,到了他跟前惊叫着说,阿啧啧(藏式感叹)怎么是你呵?倪曼巴。他这也看清来人竟然是才旦多杰的女儿加三木尕。他问她你怎么在这?她说前面的草原是我家的夏季草场,我和阿妈把羊群赶到这里放牧,我阿妈有事先回去了,我也准备明后天回呢,刚才看到狼群在追一个汉人就跑来救人,没想到是你,还被这只白獒救了。

他说:“我现在还需要你帮忙。”她听后就说: “那咱们现在就去找吧。”他俩翻过一座山头,在一条山谷里找到那两匹马时,已是黄昏,回到帐篷早已满天星斗。加三木尕对他说: “你一个人晚上回去不安全,留下住一晚明天再走。”倪瓒劲在第二天早上喝了她的奶茶后,骑马回到二区的棉帐篷。

随后的时间里,他常到加三木尕的帐篷,对二区的人解释说,他是给她的羊看病,有时连着几天都不回来,他俩的故事直到一年后的夏季,当倪瓒劲再次从达日县到桑日麻那两顶棉帐篷下帐的第三天,就被才旦多杰骑马来叫他去他的夏季帐篷,等他进了帐篷一眼就看到加三木尕和她怀中的孩子。才旦多杰说:“你看看……”

没等他说完这句话,倪瓒劲突然明白忙打断说:“不可能!”才旦多杰说:“有啥不可能。”当加三木尕睁着难以置信的眼光看他说:“啊啧啧……”,表示失望后。倪瓒劲就开始哀求才旦多杰:“求你们千万不能告诉领导,那样我就会被开除公职……”

才旦多杰说:“我只是告诉你这个孩子已在头人那报了户,取名叫智加旦增,可头人说,按照部落的传统习惯叫他倪智加……”

他听出才旦多杰充满信赖的口吻,这才喘了口长气。第二天,他将自己存的三百元钱给了加三木尕,再过半年,加三木尕嫁给了同部落的一个年轻牧人。后来又一次来二区下账时,他买了十块茶砖和一箱白洒看望才旦多杰,才旦多杰还专门为他杀了只羊款待,从此再没人说起这事。多年后,不知道是倪瓒劲在喝酒时吹牛还是才旦多杰漏出的风声,消息不胫而走。总之,达日县有很多人都知道这件事。

而倪瓒劲的婚姻,是在1961年第一次从绍兴回达日县时,带回一位穿着江南特有藏青色衣服,非常清爽而又落落大方的女子。他挨个给同事发了喜糖,说他在老家结婚,还把老婆带来了。之后夫妻俩感情一直很好。但直到倪瓒劲在1987年退休都没有孩子。

有人说那是倪瓒劲年轻时被加三木尕的事吓成阳萎了,也有人说他老婆生育有问题,还有人开玩笑说,他把马的睾丸骟得太多遭报应。总之,倪瓒劲一辈子没有儿女,是赤条条来到草原又赤条条回到南方的男子。

翌年冬天,他骑着他的豹花马到巴颜喀拉山下的纳尔根玛牧业点下帐,在经过一片大草甸上与一只哈熊(学名棕熊)不期而遇,豹花马吓得尥了蹶子,把他从马背摔下独自跑得无影无踪。哈熊也一楞,站在那看了一会躺在地上的倪瓒劲一动不动,在没觉出危险后大摇大摆离开而避开一难。

倪瓒劲躺在地上时就觉出左臂疼痛难忍,因纳尔根玛牧业点没医生,便自我断定是脱臼了,以为过两天就会自动复位,可不料一个星期后疼得更加厉害,这才意识到问题有点严重,赶紧骑马回桑日麻,可这里缺少医生,根本没有能力让他脱臼的骨头复位,等他又拖几天回到县上已是一月后,医生说已经不可能再复位。

就这样,倪瓒劲的左臂落下和一个伟人很相似的残疾,永远僵硬地挂在胸前,就连每天早上穿衣服,都是右手握着左手折腾半天,在骑马下帐时,先把一根绳子绑在马鞍上,另一头绑在残疾的手臂上做为固定,右手再去抓马缰绳,以便控制马在行走中的速度。以至后来入职的年轻人见他这样,嘲笑他在摹仿领袖人物,当知道他是因为脱臼而没医生帮助复位落下的残疾,还要骑马下帐时,都不再吭声,甚至在说起他时有种肃然起敬的口吻。

倪瓒劲的工资在1956年分配到达日县满一年后,就被转正定为行政25级,又因他为牧人骟马事件而名噪一时,一年后被县委书记点名表扬涨到行政24级,以后单位再涨工资都是按2%或3%的比例递长,起初在民主评议工资时因年轻,论资排辈也轮不到他,等有资格了时,又因账务问题没解决而被排除,工资也就一直保持着24级原地多年没动过。

倪瓒劲从年轻时就抽烟,随着时间烟瘾变得越来越浓,但因工资低舍不得买烟,平时遇到关系好的同事就直接要烟抽,有时遇到不给他发烟的人,就支着鼻子嗅对方飘过来的烟味。

那天他到站长办公室一眼就看到烟灰缸里有四根烟屁股,这时期还没有过虑嘴烟,被抽过的烟头都很短,他伸手抓起四个烟头,搓碎均匀摊在从口袋里掏出早已备好的长条纸上,再卷成喇叭状,从口袋掏出盒火柴颠出一根火柴棒,用一只手的两根指头一划,“滋啦”一声在一阵青烟中冒出火花,叼着烟头对着火苗深深吸了一口,须臾,才重重吐出一个烟柱散开,神情极其陶醉。

倪瓒劲当年同事

恰巧撞见这一幕的同事王得利多年后给我讲起倪瓒劲时,首先说到了这个细节,还感叹地说:“那个时候的达日县,我从没见过有谁捡烟屁股吸的,倪老师是第一个,而且他从口袋里随时掏出早就备好的长方形纸条这个运作来看,捡烟屁股吸肯定有多年的历史。他有时虽让人同情,不过有时做得事确立让人感到不可思议。譬如有次他到医院打完针,顺手将护士的瓶酒精带回家,我后来我才知道他老婆爱干净,喜欢用酒精消毒,他又不想花钱买,可一瓶酒精才多少钱呵,不值得,而这事被护士当笑料给人说了,再加上县上某领导嫉妒他不仅演过电影,还能写一手好公文,有几年桑日麻公社的年终总结都出自他手,兽医术也是全县最好几个人中的一个,可关键还是他本人不争气不重小节,留下把柄就成了人们嫌弃嘲笑他的因素。当一个小百姓面对强大的生活的压力又无能为力时,自然猥琐成被人嫌弃的模样。”

1987年前,凡在果洛高原退休的人都有一笔安家费,但这个政策在这年给取消,而他又正好要在这年退休,眼看着两手空空回老家,很不甘心找到原籍浙江金华的主管县长,用绍兴土话在他的办公室哭诉自己在达日草原三十来年的经历,一个男人的痛哭流涕让主管县长起了怜悯之心,动用了特权将他的工资从24级升到23级后再办退休,这样比原先要多拿几千块钱,这让他心满意足地和老婆离开了达日草原回到绍兴,结束达日草原的青春岁月,在回到绍兴有没有想起青春的达日草原,不得而知,但我知道生命都会为留下的痕迹而反刍,王得利最后这样说——他应该会常常怀念达日草原的。

我是在倪瓒劲1987年退休离开达日草原后的2020年12月,分别拜访了和他同时代还健在的几位老同事,并有意识地聊起了他,我注意到大家都像街头爆米花机烧得通红的火膛那样热情,尤其谈到某些细节,更如炉膛炸开一地的米花,让我像看电影那样看到他在那个波澜壮阔的大时代中,走过他最好的31年时光的全部经历。

当我想到这时,突然就想着打听一下他在绍兴的近况,身处南方的朋友在微信里回复说,你晚了,12年前他就病故了,我推算了一下时间,那年应是2008年,离我们好像很近,转身就能看到那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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