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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瓶梅|李瓶儿:一只空空茫茫的流浪瓶

2022-02-11 18:19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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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兰藉文化 红楼梦研究 收录于话题 #详看金瓶梅 54个

作者

阳关

李瓶儿是个流浪的女子。

出生那天,有人送一对鱼瓶儿来。这种瓶子,造型雅致,寓意吉祥,有文化内涵,有审美情趣,说明她的出身应该不差。

一张白纸等待书写,一个命运即将展开。

是何缘法,第一嫁嫁与了大名府梁中书为妾?这是个一配多的老少配,而正室蔡氏暴虐嫉妒,一个个婢妾被打死了就往后花园里埋。

李瓶儿,于最为蓬勃鲜艳的年轮,只在梁家的外书房里住,承受着日逐一日的临深履薄,空空落落。

第二嫁,名义上嫁的是花子虚,实际上嫁的是花子虚的叔叔花太监。

花太监想必不是嫪毐,在这个鬼畜事件里,子虚乌有的花子虚不过是个幌子。

花子虚不坏,只是缺少男儿气概。没办法,叔叔有钱,便可以全方位无死角占用他的名分,以大质已缺之身,代行他对李瓶儿的一切权利和义务。

也许,在无数个另屋独卧的夜里,听着间壁的假凤真凰,花子虚的胃里也曾倒海翻江,心里也曾摩拳擦掌。

而此时的李瓶儿,时不时,还要把他骂个狗血喷头;好不好,还要老公公拿他打趟棍儿。

花子虚的宇宙一定是崩塌的。他,于血气方刚之时,已无可挽回地衰颓了。

李瓶儿,在如斯的悖谬和颠倒里,也许有几分对这个幌子的恨——好吧,你就心安理得做你的缩头王八吧!

但基本上,看她后来对病势沉疴的花子虚、对落水狗蒋竹山的那些釜底抽薪、冷水泼送,这个不幸的女人,也不是个善茬儿。

花子虚难做,李瓶儿更难做。然而她挺住了。走过那些雷声暴虐,滴雨不落的岁月,她没有枯萎,也没有发疯。

让她挺过来的,除了花太监的年纪,还有花太监的银子。基于这些银子,她一辈子对这位老公公都是感念的。

花太监终于死了,然而某些记忆是死不了的。

花子虚每日只在三瓦两舍里行走,他几乎无法直面李瓶儿白花花的身体——这里那里,深浅高低,都有他叔叔花拳绣腿的印迹。

李瓶儿也已放下了对花子虚的期许。

她和他,相看两生厌。

相比今天的富婆养鸭,李瓶儿终究只是个固有模具里陶出来的瓶子。不管多么靓而多金,多么漂泊不定,骨子里总是那个时代的传统。她空空如也的身心,总需要一个合法的男人来填充,她的人生,总需要一个合法的家庭来支撑。而不是止步于逾墙钻缝的偷情。

也许,中书府带出来的那些珠子和宝石、老公公留下的这些体己,可作为她赢得一个健康好男人的资本。

没有娘家人的她,盘算着,翘望着,多少个不眠之夜的点染勾画之后,这一天,她遇到了她的瓶芯——西门庆。

经过了梁中书之惧内,花太监之妖魅,花子虚之虽有还无,乍遇上西门庆之狂风骤雨,李瓶儿,这朵流浪中的女人花,终于一塌糊涂地盛开了。

西门庆瞬间充满了她。这场甘霖,浇开了她心身一切块垒,浇开了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全部温婉、柔善、痴情和天真。这,就是她后来拼命嫁入西门家,似乎变了个人,如此那般温良恭俭让的原因。

不过,命运是个顽皮的孩子,于漫长的跌宕坎坷之后,还要第N次捉弄李瓶儿一下。

为西门庆做小的热望几度扑空,李瓶儿在平生最难将息之时,第三嫁,慌不择路地嫁给了外直中空的蒋竹山。

关于这蒋竹山,李瓶儿后来对西门庆说:

你是个天,他是块砖;你在三十三天之上,他在九十九地之下。

然而且慢,与西门庆登峰造极的败坏相比,蒋竹山真有这么不堪么?来听瓶儿原话:

你本虾鳝,腰里无力,平白买将这行货子来戏弄老娘!把你当块肉儿,原来是个中看不中吃腊枪头,死王八!

原来,这蒋竹山只不过 “腰里无力”,而已。可是,因着这点无力,已足以被李瓶儿打入九十九层地狱。

而另一面,李瓶儿对西门庆的痴迷,则达到膜拜之境地。这膜拜,相当程度上,拜的就是西门庆的强有力,一睡之下,不计其余。

那么,好与坏如何划分,爱与性谁为先声?

有人说,李瓶儿性格前后不一,是近古文人创作女角的一个普遍性bug。

其实,李瓶儿的形象,从刻薄凶悍到驯顺懦弱,从冷酷绝情到仁厚宅心,是有一个渐进的过程的,其线索和轨迹也是清楚的、牢靠的。

从中书府到广南镇到清河县,一路漂泊过来,李瓶儿啊,像奔命一样盼着一个港湾。这个港湾里,律吕调阳,惠风和畅。

她之嫁西门庆,起码有几哭几求几跪、几送铜不响。事实证明,古往今来,通过张爱玲指出的那条路,被撬开心灵大藏的女人,就是如此这般地把自己送进烈火炼狱的。

没办法,被肉体击倒的灵魂,时而四仰八叉,时而俯首跪爬。

先是第十四回,人没过来,三千两银子、四箱子珍宝已经过来了。李瓶儿一厢情愿地说:

“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

致命的恋爱脑啊!

第十六回:

妇人递酒与西门庆,磕下头去说道:“拙夫已故,举眼无亲。今日此杯酒,只靠官人与奴作个主儿,休要嫌奴丑陋,奴情愿与官人铺床叠被,与众位娘子作个姊妹,奴自己甘心。不知官人心下如何?”说着满眼泪落。

妇人因指道:“奴这床后茶叶箱内,还藏三四十斤沉香、二百斤白蜡、两罐子水银、八十斤胡椒。你明日都搬出来,替我卖了银子,凑着你盖房子使。你若不嫌奴丑陋,到家好歹对大娘说,奴情愿与娘们做个姊妹,随问把我做第几个也罢。亲亲,奴舍不的你。”说着,眼泪纷纷的落将下来。

“你早把奴娶过去罢!随你把奴作第几个,奴情愿伏侍你铺床叠被。”说着泪如雨下。

应该说,经过这些连环套式的哭求跪请和财产转移,李瓶儿的志气已经低到了尘埃里。

接着,过了门,被冷落三天后,第四嫁的第四天,西门庆赏了她一顿鞭子。

这顿鞭子打在她的细皮嫩肉上,她当然是疼的、怕的。

然而真正让她服帖的,文本作证,有一说一,不拔高不贬低,主要是西门庆的另一根同名利器。

“你就是医奴的药一般,一经你手,教奴没日没夜只是想你!”

一宿绸缪,让李瓶儿通体安泰。她拿出一百颗西洋珠子,拿出许许多多的首饰金银,试图锁定这迟到的幸福。

于此,我们看到,这个旷日持久、空空茫茫的流浪瓶,终而充实和停靠下来了。停靠下来的李瓶儿,宽忍,退让,友善,温良,认敌为朋,安于现状。

如果说之前的她,是进取的,之后的她,则是守成的。昔日的革命要求在西门庆的隆隆炮声中,很快土崩瓦解。

后来有了官哥儿,这个女人一发认为自己的人生业已功德圆满。

面对着大群的母狼环伺,她一发伏牙蜷爪,幻想着通过绥靖来维持和平。

这里有一个不被主流认可的尴尬:有一种流浪叫性流浪,有一种安顿叫性安顿。前者最风雨飘摇,是诸多动荡之所由生也;后者最固若金汤,是诸多静好之所由系也。

不满足,则抗争,身心没有着落时的李瓶儿,也是一头斗志昂扬的母狼;既熨帖,则缴械,安顿了的李瓶儿,贤妻良母,垂眉低目,像艳阳下一弯百柔之水,尽显女性之光辉。

她对西门庆始于肉欲的爱恋,也渐渐超越了身体层面,升华为对举案齐眉相濡以沫的单向渴盼。对手下诸人的慈悯,也愈发深沉厚重。

孟夫子说:

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为这只瓶儿捉急。她千条水的漂流,万座山的寻觅,这停靠的地方,却不是个岸,只是个沦陷。而她已经自废武功,丢掉了救生圈。

沦陷中,李瓶儿对自己的人生做了思省。思省的结果让她发现并放大了自己的罪过。在穷途末路中,在忏悔中,她彻底回归为一个内敛贤淑、温谨谦卑、忍辱负重的传统好女人,并被动而主动地拱手让出了自己的一切,包括官哥儿和她本人的生命。

说到官哥儿,作为妈妈,李瓶儿理应为他拼命。然而,孩子之于娘亲,是一种双向的加持,争和忍都是母性。她久已习惯了忍气吞声,便有过些刀锋,也都已经锈钝得拿不出手了。

我们看到,这只瓶子上,是有那么多的,人我所加的伤;这只瓶子,盛不下西门家浩荡的欲望。所以不止要被淹没,亦且要被粉碎。

李瓶儿最后的日子,是凄楚的,但不仓皇;是沉痛的,但不冰凉。

她,打开箱子,拿出财物,分与众人,以这个世界最流行最有效的方式,和大家做了一念儿。

她,到死都放不下西门庆。西门庆被她唤起的那些人性温暖,也令人动容。

李瓶儿,这个倒贴了巨量财产、临了还念念不忘西门家事、还在为他省钱的女人,受了西门庆一副三百二十两银子的桃花洞。

应伯爵喝彩道:

“嫂子嫁哥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够了。”

这里,我听到红尘之上,一声长长的太息:

这个啊,让人欲哭无泪的人世啊!

李瓶儿,付出了,原谅了,平静了,要去还债了,世界欠她的,一笔勾销了。

这只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一度被充满的瓶子,魂销梦散,复归于茫茫大荒。

据说女人是精神的,男人是物质的,女人比男人更耐得住贫穷凄凉。相好的,牛衣对泣也安之若素;不相好的,金屋藏娇也造事生非。

相好不相好的奥秘在哪里?

李瓶儿的故事告诉我们,女人,是精神的,更是肉体的,然而终究是精神大于肉体的吧。

大道至简,真理不蔓。器之厮连,心之相牵。从精神到肉体是一条路,反之亦然。更可能,两条路交互作用,不可二分。

曹雪芹说,才子佳人等书,作者不过是要写出自己的两首情诗艳赋来。这篇文字,码到后面,我心里悲伤涌动。在此,截几句话找补找补:

倘若他不是他你还是你,

你们会不会相逢在如彼的午夜里?

会不会减你三分雀跃,一段欢喜?

那么灵与肉,

谁是谁的主义?

他和你,

谁是谁的唯一?

可恼当年相思雨,

纷乱凄迷,误了佳期……

原标题:《金瓶梅|李瓶儿:一只空空茫茫的流浪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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