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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洁︱《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下)

复旦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 孙洁
2017-03-29 10:08
来源:澎湃新闻
上海书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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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本文为《〈四世同堂〉的前世今生》的下篇,小标题为编者所加;点击上方链接,可以查看上篇。

六、被完全删除的钱默吟的“悔过书”

1982年,胡絜青和舒乙在《破镜重圆——记〈四世同堂〉结尾的丢失和英文缩写本的复译》一文中如释重负地确认了马译《黄色风暴》的结尾句是老舍本人改定的结尾,因为他们得到的浦爱德致费正清夫人的信里明确表示,出版《黄色风暴》,因篇幅要求,出版社对老舍的原著(现在看来就是在哈佛大学档案里发现的这个英文译稿)进行了删减,但是,“对结尾没有做变动”。

这个结尾是:

小羊圈里,槐树叶儿拂拂地在摇曳,起风了。

但是,我们在赵译《四世同堂·饥荒》的最后十六段里没有找到这句话,取而代之的是一封钱默吟先生的长达六千字的檄文,就是现在我们看到的《四世同堂·饥荒》最新回译本第三十六章,也是全书的终章。目前基本可以肯定,《黄色风暴》的那个诗意的结尾句“起风了”是出版社的编辑自行添加的。

我非常理解Harcourt Brece出版社为什么要删除这六千字。故事已经结束,这么长的篇幅,什么情节也没有,对追求故事的小说读者来说,完全是一段大而无用的冗笔;对出版社来说,费纸费墨,开罪读者,得不偿失。

浦爱德

到和浦爱德合作译完《四世同堂》的1949年,距离老舍在《小说月报》发表《老张的哲学》已经二十三年,其间虽有中断,老舍怎么说也是写过《骆驼祥子》《离婚》《断魂枪》的资深小说家,以他对小说的理解和认识,不会看不出来这个长长的结尾严重偏离了一般的长篇小说写作的原则。而我们也知道,合作翻译《四世同堂》的过程,是老舍口述,浦氏打字,“他有时省略两三句,有时则省略相当大的段”。在这个过程中,老舍如果愿意删除此章节,让小说更紧凑,他完全能够办得到。那老舍为什么一定要保留这个结尾呢?这成为我们感兴趣的一个重要的点。

唯一的解释恐怕就是,老舍太想把这些话保留下来了。

这里被完整删掉的前情提要是:为了和日本人拖时间,尽可能拯救自己的孙子钱善,钱先生答应了日本人一件事——写一份悔过书。就在钱先生差不多写好悔过书的时候,祁家弟兄俩来接他出狱了。因为钱先生无过可悔,这其实不是一份悔过书,而是一篇对战争问题的深长思考。自然,与其说是钱默吟先生的思考,不如说是老舍本人的。这也就是这六千字虽然作为小说的一部分显得冗赘,但是作为老舍的一篇佚文,则顿显无比珍贵的原因所在。

很多研究者认为,老舍在抗战时期对通俗文艺的过度投入造成了他回归小说创作时个别人物的夸张和变形,钱默吟先生在小说后半段变身为一名侠士、地下工作者,和他诗人的身份不相匹配,也是被谈论较多的一个问题。老舍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所以借助这篇“悔过书”对钱先生的心路历程进行了源源本本的交代。“感谢你们,给了我做一个完美的人的机会,教我能有斗争到死的机会。”这大无畏的表白指向老舍本人的一个英雄情结。贯穿地看,老舍热爱侠士的少年时代,书写李景纯、丁二爷这样的侠义之士的青年时代,自己义无反顾牺牲一切投身抗战的中年时代,如此种种和《四世同堂》具备理想人格的钱诗人正是无比契合的。这也是老舍在很小的年纪就给自己起了“舍予”这个名字,把它像一个终身的烙印一样镌刻在生命里的原因。剑气箫心、侠骨柔情,合成了一个既是诗人也是战士的钱默吟先生。这就是老舍浓墨重彩刻画钱默吟这个《四世同堂》的灵魂人物的用意。对写作本身是否存在缺欠的问题自然可以继续讨论,但是老舍的良苦用心不可不察。

因此,以钱默吟的口吻写的这篇表白就有了非同小可的意义。比起“起风了”这样语义含混的小清新结尾,这则长长的不讲章法的剖白和倾诉无疑更能镇住《四世同堂》用一百万字铺陈的无边苦难和人间悲喜剧。

七、还删节了哪些内容

最后要谈的是这多出来的三章之外的删节问题。

比起前述动辄长达数千字的“大拆”来,这个部分涉及的问题属于“小卸”,七零八碎地删,情况更为复杂,大致不出以下四种情况。

(一)不影响情节进展的细部描写和心理描写。

相比前述的大篇幅章节的被砍,我觉得这种无处不在的对细部描写的删节才是更可惜的。因为细节才是小说的生命所在,如果把细节都拿掉了,只剩下一条紧赶慢赶往前走的行动线,就成了小说的梗概,不是小说本身了。何况根据浦爱德女士的回忆,她和老舍一起把原稿翻译成英语的时候,老舍已经出于对出版社要求的回应和对美国读者阅读习惯的尊重作了让步,这份英文稿本身已经是一个删节本了。

《四世同堂》手稿局部

有个流传很久远的笑话,我也搞不清楚来源,据说,有一次,老舍对编辑改动他的文章非常恼火,发了毒咒,曰,“改我一字,男盗女娼”。我一直觉得这不像为人厚道的老舍说的,又觉得非常像写文章字斟句酌,有 “吟安一个字,撚断数茎须”风范的老舍被改了稿,发急了,会说的话。

说这个,并非要考证老舍说没说过这八个字,而是想说明,对一个有强烈艺术自信和文字敏感的作家来说,在作品已经完成的情形下又遭遇这样大幅度的删节,断然是很难接受的。我们举个例子。

在马译《黄色风暴》结尾十三章,金三爷是个彻头彻尾的王八蛋。他身上已经全然没有了练家子的豪气,八年的亡国奴生活把他变成了一个猥琐自私、善恶不分的可怜虫。看过赵译《四世同堂·饥荒》的结尾十六章,我们才能体会,这个一无是处的金三爷是出版社为了迎合市场需要删出来的。在老舍原来的设计中,金三爷虽然又浑又蠢,却和老舍着力塑造的反面人物大赤包、冠晓荷、蓝东阳、李空山、招弟有着本质的区别。

在这个版本里,金三爷内心柔软的一面被细腻地展开,在“可恨”之外,他多了一层可怜,在“厌恶”之外,我们对他多了一份恨铁不成钢。在他爱的产业、外孙、良心、对亲家公的崇拜、对日本人的屈服这个无法逃脱的迷魂阵里,金三爷渐渐丢失了自我。他无意间出卖了钱先生,但是外孙的被捕使他万分后悔,“他既恨自己,又可怜自己”。到后来,“金三爷不像他自己了……他失去平时的自我满意的神情,变成一个焦躁的人”。而当钱先生终于和钱善一起出狱回到小羊圈,“金三爷似乎是裹着脚——向前走一步,退半步。他在后面远远的跟着他们”。真是可惜,《黄色风暴》成书把金三爷的内心戏几乎删光了,因而夏志清对《四世同堂》著名的差评——“这样一种幼稚的爱国心以及憎恨罪恶的表现,使小说读来毫无真实感”(《中国现代小说史》)又得到了一份印证。

(二)和前述三章相关的内容。

这些删节比较好理解。因为需要前后一致,所以把出现在其他章节里的相关内容也屏蔽了。如第二十八章日本人“开始翻译中国的新文学。他们想看看,一个真正的中国人是什么样子”,因此急切地想抓住钱先生,这段内容是和前述第二十七章整章的删除有因果关系的。第三十五章钱先生写“悔过书”的“前因”又将导致被整章删除的第36章整篇“悔过书”的“后果”,这些内容都被删掉了。

(三)刘棚匠太太结局的交代。

听说2009年版的电视连续剧《四世同堂》让刘棚匠的太太最后做了妓女,这个糟改完全击穿了我对现在的名著改编剧容忍的底线,当然这也和《黄色风暴》的最后刘太太不知所终有关。现在我们知道,不是老舍没有写刘太太的结局,而是这个结局被出版社删掉了。

在现在的这个老舍本人改定的版本里,刘太太回来了——

这个时候,棚匠刘师傅的太太,跑进来,拿着一个小口袋,里面也许装满白面。她刚做生意回来。她的脸色焦黄,汗湿透了她的衣服。她没工夫洗一把,抹去脸上的汗,就直接的来看祁家的人。

她拐过影壁,就大声的嚷着:“妞子!我给你带白面来了!妞子!”

这真是无比催泪的一个场景,刘太太风尘仆仆地带来一口袋白面,见到的是祁老太爷抱着死去的妞子。

2009版《四世同堂》

刘太太结局的强行删除,受损失的不仅是这个意料之外的“泪点”,更是令这个自尊自强的北平女人的完整性受到了严重的损失:

七八年来,她没有给丈夫丢脸。她受苦受累,在许多地方遇到危险,可她还是她,没有变成一个恶的女人。战争让她受罪,但也提高她的能力。她感到的确应当自傲。

可以设想,如果《黄色风暴》保留了这个小人物的结局,新版电视剧恐怕也不会如此乱来吧?

(四)不利于美国的评论。

因为《黄色风暴》是在美国出版的,出版社也相应地需要考虑美国的利益和价值观,所以对老舍原来留下的少量不利于美国标准的评价删除了。这个主要体现在对原子弹的评价上。

蓝东阳跑到日本,巧不巧碰到原子弹袭击,一命呜呼了。以往很多论者从因果报应的问题上论述蓝东阳之死,都对,蓝东阳之死也好,冠晓荷之死也好,大赤包之死也好,都是老舍强烈的通俗文学的叙事思路的投影,确实和现代小说的先锋性有悖,但是谁告诉你老舍是想写一个先锋的《四世同堂》的呢?好吧这个话题我们按下不表,这里需要略微展开的是老舍为什么一定要在小说里让蓝东阳死于原子弹轰炸。

这里有三层原因,首先,原子弹轰炸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关键转折点,《四世同堂》写到这个时间节点,必须讲到这个事件;其次,蓝东阳需要有一个合理的结局,他死在原子弹上也算“死得其所”;最后,因为老舍有这个心结,他需要对原子弹的问题在他自己认为非常重要的小说的非常关键的节点上发表意见。

去年,史承钧老师在上海图书馆的缩微胶卷《和平日报》上海版创刊号(1946年1月1日)上,查到老舍的散文《和平是人类永久的契约》,这既是一篇佚文,也是一篇重复发表的文章,此前,它曾经以《和平》为题发表于1945年11月12日《和平日报》。这篇文章指出,原子弹,“假如它只是为杀人用的”,那人类就可能“用自己的聪明毁灭自己”。这就是美国用原子弹轰炸广岛和长崎之后老舍的第一反应。在《四世同堂》被删节的段落里,老舍留下了同样的思考:“从不思索世界应当是什么样子的制造原子弹的人,同样是既粗鲁又愚蠢的。”“没人知道,新时代——以用原子弹杀人开始的——会变成什么样子,而且在这个新时代,是否还会出现蓝东阳这样的人。”

1953年夏,老舍一家的合影,左起:老舍、胡絜青、舒立、舒乙、舒雨、舒济。

老舍在反对核武器的问题上一贯立场鲜明,在他理想主义与和平主义的思维空间里,原子弹的发明是人类的耻辱,因此任何国家都不应把它当作武器来应用,这甚至引发了老舍“原子谈话”的疑案,即老舍关于原子弹的秘密不应告诉苏联的表态传回国内后,引起以郭沫若为代表的左翼人士对他的口诛笔伐的一段文坛公案。

这里我们看到,引起国内左翼文坛震怒的是老舍关于原子弹秘密不应告诉苏联的表态,但事实上,老舍说这个话是有一个前提的,就是不但苏联,连美国制造原子弹本身也是一个错误,是人类的耻辱。老舍反对的是核武器本身,并非哪一国拥有核武器。“从不思索世界应当是什么样子的制造原子弹的人,同样是既粗鲁又愚蠢的。……没人知道,新时代——以用原子弹杀人开始的——会变成什么样子。”在《黄色风暴》里,这个显示了老舍对人类未来的深长忧虑的思考被抹去了,老舍对原子弹问题的真实想法,在呈现的时候,便打了大大的折扣。

八、与其守株待兔,不如“怜取眼前文”

最后要说明的是,在缺乏英文文本对照的情况下,以上的分析和结论只能是挂一漏万的,甚至有可能是带有错误的。因此,在为找到浦氏档案里珍藏了将近七十年的更能彰显老舍本意的《四世同堂》英译稿,并为此稿被精心翻译成汉语而庆幸的同时,我还是要呼吁这个英译打字稿也能在不久的将来发表和出版(《黄色风暴》最后十三章的英文文本已经可以在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年出版的《老舍全集》修订版读到了)。

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或许真的可以借助两种英文本、两种回译本,加上老舍本人生前已经出版和发表的《四世同堂》的所有章节,展现一部最接近于本来面目的《四世同堂》。至于在时代的压力之下被抛弃了的《四世同堂》结尾章节的手稿,会不会出现,我是不抱期望的——据说它已经毁于“文革”,但是理论上,还存于世间的可能也并非没有。与其守株待兔,不如“怜取眼前文”,让我们善待这部经由老舍和三位翻译家的持久接力逐步补缀出来的《四世同堂》,这历经七十个春秋竟然会逐渐趋近完整的文坛奇迹。

    校对:徐亦嘉
    澎湃新闻报料:021-9628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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