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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花还忆旧年人 | “江南最后一位名士”忆往

2022-02-05 20:32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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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笃璜先生(1928-2022)

2022年2月3日,吴中耆老顾笃璜先生悄然辞世。

顾笃璜是当代昆剧界的标志性人物,他早年先后求学于上海美专、国立社会教育学院。194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从事革命宣传、文化工作。1949年以后,顾笃璜先后担任苏州市文化局副局长、苏州市戏曲研究室副主任并兼管江苏省苏昆剧团艺术工作、江苏省苏昆剧团团长。1982年3月,经顾笃璜倡议,苏州昆剧传习所重建。1989年,传习所与苏州大学中文系合作,创办汉语言文学专业昆剧艺术本科班。2004年,顾笃璜执导的长达50折的清代洪昇的《长生殿》在台北、苏州、北京等地演出。直到晚年,顾笃璜仍活跃在“传承、保护昆剧文化遗产"的前线。

顾先生另一个引人注目的身份,是“过云楼顾家”第五代传人。过云楼是江南著名的私家藏书楼,由顾笃璜高祖顾文彬创建,其藏书集宋元古椠、精写旧抄、明清佳刻、碑帖印谱近千种。其中《锦绣万花谷》是海内外所藏部头最大的完整宋版书,保存了大量失传古籍中的部分内容,其文献价值和历史价值在现存的宋版书中可谓独一无二的。值得称道的是,新中国成立后,顾家后人把过云楼珍藏的三百余幅法书名画捐赠国家,高风亮节,令人钦佩。

为纪念顾笃璜先生,我们特转载知名昆曲研究学者、媒体人罗拉拉老师等多年前对顾笃璜先生的访谈记录,以飨读者。

顾笃璜先生忆往

文 | 罗拉拉等

他被称为“江南最后一个名士”,他曾成功执导过原汁原味的昆曲《长生殿》享誉京华,他曾出资力主在苏大中文系开设本科昆曲班;他是昆曲传统艺术的维护者与“救亡者”——他就是过云楼第五世传人顾笃璜。拜望顾老正在苏州昆曲传习所,这里人来人往,丝竹笙箫,86岁的顾老依旧在为心爱的昆曲奔忙。不过谈到一度深爱的绘画,谈到家人引以为豪的爷爷顾鹤逸,谈到曾活跃于怡园画社中的“趿拉先生”吴昌硕,顾笃璜先生依旧思维清晰,他的讲述生动简洁,充满故事性。

顾笃璜先人名录

父亲:顾则奂(1904-1996),字公硕。书画家、收藏家、鉴赏家、摄影家。1949年以后曾先后担任苏州市文联执行委员、国画组组长,苏州工艺美术研究所所长、苏州博物馆副馆长。著有《题跋古今》等。

祖父:顾麟士(1865-1930),字鹤逸,自号西津渔父,别署西津、鹤庐、筠邻。清末民初著名画家,出版画册有《顾鹤逸山水册》、《顾鹤逸仿宋元山水册》、《顾西津仿古山水册上下》、《顾鹤逸中年山水精品》,著有《过云楼续书画记》等。

曾祖:顾承(1833-1882),原名廷烈,后改名承,字承之,别号骏叔,又号乐泉、乐全。书画收藏、鉴赏名家。编著《古泉略释》《画余庵古泉谱》《借碧簃集印》《楚游寓目编》《过云楼书画录》(初笔、再笔)等。

高祖:顾文彬(1811-1889),字蔚如,号子山,晚号艮盦、艮庵、过云楼主。道光二十一年进士。过云楼、怡园建造人。著有《过云楼书画记》等。

2岁时负责叫爷爷起床

“我是1928年生的,我爷爷(顾鹤逸)是1930年去世的,所以我学画的时候,爷爷早就不在了。我学画主要是跟父亲(顾公硕)学。他画得很好,但他不是画家。那个时候总要先练字,我还学过篆刻。”

顾公硕先生

“我曾祖父(顾承)早死,高祖(顾文彬)带大了祖父。我们家有个规矩,每逢十天,就拿出一张画来,给他儿孙讲解。所以说祖父顾鹤逸的画艺是自学,他没有从过师(也许师就是古画)。我们家收藏书画的目的之一就是教育子孙。我记得还有一张画叫《科孙图》,画的就是高祖教孙子的场景。”

上海博物馆藏吴昌硕绘顾承小像

“那个时候我们晚辈每天晚上睡觉前要到祖父祖母那里辞跪,说‘祖父,祖母你们安息吧,我要去睡觉了。’这的确跟红楼梦里的场景很像。怡园的池塘里荷花开了,管园子的人就跑来报告祖母:‘老太太,荷花开了。’老太太第二天就到怡园,先准备一天,再带着孙女儿们浩浩荡荡,带着吃的喝的在那消磨一天。孙子轮不到,没有这种待遇。为什么呢?要善待女儿,女儿要出嫁的,后半辈子的生活不知道,儿子只要不是败家子,继续享受到这些是没问题的。《红楼梦》里贾母也经常带着孙女儿出去,但是没有说清楚为什么带孙女,我们家回答了这个问题。”

20世纪50年代顾氏旧宅及过云楼俯瞰图(顾公硕摄影)

“虽然那时候我只有两岁,我对祖父(顾鹤逸)是有记忆的。记得那时候,我每天有个任务就是去喊祖父起来。有一天喊他,他没有反应。我还在喊,边上的人都哭了,年幼的我这才知道他已过世。”

顾鹤逸先生

祖父顾鹤逸是“少年英雄”

“在我们家族的传说中,爷爷顾鹤逸是很完美的一个人。他是少年英雄,很年轻但是成就很高,很有脑子。他去考秀才,看到主考官把一个生员骂了一通,他认为这是对读书人的侮辱,从此便不再参加科举考试了。我们家人一讲到祖父都赞不绝口,他为人也好。”

青年顾鹤逸

“我祖父组织怡园画社,吴大澂也被他请过来当名誉社长,爷爷当时虽然年轻却是其中的领袖人物,现在的话叫‘高富帅’,思想也比较前卫。他能引导吴昌硕走八大的路子,说明他很有见解,很聪明。”

“创办苏州美专的四个人之一颜文樑从小在我们家活动。苏州美专的投资人是吴子深,他是我祖父的半个学生,他们家非常有钱。也是在过云楼活动的青年人。”

“常到过云楼活动的还有几位青年,像刘公鲁、吴子深、王季迁(皆为藏家兼画家)。刘公鲁是苏州大藏家的儿子,祖上是造币厂的道台,一直很富有。我祖父是不收学生的,他谦称自己没有资格收学生,如果这些青年人有兴趣,就可以经常过来交流。”

顾鹤逸作品

来过云楼临画的皆名人

“其实,过云楼不是以藏书为主的,藏的主要是书画。这个‘书’是书法的书,不是书本的‘书’。”

“记得那时常来过云楼看画的大人物是张伯驹(民国四公子之一,后来曾任故宫博物院专门委员,国家文物局鉴定委员会委员)。他差不多每个星期都要来一次,带着他的夫人潘素(后为著名的青绿山水画家)跟我父亲学画。他演《失街亭》,给他当配角的都是当时的京剧名角,像余叔岩、杨小楼。大收藏家张伯驹经常带着夫人过来看画、临画,加上他和我们家交情也比较好,所以他能欣赏到精品。但是也有些人附庸风雅,看热闹的,我们家有另外一套花花绿绿的画给他们看。”

过云楼

过云楼旧藏《锦绣万花谷》

“不是我们舍不得给,每张画看一次寿命就会减一次,如果觉得你是值得看一看的人,就给你看,哪怕书画的寿命减短一次也是值得的。”

“人们传说过云楼藏品如何秘而不宣,其实不是。我们家把砚台、毛笔、纸张都准备好了,就是希望别人过来临画。对于过云楼的藏品,既然编了《过云楼书画记》,这就可以说明我们是准备公开的。当然也不是想把所有的东西都公开。”

《过云楼书画记》书影

新刊《过云楼书画记 · 续记》书影

当年的“趿拉”先生吴昌硕

“在我看来,怡园画社实际上还是延续吴门画派,画风比较工整。吴门画派有很多精神值得继承,比如那种清秀雅致,还有对于传统的继承。”

“那时候吴昌硕在苏州当巡捕,晚上要带队查夜的。他查夜的时候用个小竹板,趿拉趿拉地响,就是在警告小偷:我来了。也好对小偷们网开一面。巡夜时经过现在的凤凰街,路过吴大澂家,当时像这种大户人家一般会请巡捕到家里坐坐,喝喝茶。后来传到吴大澂那里,说这个‘趿拉’先生会写字还会刻章呢。于是就接见他,发现他不仅会写字,写得还不错,就吸收他为幕僚。这样一来,一个类似于保安队长的人物一下子进入苏州文人圈里去了。”

“吴昌硕后来到过云楼临画,看到怡园画社成员画得工整,也想学恽南田。我就看过他临摹过恽南田的一张月季花。我祖父虽然比吴昌硕小22岁,但吴昌硕却很听从他的意见。我祖父建议吴昌硕以书法入画,走八大山人的路子,不要走工细的路。吴昌硕想学画山水,还写了很多信来向我父亲讨教,可惜这些信在‘文革’时丢失了。”

怡园

怡园曾组织中国画与西洋画比赛

当年的过云楼名噪江南乃至全国,想到过云楼看画的人也越来越多。顾笃璜先生回忆说:“当时来看画的人无非是两种人,一种是真能欣赏的,一种是需要培养的。”顾老的助手还补充介绍:“顾老家有看画的‘十三忌’,规矩颇为详细,其中有对天气等的要求,也有对人品的要求。顾家对看画人的为人看得很重。”外人仰慕顾家宝物多多,富甲天下。而对顾家人来说,保护、保存好这些藏品是“责任”,寻找到它们好的归宿也是心事。顾老说:“像过云楼最后1/4的藏书收归凤凰(凤凰出版传媒集团),我还是满意的。”

顾文彬墨迹

父子通信谈过云楼收藏

“我高祖(顾文彬)写信给儿子(顾承)交代各种注意事项,而儿子在家里如何操办过云楼,也都写信向父亲汇报,这些信件都很详细记载了过云楼的收藏过程,包括怡园的建造。我高祖写给儿子的信可以装订成六册,都是手稿。它们本身不是信,而是信稿,当时要先写好了稿子,再写在信上。这些信件研究起来挺有趣的。”

“过云楼的藏品在外人看来是宝贵的财富,但是对顾家来说是种负担,也是责任。”

过云楼档案

“抗战的时候,苏州有个人跟顾家有过关系,他在戏院里做投资邀角儿的活,企业家高价来买票,然后他再拿来送人。后来他发财了,儿子在日本留学,在上海虹口开工厂。因为他家卡车司机是日本人,通过这层关系(有日本司机打掩护),我们的东西运到上海都是通过他的车子。”

“那时候,我伯父(顾公雄)的藏画都在常熟,因为常熟是他丈人的家,后来也运往上海,因为车上装满了书画古籍,无法坐人了,无奈之下,伯父就决定把两个儿子留在常熟汽车站一家小店的阁楼上,先将文物运往上海。上海的亲戚见了面就问:‘孩子呢?’他这才急起来:‘喔唷,还在汽车站!’从此顾家亲友常笑话他只要书画,连儿子都不要了!”

上海博物馆藏明拓汉曹全碑册(顾公雄夫人沈同樾捐赠)

怡园的建造与画赛会

“我们家的怡园是由画家任熏(任阜长,四任之一,海上画派代表画家)等人参与设计。任阜长懂建筑。外面人说是任伯年设计的,其实不是,任伯年当初是被人介绍到苏州给任阜长做徒弟的。后来任伯年和吴昌硕到上海,和吴昌硕搭档,成为海派画家。任伯年没文化,字写得不好,大部分作品都是任伯年画画,吴昌硕题字。”

“怡园有个著名的景点叫‘石听琴室’,有五块太湖石竖在那里,石头怎么能听琴呢?其实说的就是一种意境。因为‘太平天国’之后,很多园林破败了,不少太湖石流散出来。我们家就此买进了许多太湖石,看到这样五块形态各异的石头想用它们布个局,就造了个房子。我们家人都会弹古琴,家里有东坡琴(苏东坡用过的古琴),因此怡园里关于古琴的有两处房子,一个叫石听琴室,一个叫坡仙琴馆。以前,过云楼门前也有五块石头,‘大跃进’时被用去炼石灰了。”

怡园坡仙琴馆与石听琴室

1919年怡园琴会

2017年苏州曲友在石听琴室雅集

“怡园画社是苏州第一个有组织、有纲领的书画社团,这证明我祖父顾鹤逸的思想还是比较新的。而且他不排斥西洋画,曾经建立了一个由西洋画家和中国画家联合起来的组织,他是社长。这个组织起初叫画赛会,每年举行一次比赛,后来又成立苏州美术会。他自己出资建造会所,就在我们老宅的对面,还出版刊物——《美术》半月刊,可惜现在一本也找不到了。”

藏品是责任不是财产

“其实,过云楼堪称精品的藏书,有很重要的一部分是我祖父顾鹤逸买来的,当时苏州的一个收藏家去世,他的儿子把书拿出来卖,我祖父恰巧全部买下来。在我看来,这批藏书的最大价值并非《锦绣万花谷》,而是上面有黄丕烈的批注,这才是最有价值的。”

“的确,很多博物馆都接受了我们家的藏品捐赠。当时捐赠这些东西,有很多人认为,肯定是迫于一定的压力。我声明,一点都没有,完全是自觉的,因为在我们家人看来,这不是我们家的财产,而是我们的责任。经过战乱保存下来不容易,当时只觉得捐给国家,得到保护了才是最好的归宿,脑袋里没有出现过钱的问题。比如那四分之三的藏书捐给上海博物馆,上海博物馆还给了几千块钱奖金,我们家又将这些钱捐给‘抗美援朝’了。为保护这些藏品,我们家租了个保险库存放书画,每年都要付钱。”

“在我看来,这些藏书藏画的价值不是在于它后面有几个零,值多少钱,而是文化价值,这是无价的。藏主很重要,像过云楼的四分之一藏书收归凤凰,我还是满意的。”

2013年,顾笃璜先生将冯桂芬手书“过云楼”原件等六件珍贵文物捐赠给苏州市人民政府

THE END

原标题:《对花还忆旧年人 | “江南最后一位名士”忆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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