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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力︱觅词记③:清遗民郑文焯

韦力
2017-03-24 10:00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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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郑文焯的生平

郑文焯为晚清四大词人之一,但有意思的是,他年轻时喜诗、喜文、喜考据,唯独不喜欢作八股文章,而深为厌恶的,则是填词。但到他三十岁左右时,突然喜欢上了填词,一入手就学姜夔,而后在这方面下了十年的工夫,终于体会到周邦彦的高妙之处,之后又上追到花间词派,而对小令的创作,多是模仿张先,而哀艳之词颇像晏几道。

他在《郑大鹤先生论词手简》中讲到,张炎、柳永、史达祖和周邦彦这些人的词作确实是高妙,但初学者不容易达到他们的境界,所以他建议还是从姜夔入手:每天细研姜白石的词作,而后模仿填词,渐渐就会体味到其中的高妙。

郑文焯对姜白石的喜爱,并不单纯是词风的偏好,另外的原因则是倾慕姜夔的做人姿态,他在《瘦碧词自序》中说,姜白石有着魏晋人的古风,同时又深懂乐理,再加上一生只是个平民,没有卷入当时的党争,因此心思都用在了填词方面。如此的经历让郑文焯心有戚戚焉。

郑文焯像(图片来自《清代学者象传》)

郑文焯是光绪元年(1875)的举人,后来参加了多次科考,均未能考中进士。光绪六年(1880),江苏巡抚吴元炳招他入幕,于是就定居在了苏州。光绪十三年(1887),张祥龄、蒋文鸿、易顺鼎及其弟易顺豫,因为各种原因均来到了苏州,巧合的是,这几个人也都喜欢填词,于是他们就跟郑文焯有了密切的交往,为此郑提出创建词社。这些人在大半年的时间里,相互填词唱和,而后结为词集,并给词集起名为《吴波鸥语》。

光绪二十四年(1898),郑文焯又组织了一个“鸥隐词社”,加入该词社的著名词人有况周颐、夏敬观等等,而这时的活动地点设在了苏州城的艺圃内。艺圃完整地保留到了当今,我到那里寻访时,却没能找到跟郑文焯有关的遗迹和记录。该年春,郑文焯最后一次进京应会试,那时王鹏运正在主持“咫社”,而朱祖谋邀请郑文焯加入此社,此次的考试仍是铩羽而归,从此之后,他彻底断绝此念。

进入民国之后,郑文焯的生活渐趋艰难。1917年冬,北大校长蔡元培聘请他为北大金石学教科主任兼校医。他有遗民心态,同时又想解决生活的困难,于是就前往上海去见康有为,问康有为自己应不应该前去应聘。康是保皇党,当然不愿意遗老转投新朝,但面对郑文焯生活的困境,又不好断然否决,于是就说了句模棱两可的话:“兹非吾所能及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兹非吾所能及也。”(《清词人郑叔问先生墓表》

闻听此言后,郑文焯明白了康有为的态度,于是就拒绝了应聘,返回了苏州。几个月后,到了转年的初春,他因为贫病而逝。由此可知,郑文焯颇有遗老情结,这应该跟他的出身有较大的关联,因为他是满洲正黄旗汉军籍。郑文焯本为奉天铁岭人,还籍之后,他自称是山东高密人,并且是汉代经学大家郑玄之后,这也正是他曾有一度专攻经学的原因吧。

(二)郑文焯的词风

晚清处于社会的动荡期,故而变革中的重大事件必然反映到郑的词作之中,比如他所作的三首《谒金门》:

行不得,黦地衰杨愁折。霜裂马声寒特特,雁飞关月黑。

目断浮云西北,不忍思君颜色。昨日主人今日客,青山非故国。

留不得,肠断故宫秋色。瑶殿琼楼波影直,夕阳人独立。

见说长安如奕,不忍问君踪迹。水驿山邮都未识,梦回何处觅?

归不得,一夜林乌头白。落月关山何处笛,马嘶还向北。

鱼雁沉沉江国,不忍闻君消息。恨不奋飞生六翼,乱云愁似幂。

这三首词,黄濬在《花随人圣庵摭忆》中认为,是郑文焯写于1900年的“庚子之乱”,所以这三首词为郑词中最为沉痛者之一。郑文焯词作的特色,朱德慈在《常州词派通论》中总结为“凄异劲峭,声采超卓”。那“凄异”二字当作何解呢?朱德慈认为:“或解释为凄凉怪异,非也。凄异者,哀凄特异,一倍逾于常人也,亦即词人于另一处自评所谓的‘凄绝’。”看来,“凄异”就是凄绝。

郑文焯手迹(由作者提供)

郑文焯曾经专研律度,故许宗元在《中国词史》中说他:“他以律度精研著称清词坛。他对音律有深湛的研究,在燕乐考原方面与凌廷堪为双璧。”对此,郑文焯也颇为自负。可以举《湘春夜月》为例:

最销魂,画楼西畔黄昏。可奈送了斜阳,新月又当门。自见海棠初谢,算几番醒醉,立尽花阴。念隔帘半面,香酬影答,都是离痕。

哀筝自语,残灯在水,轻梦如云。凤帐笼寒,空夜夜、报君红泪,销黯罗襟。蓬山咫尺,更为谁,青鸟殷勤?怕后约,误东风一信,香桃瘦损,还忆而今。

朱德慈评价该词说:“全词多用平声字,造成哀宕激怨之势,不押韵句多用入声收尾,形成促迫凄咽之态,音节谐婉,凄异悲凉。”

同时郑文焯还讲究炼字炼句,除此之外,他填词还有一个特点,那就是效仿姜白石,喜欢给自己的词作写一篇不短的小序,比如他所作的一首《玲珑四犯》:

竹响露寒,花凝云淡,凄凉今夜如此。五湖人不见,故国空文绮。歌残月明满地。拍危栏、寸心千里。一点秋檠,两行新雁,知我倚楼意。

参差玉生凉吹。想霓裳谱遍,天上清异。镜波宫殿影,桂老西风里。携檠夜出长门冷,渐销尽、铜仙铅泪。愁梦寄。花阴见、低鬟拜起。

这篇词作也是郑文焯讲究韵律的著名作品,而在此前他写了颇长的一段小序,我将其节选如下:“壬辰中秋,玩月西园。中夕再起,引侍儿阿怜露坐池栏,歌白石道人玲珑双调曲,度铁洞箫,绕廊长吟,鸣鹤相应。夜色空寒,花叶照地,顾影凄独,依依殆不能去。遂仿姜词旧谱制此。明日示子苾,以为有新亭之悲也。……近世词人乐工,莫达斯旨矣。”

郑文焯的偏好除了填词,更多的是喜欢俊美的山水。去世后葬在了他所酷爱的邓尉山中,也算情有所归吧。虽然他年轻时对填词没有好感,可是他在后世的名声却因此而传,大家依然把他视为晚清的一位著名词人。

(三)郑文焯故居已成私宅

郑文焯故居位于江苏省苏州市沧浪区马医科27号和29号。因为余觉沈寿夫妇曾将此买下,此园现名为“绣园”。十余年前,我到苏州访藏书楼,黄舰先生曾带我来过此园,那时绣园正在改造,故无人阻拦,很容易就走入了院内。当时的印象,这个小园虽然占地面积不大,但却设计得十分紧凑,可惜的是,那次所拍的照片到如今无论如何也无法找到了,故而此程来到苏州进行二次探访。

来苏州的前两天,百合让我把寻访名单先发给她,以便她先做一下功课。收到名单后,她马上告诉我,绣园恐怕看不了了,因为几个月之前,这个院落进行了重新拍卖,大概是以六千五百多万元被他人买去,而今这里成了私宅,已经无法入内。

此程苏州第一站的寻访,除了百合女史,另有我的老朋友马骥先生,以及马骥带来的年轻的宣晔先生。因为这几处的寻访地点都处在苏州的老城区内,并且相距不远,马骥建议步行前往,他在路上告诉我,其实今年8月,他就把此园的拍卖信息发给了我,因为那时我没有微信,他只能将此发给北京的另外一个朋友,但那个朋友得到后,依然无法给我转发。

马骥说,绣园在此之前有过一次拍卖,当时是以三千多万元流拍,而二次上拍时,则在上次的流拍价上打了八折,马骥认为物超所值,他很想劝我拍下,而后苏州的爱书人就有了固定的活动地点。但最终的成交价如此之高,则是众人都未想到,看来我跟苏州的缘分还未到,而这个断语当我等走到绣园时又再次得到了印证。

29号门上仍贴着法院的封条(本文现场图片均由作者提供)

绣园有两个门,其中的马医科29号至今还贴着苏州市姑苏区法院的封条,而27号门今日却敞开着。原本在前行的路上,几人都担心是否能进入院内,马骥一路探讨着如果大门紧闭如何敲开门,然后用怎样的说辞。毕竟该园新的买主已经成了这里的新主人,而这处园林也就变成了私宅。一般而言,到私宅内拍照确实是不容易,但既然来到了苏州,并且郑文焯在词史上的地位又如此的重要,我觉得哪怕碰钉子,也要前往一试。

27号门开着

令人欣喜的是,绣园的另一个大门敞开了一半,在门口还堆了一堆装修的物料,于是我等坦然地走入。在里面看到的是还未完工的装修工地,有一位施工人员阻止我等入内,马兄向他耐心地做了解释,我们只是来访古,并不涉及其他问题。此人闻言后,转身上一楼,我等把此人的动作视之为默许。

但是,走进室内方知,通往后园的门,此时上着锁,但好在这个链子锁能够推开门缝,于是伸进镜头拍后园的景色。隔着门缝儿望过去,我又看到了熟悉的情景,能够感觉到里面的整体格局比我十前年的所见,基本没有变化。从月亮门望过去,能够看到里面的亭台,而更多的景色则难以拍到。

后园景色

正在此时,从楼上下来一位大汉,他一脸的怒气喝斥我等为何冲进私宅,众人的解释他完全不听,勒令我等立即出去,我觉得他就差说一个“滚”字了。但几位朋友为我而挨这样的训斥,当然令我不安,于是我马上劝此人,不要再怒吼,我等立即离去。

这样的结果当然令几人都感到不愉快,于是我努力地劝三位朋友不要为此生气,因为这种场景在我这几年的寻访过程中遇到过不少回,已然让自己的神经变得颇为粗壮,脸皮自然也厚了不少。出门之后,我看到正门的前方还有一丛细竹,于是我见竹而喜,并不顾旁边摆放的几个垃圾桶所飘出的异味,同时拍着绣园的外观。那个工头依然一脸怒气地看着我等的举措,我回身冲他一笑:“看外观,不算违法吧?”这人闻我所言,转身回了屋。

绣园外观

今日的遭遇还是让马骥先生心有不平,他可能是觉得没让我的寻访得以圆满,我安慰他说:虽然郑文焯的故居没能拍到更多细节,但毕竟还有些能够说明问题的照片,更何况我此次寻访目标之一还有郑文焯的墓。马兄闻听此言,立即说他一定要把寻墓的事情安排好。

(四)已经荡然无存的郑文焯墓

接下来的两天,每天见到马骥,他都会告诉我寻找郑文焯墓的进展——通过多方了解得知,郑文焯墓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荡然无存。但即便如此,我还是觉得能够找到郑文焯墓的旧址,也算是一个结果,于是拜托马兄,请他想办法找到知情的人了解郑墓原址的位置。

三天之后,马兄告诉我有了结果,因为他通过行里的一位领导,找到了吴中区的一位干部,那个干部说他已经跟光福镇的有关部门打了招呼,但对方一直推托墓址难寻,并且想确切地知道为什么要寻找郑文焯墓。托了两天之后,马兄告诉他,自己的朋友只是为了寻找名人遗迹,并没有其他目的。到此时,对方才说出推推挡挡的原因。

原来,郑墓在1960年代被光福镇的有关部门铲平了,而近几年,郑文焯老家的亲人几次来到光福镇进行交涉,要求恢复郑墓,可是原址上已经盖起了楼房,难以恢复,为此郑家后人提出了赔偿要求,而该事仍在交涉之中,所以光福镇的有关部门一听到有人又来寻找郑墓遗址,就跟之前的事情联想在了一起,以为又是郑家后人来拍摄证据。

这场误解解释通后,马兄让那位吴中区的领导干部带我等前往,因为这一天的寻访除了郑文焯墓,我还有另外几个地点,而陪我前往的是苏州市古籍书店经理卜若愚先生。卜兄的朋友叶剑青认为卜兄开车一般,特意抽时间由其来掌方向盘,一同前来的还有苏扇博物馆的张琦女史。于是,我等四人乘卜兄的车,跟在吴中区那位领导的车后面,直奔光福镇邓尉山而去。

远眺邓尉山

在光福镇的一个大十字路口上,带路的车停了下来,而后在路边见到了等候的三人。这位干部介绍称,其中的一位儒雅之士乃是当地越溪中学的杨向前校长,而旁边的一位女士则是杨校长的夫人。杨校长说话特别客气,他向我简明地说明了情况,而后介绍等在旁边的另一位先生,称此人名黄钰明,乃是原本镇文化站的站长。因为杨校长的哥哥与黄站长相熟,所以他特地找来此人帮我指认现场。

经过了这么多人,托了这么多层关系,才找到一位知情者,我对马兄的感激又增加了一层。黄站长向我解释着郑墓的原本情况,称它被平的原因之一是他不是当地人,因此本镇的《地方志》没有把他列入,也正因如此,所以对他的重视度不够。

这条路应该是镇与乡的分界线

介绍完情况后,黄站长带着我沿着大路向前走去。这条路以我的感觉乃是镇与乡村的分界线,因为路左全是一片片的楼房,而路右则是山脚下的半荒地,郑文焯埋葬在这里,也算是长眠在了邓尉山脚下,从他的词作就能感受到他对邓尉山有着特别的偏爱,比如他所作的两首《鹧鸪天》有着如下一段小序:“余往来邓尉山中廿余年矣,独爱青芝一坞,林嶂秀岨,人迹罕交,有终焉之志,未逮也。还泊西崦,因赋是解。”

从苏州开到光福镇的邓尉山脚下,至少也有半小时的车程,我不知道住在苏州城内的郑文焯前往邓尉山时,是乘坐怎样的交通工具,而今我走的高速路在他那个时代肯定没有,他是否乘过汽车,这一点我不确定,如果他是乘马车来这里的话,恐怕要走一天的时间,然而他在小序中却说,他往返苏州与邓尉山,竟然有二十多年的时间,并且他喜爱这里的山山水水,并且明确地说想终老于此,主要可能因为没有那么多钱而无法在这里建别墅,然而这并不妨碍他的喜欢,于是他把邓尉山之美写入了词中:

树隐湖光望转明。岩深晚桂尚飘馨。十年秋鬟输山绿,依旧看山梦里行。

烟淡宕,月空冥。下崦濛雨上崦晴。眠云无地青芝老,虚被樵渔识姓名。

由此可知,他葬在邓尉山脚下极其自然,因为这就是他的人生梦想之一。可惜随着城区的扩建,而今不知他已经魂归何处了。黄站长带着我等走到了路边的一排楼房的侧面,而后指着这栋楼房告诉我,这个下面就是郑墓的旧址。

郑文焯墓址之上盖起的楼房

展眼望去这长长的一排楼房,一楼均为门面,上面则是住户,侧旁则为青石桥路。沿着此路走到了楼房的另一面,这一面也同样是水泥硬化地面,已然看不到任何的原痕迹。这个结果虽然有心理准备,但还是让众人感叹一番。

以为是“文保牌”

我转到了楼房的正面,远远地看到马路对面有一块“文保牌”,于是立即跑过去细看,其实上面写的是“军民同心路”。这旁边就是公交站,公交站牌上面写着“652 光福新村”,看来这是本村的名称。而这条大路的侧旁有着颇为正式的指示牌,上面写着“吴中太湖游览区”,接下来列出了四个游览点,其中最有名的是“香雪海”,我曾到此地寻找过惠栋的墓,故看到此名顿生亲切之感,但这种感受不足以冲淡我没能找到郑文焯墓的遗憾。

可惜上面没有郑文焯墓

显然,我的遗憾掩饰得不错,因为杨校长热情地邀请我等前去共进午餐,我感谢了他的美意,告诉他我们还有下一站行程,同时感谢了这一层层的关系,谢谢众人为了我的事情竭尽了努力。

    校对:张艳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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