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锋与新锐：罗马尼亚国家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东欧美学

艺术即是想象力糅合的产物。在视觉艺术领域，除了绘画、雕塑和建筑三大经典分支，装置、摄影、造型、图文设计等门类广义上也属其范畴，反映出人对外界的感知以及对世界的观察。就艺术家而言，艺术活动的终极目的在于“表达”——在他们系统掌握艺术知识、汲取美学思想之后，自我审视与自我探索往往成为推动其取得成就的创作灵感。至此，艺术成为信念、追求和价值。在被誉为“东方小巴黎”的罗马尼亚首都布加勒斯特，国家当代艺术博物馆（罗马尼亚语：MNAC – Muzeul Național de Artă Contemporană al României）为观者提供了鉴识艺术家哲思的极佳场所。这座现位于罗马尼亚议会宫新玻璃翼上的艺术博物馆在2001年建成，致力于展览艺术家作品、促进艺术文化交流，主要对当代艺术进行推广和研究。

2022年，罗马尼亚国家当代艺术博物馆设置了常驻单元和流动单元，部分流动单元展出将于近期结束。其中，常驻单元为《由 MOLOTOW助力的城市阶梯 》（英语：URBAN STEPS POWERED BY MOLOTOW）；流动单元包括《玛尔塔·雅各布维茨：走过的部分道路》（罗马尼亚语：MÁRTA JAKOBOVITS. PORȚIUNE DIN DRUMUL PARCURS）《扬·格里戈雷斯库的平行生活（回顾展）》（罗马尼亚语：ION GRIGORESCU. VIEȚI PARALELE O RETROSPECTIVĂ）《艺术百年作品展》（ARTELE FRUMOASE LA CENTENAR）《米尔恰·斯坦内斯库的神秘岛》（罗马尼亚语：MIRCEA STĂNESCU. INSULA CLANDESTINĂ）《塞班·萨乌的装修》（罗马尼亚语：ȘERBAN SAVU. RENOVĂRI）《可能的互动》（罗马尼亚语：INTERACȚIUNI POSIBILE）《青年艺术家的连结’21》（英语：YOUNG ARTISTS CONNECTIONS ’21）和《场景轮转：你感觉 你滑落 你歌唱》（罗马尼亚语：SIMȚI ∼ ALUNECI ∼ CÂNȚI. DE LA O SCENĂ LA ALTA）。这些展出单元所采用的创作形式丰富多样，以不同的视觉载体呈现罗马尼亚当代艺术的独特风格，映射出罗马尼亚艺术家对当代艺术的理解和追求。

反叛精神：色彩斑斓的罗马尼亚街头艺术

涂鸦艺术与涂漆的普及有着必然相关性。当罐装喷漆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大批量生产后，样式各异、色彩鲜明的涂鸦痕迹便在城市的大街小巷落地生根。涂鸦壁画大多色彩反差强烈，能够给予人强烈的视觉震撼，借此可传递青年群体对社会生活产生的反叛情绪，用以表达不满或发泄愤怒。同时，涂鸦也体现出创作者对权威的蔑视。因这种行为逐渐产生集体意识，带着行为艺术底色的涂鸦艺术随之初具雏形，并自成一派地对传统艺术形式造成直接冲击。

作为罗马尼亚国家当代艺术博物馆展出常驻单元的《由 MOLOTOW助力的城市阶梯》（以下简称《城市阶梯》）创作于2018年，是涂鸦文化在罗马尼亚落地二十年的艺术标志。1998年前后，涂鸦和说唱音乐开始在罗马尼亚各地传播，彼时被视作“游击的艺术运动”，且面临着是否合法的非议。现在，这种艺术形式逐渐被公众接纳并得到更广泛的传播。罗马尼亚街头艺术的核心在于思想性，即创作者希望通过独特的艺术表现形式书写个性。《城市阶梯》作为复杂的街头艺术项目，试图将涂鸦中最具街头特征的元素在在狭窄的场域空间里逐一呈现，这种集中展示的手法旨在聚焦关注、引发共鸣。

1 常驻艺术单元《由 MOLOTOW助力的城市阶梯》涂鸦掠影 图源官网

追本溯源：罗马尼亚艺术家的创作回顾

当艺术家的个人成就被社会各界广泛肯定后，他们多数情况下会总结并反思各个阶段艺术创作的主题，并尝试以新的路径和方法开展后续创作。在艺术馆展出的流动单元中，《玛尔塔·雅各布维茨：走过的部分道路》就按照时间顺序集中陈列了艺术家数年间创作的雕塑作品，它们大多以装置艺术的形式强调场域空间与情感表达的互动与构建。玛尔塔·雅各布维茨是罗马尼亚艺术领域最具代表性的艺术家。她的作品面向当代陶瓷领域，关注对朴素烧制工艺和传统铸造材料的改良研究，陶瓷浆料的特性、矿物粉末和颜料的组合、色彩及纹理的设计，甚至是对拼贴技术的实验都是她创作的主题。基于对雕塑材料的透彻研究，玛尔塔·雅各布维茨对艺术诠释的理解更加细腻，其作品就自身不同阶段的设计偏好及风格调整进行了系统反思。显而易见，玛尔塔·雅各布维茨的艺术创作不仅关注物质固有的美感，也探索发掘物质内部的意象。通过对物质材料进行组合、拼贴和配置，艺术作品对起源和演变、过去和传统的诠释恰好是艺术家“走过的部分道路”。而且，艺术家在诠释艺术创作连续性的同时，也揭示了自然与精神之间的联系。

2-1《玛尔塔·雅各布维茨：走过的部分道路》展出实景 笔者自摄

2-2 玛尔塔·雅各布维茨的艺术设计及色彩实验 笔者自摄

2-3 玛尔塔·雅各布维茨用于展出的陶瓷作品（部分）笔者自摄

无独有偶，罗马尼亚画家扬·格里戈雷斯库（Ion Grigorescu）同样在作品中阐述了基于艺术理解的个人反思。作为罗马尼亚最早的观念艺术家、战后艺术的代表人物，出生于1945年的格里戈雷斯库是众多电影、摄影系列中素描和拼贴画的创作者，艺术主题包括他的私人生活以及罗马尼亚人民从共产主义到资本主义的社会经历。这些创作取材来自于他童年经历第二次世界大战、大屠杀，成年后经历共产主义极权在罗马尼亚兴起的连续创伤。直至 1989 年罗马尼亚推翻尼古拉·齐奥塞斯库（Nicolae Ceauşescu）的长期独裁统治后，格里戈雷斯库才公开展示自己的艺术作品。此次回顾展凝集了他具有代表性的艺术主题，详尽地向观众介绍了他过去近五十年的艺术轨迹。格里戈雷斯库的作品呈现出强烈的个人特质，作品或以影像、或以照片、或以手稿的形式，反映出艺术家自身复杂与反叛的性格。特别地，他将人体作为诠释艺术信息的载体，在上世纪七十至八十年代的系列摄影作品中使用了大量的连帧静止图像，运用叠加技术使图像分层来创建双重自画像，密切观察并记录图像运动轨迹。以1977年的艺术作品《拳击》为例，他采取循环动作的方式，在黑白的8毫米胶片上拍摄出自己与自己战斗的场面。与自己搏斗，是一场失败的战斗。这部影片表达了艺术家个人对现实的反叛与抵抗，暗喻其对罗马尼亚共产主义集权严格限制日常生活感到痛苦和沮丧。

3-1 扬·格里戈雷斯库展出的个人摄影作品 笔者自摄

3-2 扬·格里戈雷斯库艺术作品回顾展现场 笔者自摄

流动展出单元《艺术百年作品展》反映了罗马尼亚艺术出版物在近一个世纪以来的演变。本次文化活动的主题为“美术百年：艺术出版物和专业组织”。从历史上看，罗马尼亚艺术行会在两次世界大战之间逐渐专业化，标志是此前于1921年成立的美术联盟，现其以罗马尼亚视觉艺术家联盟的形式进行续存。1922年，罗马尼亚国内出版了首册致力于艺术研究的月刊，对绘画、雕塑、建筑和装饰艺术均有介绍，并选取建筑师和艺术家等领域内重要人物担任编辑。随后，相关出版物在罗马尼亚如雨后春笋般大量涌现。其中，由罗马尼亚视觉艺术家联盟在文化部的支持下出版的ARTA杂志是其国内同类出版物中寿命最长的，刊印历史可追溯至1954年。

4 MNAC艺术百年作品展宣传海报 图源官网

“艺术应该是对现实不满的结果吗？”对此，米尔恰·斯坦内斯库（Mircea Stănescu）尝试用过去数年间所创作的前卫的现代主义作品给出答案。通过选取复杂多变的色彩、不同形状及质地的装饰材料，米尔恰·斯坦内斯库将观众引向对图像、媒体和权力三者关系的思考。在艺术家的眼中，材料拼贴和装置设计可以是极简而朴素的，它能够唤起个体对客观事物的自体想象，并建立起不确定时代下人们的道德和审美责任。同时，现代主义为米尔恰·斯坦内斯库提供了广阔的创作视角，他以个人经验和视觉逻辑建立起带有人文痕迹的艺术反思。

5-1 米尔恰·斯坦内斯库现代主义艺术作品展现场掠影 笔者自摄

5-2 米尔恰·斯坦内斯库利用装饰材料创作的艺术作品（部分）笔者自摄

克卢日画派的塞班·萨乌（Șerban Savu）尝试对当代罗马尼亚人在工作和休闲中的日常生活进行捕捉和重现。他的作品设计层次丰富，通过小作品的形式刻画居民赖以生存的街区。由于成长于共产主义颠覆时期，塞班·萨乌借助劳动场景展现怀旧的忧郁，他描绘的罗马尼亚城市和乡村充斥着工业的单调和废弃建材的沉闷。塞班·萨乌的的创作虽以日常生活场景为基础，但大多展现苏联时期的建筑遗迹——已是破旧残骸的住宅和工厂用以描述罗马尼亚民众在时代变迁中的敏感和脆弱。艺术家使用不饱和颜色来诠释工业衰败，不仅表达出对旧有共产主义时期乌托邦理想的祛魅，也反映出对新资本主义秩序的怀疑态度。

6-1 塞班·萨乌在罗马尼亚国家当代艺术博物馆展出的绘画作品（部分）笔者自摄

6-2 塞班·萨乌的创作表现出其对城市荒芜和工业衰败的反思 笔者自摄

特立独行：来自新世纪的先锋力量

青年艺术家的特立独行源于对自我的认知和诠释。为艺术创作注入思考，发现艺术并对艺术进行再次创造，需要带有掌声的互动。流动展出单元《可能的互动》和《青年艺术家的连结’21》对年轻艺术家的个人作品进行分享，从不确定时代所面临的艺术探索出发，促进年轻艺术家和展览空间之间的对话，促成前卫艺术方法的非正式对话。该展出由联合近2500多名罗马尼亚年轻艺术家的独立艺术实验平台进行推动支持，帮助青年艺术家保持创作灵感并增进相互了解、分享作品的愿望，旨在减少同行焦虑带来的负面影响。此外，这场有关影像、装置和绘画的作品群展，对当代艺术实践的探索侧重于对创作表现方式的调整。

7 INTERACȚIUNI POSIBILE作品展宣传海报 图源官网

8 YOUNG ARTISTS CONNECTIONS '21作品展宣传海报 图源官网

以《场景轮转：你感觉 你滑落 你歌唱》为题的艺术作品展关注酷儿文化。酷儿（英语：Queer）一词本身具有反常规的表达色彩，可用以说明泛性恋、双性恋和同性恋的性少数倾向，也能代表跨性别者和双性人。为搭建理解酷儿文化的论坛平台，阿米里亚·凯旋（AMIRIA TRIUMPH）酷儿文化博物馆与罗马尼亚国家当代艺术博物馆共同展出了百余件来自艺术家及艺术集体的作品，不仅回顾了罗马尼亚过去二十多年来的酷儿艺术创作，也反映出该国如何建设性地平衡多种性别表达之间的声音——作为多维谜题的酷儿叙事场景相互共存，表现爱、同理心和批判精神；作为沉浸式非线性回顾艺术展，表达公共空间和私人空间之间的界限不断被模糊和重塑；作为罗马尼亚酷儿艺术实践的可见成果，表明艺术家们对当代艺术体系中的创伤、欲望和规范进行了深入研究。

9 SIMȚI ∼ ALUNECI ∼ CÂNȚI. DE LA O SCENĂ LA ALTA宣传海报 图源官网

结语：罗马尼亚当代艺术的先锋与新锐——一种东欧美学

即便艺术创作的发展史具有地区和文化相对性，现代艺术与当代艺术、先锋艺术与前卫艺术之间仍存在千丝万缕的联系。一般来说，现代艺术与当代艺术的差异在于其出现的时间阶段不同。而先锋艺术和前卫艺术（法语：avant-garde）的差异仅为译法上的不同，两者均指大胆突破既有艺术边界的创作表现。在罗马尼亚，艺术领域内先锋新锐的创作理念与后现代主义相互交织，破坏并致力于塑造新面貌的创作视角丰富多样，当代艺术自新千禧年以来实现了空前发展。

在罗马尼亚不断变化的城乡生活中，多数艺术家见证过铁幕时代和苏联解体，亲历了东欧剧变。出生于不同时代、具有不同生活背景的本土艺术家通过绘画、雕塑和摄影等艺术表现形式，凝视并透视时代变化过程中的社会发展。通过使用超现实主义手法对传统艺术题材进行反复挑战，艺术家们思考共产主义和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之间的断层，批判现代主义与后现代主义之间的空白，揭露社会对性别角色的刻板印象和固化偏见。因此，错综复杂的色彩、奇特夸张的设计、千变万化的线条常将激进的实验风格隐于其中。值得一提的是，生活在当下的青年艺术家希望以兼具神秘和前卫的创作控诉社会不公，渴望对边缘群体和非正统现象进行侧写与记录。这表明罗马尼亚的当代艺术正在寻找某种出口，艺术家试图让大众接纳以反叛精神为内核的审美创新，让人们通过独特的艺术题材看到美。

（作者：李曾桃子，中国政法大学国际政治专业博士研究生。本文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与北京大学区域与国别研究院立场无关，文责自负。引用、转载请标明作者信息及文章出处。）

参考资料：

[1]罗马尼亚国家当代艺术博物馆（Muzeul Național de Artă Contemporană al României）,https://www.mnac.ro/home

[2] Ion Grigorescu. Romanian, born 1945. https://www.moma.org/artists/39193

[3] Mircea Stănescu.https://www.gaepgallery.com/artist/mircea-stanescu/#scroll_about

[4] Șerban Savu. https://www.nicodimgallery.com/artists/serban-savu

[5] Șerban Savu. https://www.artsy.net/artist/serban-savu

[6] 阿米里亚·凯旋（AMIRIA TRIUMPH）酷儿博物馆, https://triumfamiria.r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