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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族志 | 小脚女人如苦荞花般的一生

2022-02-06 13:10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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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相栏目首发独家非虚构作品,如需转载,请至“湃客工坊”微信后台联系

采访并文 | 唐潇桐

指导老师 | 王洪喆

编辑 | 林子尧

编者按:

中国传统农历的新年,象征着一场新的轮回。在漫长的人生里,是这样顺应着节气、天文变化的历时里的节日昭示着一次次新的希望。家族志的一篇文章里写道:“称呼某地是家意味着人类心甘情愿地承认自己(曾)依附于某一片土地,这显然是一种示弱的姿态。”在中国传统里,以家庭为单位的精神依托把人与人联结起来,因而在纷乱流离的生活里,人在时空中始终有一个确定的坐标,通过它,可以一次又一次地找到自己。

虎年新春,湃客镜相联合北大传播学课程的作者们,共同书写家族历史。并以自身童年至青年视角的转换,折射出几代人沟通、理解和凝视。是在代际轮回里生生不息的传承——文化与情感,故土与新人,赋予了中国人“家”的精神归属。

苦荞花儿开满洼

远处的野鹊飞来了

苦荞花儿开满洼

崖上的月亮不走了

苦荞花儿开满洼

庄农人脸上笑开了

外曾祖母生于1924年腊月,并不是苦荞花开的季节,但她的长辈还是叫她荞花,因为苦荞是当地主要的农作物,苦荞花是农人心中最美的花……

缠足

外曾祖母的大名叫李顺清,娘家在甘肃省定西市通渭县陇阳乡车家坪村。

1928年农历八月二十四日,是民间相传小脚娘娘的生日,外曾祖母快五岁了(当地习俗算虚岁),她只模糊记得,几个长辈让她坐在矮凳子上,将双脚放到热水盆里,洗干净,乘脚尚温热,抓住大拇趾外的其他四趾用力朝脚心扭压,她的手脚身子都被大人牢牢地按住,只觉得一阵比一阵钻心的痛,痛到哭喊不出来了,只是全身发抖满头大汗……

后来,外曾祖母的小脚就被长布包裹住,随着一次一次慢慢加紧,她的小脚就再也没有长大。

中国历史上的缠足风俗始于北宋,1912年中国劝禁缠足,1929年又发布放足布告,并派专员督查落实。

可惜,外曾祖母生活在大西北深处一个偏僻的山沟里,她可能是历史上最后一批小脚妇女,命中注定小脚将陪伴她走完毕生……

花椒树

柯杈多

俺娘打我不缠脚

俺外婆

不拉我

咯噔咯噔气死我

堡子

明清两代及中华民国时期,通渭战乱频仍,烽火不断,民众纷纷筑垒自保,于是出现了千堡林立的民众自保体系。《通渭县志》记载,民国时期的通渭,匪患横行,尤其是“中原大战”开始后,甘肃地方军阀马廷贤自立为“西北回民联军司令”,在各地肆意杀人放火,抢劫财物,奸淫妇女,被老百姓称为“马匪”。

外曾祖母的记忆里,解放前时常会拔起小脚逃进堡子躲土匪。

“咣咣咣——,土匪来了……”每听到急促的铜锣声响起,村里人就扶老携幼、赶着牲口驼带粮食,没命般往堡子跑去。堡子高大坚固,又居地势之要,族人凭着几支土枪拼死抵抗,土匪往往也束手无策。

有个外曾祖母叫三爷的枪法很准,身手麻利,曾经在庄外的崖边打住过一只狼,他打完一枪后可以边跑边换枪药,到另一个地方出其不意地再放一枪。土匪都知道车家坪的李三爷,所以来的比较少,来也是路过,朝着堡子放几枪大多就走了,外曾祖母记得最长的一次在堡子里躲了三天。

堡子

外曾祖母娘家车家坪村还算平安,但几十里外的王家川和侯家寨子就没那么幸运了。民国十九年(1930年)农历三月初九,马廷贤的骑兵对通渭县的白家川、毛家店沿川一线各村,进行了武装突袭,没有攻破白家川堡子,王家川堡子不幸被匪军攻破,堡子里所有的老百姓无一幸免,侯家寨子没有堡子,有近三十人被残杀。

外曾祖母能背的民谣很多,其中一首常念的是:

三月初九日头儿端,河州的回回扎满川。

骡马牛羊都赶上,  媳媳妇绑在马背上。

猪毛擀毡扎人哩,  河州的回回杀人哩。

戏上杀人是扎势哩,回回杀人是要命哩。

白家川堡子紫金城,王家川堡子盛血盆。

高家湾堡子一盏灯,侯家寨子马踏平……

成家

那个年代的甘肃农村,讲究“女子无才便是德”,外曾祖母没有机会上学,童年起就学做针线,她心灵手巧,从做布鞋、绣鞋垫到缝衣服,样样拿手。尤其绣鞋垫和剪窗花,都是喜上梅梢、鱼跃龙门等喜庆图案,在乡里远近闻名,加之模样俊美,后来就被扶上了一头披红戴花的黑驴,嫁给了李家寺村家境不错的外曾祖父。

外曾祖母和外曾祖父是1944年冬结的婚,外曾祖父名叫李振秾,为人朴实厚道,会干木活,家里有父母和一个兄弟,三十几亩山坡地,养了几十只羊。夫妻俩不仅同姓,生日也同年同月仅差一天,婚后孝敬双亲、关系和睦,1946年春就喜得贵子——我的姥爷,后来又陆陆续续生养了8个,总共7子2女。由于善生养,又多为男丁,她在村里的地位也渐渐变高。

“啪啪啪……”,静谧的山村夜晚突然响起了急促的拍门声。

“啊撒(谁),做啥哩?”外曾祖父喊。

“我嫂子养不下娃,想叫我荞花妈妈(姨姨)去看一下!”

谁也没想到,这一去,就让外曾祖母多了一个接生婆的职业,此后村里有人生孩子,都要请她去接生,甚至有母羊下崽,都会请她去看看。外曾祖母也很是爽快,黑天半夜从不推辞,更不会收取任何报酬。

令人称道的是,外曾祖母记忆力超群,不仅记得自己一家老小的生日,就连接生的每一个孩子,她都能把出生日期记得清清楚楚,后来村里有人忘了孩子的生日,都会跑来问她。

通渭县属定西市管辖,清末名臣左宗棠在奏章中称陇中(甘肃定西)“苦瘠甲于天下”。定西之苦,在于严酷的自然条件。黄土高原上丘陵延绵,沟壑纵横,干旱缺水,土壤肥力极低,广种薄收,农业生产水平低下。

左宗棠奏章(来源:定西档案信息网)

外曾祖母结婚之后,既要迈着小脚上地劳动,还要一日两餐操持一大家人的饭食(上下午各吃一顿饭),扫树叶填炕取暖,碾胡麻拧麻绳织麻袋,推磨喂鸡喂猪喂牲口。

家里两个老人和外曾祖父也一样披星戴月辛苦劳作,他们共同努力,向这片天底下最贫瘠的黄土地要收成,养活了一家人。

值得一提的是,在那么困难的条件下,他们仍然节衣缩食支持小叔子(外曾祖父的兄弟)读书,他最终当上了教师,成了村里第一个吃公家饭的人。

庄农人苦 庄农人忙 

庄农人本是同一行

二三月种 六七月黄

八月九月搬上场

婆婆媳妇子梿枷打

娃娃他大把场扬

晒干簸净入粮仓

饥饿

1958年,通渭县委决定了两件大事,一是把全县原有的169个高级合作社合并为14个人民公社,全县为一个联社;二是实施了数个大型工程,其中之一是抽调一万八千多个劳动力投入引洮水利工程(当时甘肃省规划从甘肃南部将洮河水引入中部直到庆阳董志塬,工程于1961年停建)。

当年,为了改善引洮工地民工的生活条件,公社响应上级号召,组织为引洮工程捐助。或许是在十年九旱的环境下苦怕了,亦或是被彩旗招展的氛围感动了,又或是联想到自己男人就在工地上受冻,总之,为了实现吃水梦,外曾祖母走上前台,毅然捐出了家里最值钱的一件羊皮袄,当场被表彰为积极分子。

屋漏偏逢连夜雨, 1959年春节前,饥饿中煎熬的外曾祖母家祸不单行,大年三十晚上遭了贼,有一些苦荞面和混着谷糠的炒面被偷了。姥爷说,那些粮食放在二层的阁房里,怎么会被偷,至今仍百思不得其解。

庆幸的是,前一年外曾祖母在园子里种了不少甜菜、萝卜、胡萝卜,长势特别好。似有先见之明,她连一片叶子都没舍得扔,全部串起来吊在屋檐下。后来,这些菜都成了碗中的“佳肴”。

1959年春节过后,大地才开始解冻,依然春寒料峭,新鲜野菜还没有露头,田野里就遍布着村民,他们争先恐后用耙子划过土地的角角落落,为的是找出前一年残留的各种干野菜充饥。

黄土高原严寒而漫长的冬天刚刚过去,但真正温暖的春天还远远没有到来。

1959年底,外曾祖父从引洮工程回来后,把家里所有的木头都做成门窗,挑到一百多里外的会宁县换那边的粮食回来。

即便这样,外曾祖母家仍没吃过一顿饱饭,充饥的只有加了野菜的菜团子馍,或者加了谷糠、荞皮、榆树皮的炒“面”,再就是喝清可见底的汤。直到现在,姥爷都舍不得倒掉煮面条的汤,说比困难时期老家喝的汤稠多了。

幸运的是,外曾祖母拖着小脚,带领全家人安然度过了饥荒,保住了性命。

雁儿嘎

你做啥恰(去)

陕西塬上割麦恰

雁儿嘎

你做啥恰

陕西塬上割麦恰

温饱

1970年以后,外曾祖母家的日子渐渐好起来,先是方圆几十里的第一个大学生——我的姥爷当了医生,后来四姥爷大专毕业成为教师。

1980年7月1日,中共定西地委指出,包产到户是社会主义农业经济的一种责任制形式,不是分田单干,更不是什么资本主义。截止1980年11月,通渭县大包干到户的生产队有2870个,占全县生产队的97.8%。至1981年11月,全县2936个生产队全部实行了大包干到户责任制。

通渭大地终于迎来了改革开放的春天。包产到户第二年,农民就吃饱了肚子。外曾祖母家也不例外,大多数儿女已经成家单过,每家人都不愁吃不愁穿。

 老院

1984年,李家寺村通了电。现代工业文明的光辉照射到了这个偏僻的山村,家家户户告别了煤油灯,安上了电灯泡,磨面机、脱粒机、电视机、洗衣机、电炊具等先后进入了人们的生活。后来,公路也修到了家门口,村里到县城通了汽车。

“叮铃铃……”, “喂——,啊撒(谁)?” 外曾祖母最高兴的是家里装上了电话机,铃声一响,就颠起小脚小跑着去接,准是外地儿孙们打来的。听着那头的声音,问这问那,叮咛嘱咐,车轱辘话一遍又一遍……

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苦荞虽已成为当地的主要经济作物,可后辈儿孙们早已摆脱了黄土地的束缚,从事着各自的职业。两位老人时常念叨,“咋(现在)的政策渍(这)么好的,娃娃们还都不愿意种地,以后吃啥哩……”

老人家担心归担心,公家人和儿孙们的生活,还是芝麻开花节节高,变得越来越好。

外曾祖母一直耳不聋眼不花,年纪大了干不了农活,还时常给家里人绣鞋垫;五月端午,会给孩子们做荷包和彩线绳;过年时,催着每个人都穿一身新衣裳,她自己更是慷慨地拿出姥爷和四姥爷孝敬她的钱,给孩子们散盘缠。

不知什么时候,家里多了一只猫,还有只土狗。

幸福的时光静静流淌,外曾祖母和外曾祖父脸上总是挂着满足的笑容,享受着四世同堂的天伦之乐,看着膝下欢闹的小重孙惹猫逗狗,惬意地熬一盅“罐罐茶”,哼一段自编或传统的小曲。

银剪剪嚓嚓嚓

巧手手呀剪窗花

莫看女儿不大大

你说剪啥就剪啥

啊儿哟

祖祖辈辈多少年

剪开多少愁疙瘩

不管风雪有多大

窗棂棂上照样开红花

后记

2011年的一天,外曾祖母因小脚行动不便,不慎摔倒,大腿骨折。姥爷多方咨询,辗转两家医院才找到敢于给年近九旬高龄患者施行手术的医生。外曾祖母静静地躺在病床上,一声不吭,以极大的毅力忍着痛楚,顽强挺过了手术。事后,天水电视台还作为医疗卫生新闻,专题作了采访报道。

我们去看望时,老人家饱经沧桑的脸上写满慈祥与平和,瘪着嘴笑着,让大家别担心,“日子渍(这)么好的,咋(现在)拿(和)公家人一样的,看病都能报销,我还要多领几年共产党的养老钱哩。”

2014年,在外曾祖父去世一年后,外曾祖母亦与世长辞,结束了她小脚的一生,那如苦荞花般清涩的一生。

 

外曾祖母和外曾祖父

碎(小)时候山里雪不化

扭着我缠脚的是我大

撒下种子到开花

受下艰难没处说话

女娲娘娘嘛(把)人抟

共产党叫人吃饱饭

老来天天像过年

后辈们好日子过不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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