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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圳城中村|应人石:异地遥望的爱情

风言风语
2017-04-27 14: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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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4年春,我去创见工业园面试一份工作,提前到达的我,从松白路转进天宝路,第一次走进应人石村。进村的小路两边是一片荔枝和芭蕉,芭蕉林下掩映着菜地。后来,我在西丽一家港资五金塑胶厂上班。工厂不久搬到白芒关外,距应人石村四五里。我常来这里拜访同事,但对这个村子的古老传说却丝毫不知,倒是对老村路边的牛王刺丛留下了深刻印象。

应人石村的松白路,2017年初春夜

应人石村的爱情传说

2010年秋末,我换新工作,搬到应人石。那天我上网查到了应人石的爱情传说。

故事发生在明朝末年,一对贫穷恩爱的夫妻被一个恶绅拆散。恶绅欲霸民妻,强迫男子上山采药,这男人死在山上,化为一尊石头。妻子听到丈夫的呼唤,上山寻夫,一路应声而去,发现丈夫变成一块石头,妻子伤心欲绝,也化为一块石头。两块石头在岁月里不离不弃,厮守相望。村民为了纪念这个爱情故事,将刘村改名为应人石村。中国大地上到处被大大小小的传说烙印。应人石传说也无特别之处。

在应人石村的第一晚,听着楼下各类店铺喧嚣了大半夜,市井声阵阵袭来,我睡得更为踏实。我和妻子住在二楼,是二房一厅,难得的是有一溜半米宽的阳台,方便晾衣晒被。我们与另一对夫妻合租。两个房间并排着。他们的房间靠里,挨着洗手间。这是老房子。每次楼上冲水,蹲厕里的水也会涌动不止,随之整个屋内漫开一股下水道的恶臭。每月租金只有900元。每家分摊400多元。

应人石村的夜景俯瞰,2015年12月

敏的故事

这对夫妻是江西赣州人,不大爱说话,穿着朴素,为人实诚。女方是我妻子的同事,名字叫敏。两家人合租,既宽敞,也省了租金。我们共用客厅、厨房、厕所、阳台,东西摆在一起,不分彼此。唯一不便的是,厕所的门栓掉了,每次上厕所或冲凉,要用一桶水抵住那扇门板。

自此两家人过起了一家人的生活。两个女人挤在厨房里一起做饭,两个男人坐在电视机前共襄军国大事。大家一起摆上折叠小桌同锅吃饭同碗夹菜。过去各过各的,现在屋子里多了一倍人,有大家庭的感觉。

敏的老公在创维厂里做仓管。两腮和下巴留着大片密密麻麻的青色胡茬,每天推着电动剃须刀嗞嗞收割。敏和老公看起来很恩爱,她老公是1978年的,独生子,他们一直没小孩。婆婆心急,催他们去看了几回医生。敏在厨房里熬了浓稠的中药,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药香。妻子对我说:医生诊断过,敏是输卵管粘连堵塞。那里打不了麻药,疏通了几次,每次都是痛得双腿抽筋。敏为了要小孩,忍痛做了几次,但没见效果。也许不是哪一方面的问题,是个综合问题。

长期没有孩子,老家人难免有了闲言碎语。敏对丈夫说:实在不行,我们离婚吧。敏的老公坚决反对。他心疼着她。

应人石村的早晨,2017年3月

我也是不大爱说话的人,和敏的老公始终保持着礼貌距离。他们看我说话不多,以为我姿态很高。敏私下对老公说:人家是文化人,哪像你是个粗人,自然和你谈不到一块去。敏的老公不甘,找机会和我这个“文化人”攀谈起国际大事。他们知道我搞写作,以为我见多识广,肚子里墨水多。

其实我对什么联合国、纽约股市和中东石油并无兴趣。写两篇歪文章和有文化划不上等号,我并不是什么文化人;再说文化人也未必是时事通。敏的老公谈得起劲——事实上他比我懂得更多,我只是敷衍应对。这样在他们眼里,我似乎又成了清高。我总感觉过意不去,辜负了人家的热情。

他们的房间,我进去过一次,为了借用网络。房间整洁,靠床边摆了一台笔记本,笔记本不是品牌机,但看上去崭新光洁。键盘上盖了一片塑料薄膜,旁边另接出一个单独的键盘。这时我注意到,床头墙上贴了一幅鲜艳的画。画上是两个可爱的胖娃娃。我愣了一下,心里顿时明了。

日子不咸不淡地过着。女人们很亲密,男人们依然是礼节上的熟悉。敏脸色一直蜡黄,显得血气不足。厨房里又多出了乌鸡汤。敏和老公周末又去了深圳和广州几家医院。第二年秋后,两家人去爬羊台山,一路上交谈不多。敏的老公坐在羊台山顶的石头上,眼神迷离,一动不动吹着风,像块石头。从羊台山往西南望去,就是应人石村。羊台叠翠是深圳一景,我放眼望去,山上石块嶙峋,不知哪块是应人石。传说有两块,分了男女,但早就不在了。

应人石村夜景,2017年1月

第三年夏天,我们打算接女儿从老家来深上学,两家人就此分开租房。我们搬到了老村小学对面的农民房,敏偶尔和几个同事到我家打打麻将。后来,她辞职离开电子厂,去东莞转辗奔波。她老公还留在深圳。有一回,两家人在应人石路口偶遇,敏在人群里喊了我们一声,我和妻子惊喜地和他们打招呼,好久不见了,敏还是瘦瘦弱弱。我们打过招呼,双方站着没什么话,又匆匆告别。

妻说,她在东莞的制衣厂里上班,和她姐姐在一起。她老公还在创维厂。他们养了一个小孩,由老家的婆婆带着。

我问:他们后来治好了?

妻说:没见到敏肚子大过,忽然有了小孩。那小孩应该是领养的。

我回味起那厨房里飘出的药香,茫然看着敏和她老公消失在人流中。我知道以后很难再见到他们了。这算不上什么爱情故事,只是一对打工的平凡夫妻。他们忽然走进了我的生活,一不小心,又彻底消失。敏是个本分的姑娘,敏的老公是个忠厚的男人,他们相互关心。在我看来这个故事弥足珍贵。

应人石的天桥底,2017年初春夜

程里的故事

合租那段时间,程里来看过我一回。程里是江西樟树人。我们在2008年一次诗友聚会上认识。他住石岩。我们同路,晚上坐同一辆公交回来,把着扶手聊了起来。程里小我一岁,一直单着。他为人内向,似乎命运多蹇,平时一脸苦相,眉头不展,眉骨突出,眼睛凹陷。那次聚会,他站起来拘谨地介绍自己,他在仓库里做事,一个月拿六七百多块。我大概是他认识不多的几个深圳诗友之一。在深圳漂泊不定,他有时孤独苦闷,就来找我聊聊。

2011年,程里在西丽阳光工业区一个工厂打工,离应人石也就三里路左右。他一直说来看看我。我们工作都忙,没顾得上见面。程里又跳槽到塘头一家工厂。一天,程里说要来。他踩着单车到应人石新村,后面驮着一位姑娘。

程里说,这是我老婆。

我暗地替他高兴。程里老婆是景颇族,老家在云南边地,紧邻缅甸。程里经亲戚介绍认识了她。他俩住在塘头,同在一个厂打工。程里说,老婆怀孕了。我领他们进屋,妻子在家里炒了几个菜招待。

程里老婆显得特别害羞,没怎么跟我们说话,只是看着程里,和程里说话,程里细心地给她添饭夹菜。她脸上洋溢着幸福,感觉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吃过饭,看了电视,他俩又踩着电车回去了。

他老婆流产不久,又怀上,不久就回家养胎。程里一人住在塘头,业余没什么事,到我这借了几本小说。2012年1月,程里辞职回去看出生的女儿。他清理了行李,送来了一部单车和一个煤气灶。“这东西卖了也划不来就送给你吧。”

5月他又回到深圳,在龙华清湖一个冷链库里做仓管。冷库分为冷藏库和冷冻库,专给超市配肉类和果蔬。不同区域温度不同。冷冻库的温度在零下十五度到零下二十度之间。上班要穿很厚的棉袄。他老婆没有上班,在他上班地附近租房带着小孩。日子虽苦,倒也自在。

2013年4月,他们在观澜人民医院迎来第二个女孩。紧巴巴的日子负担不起两个小孩的抚养。6月他老婆带着第二个女儿回到了云南。他父母年事已高,身体不好,在江西乡下务农之余,也帮他带了一个小孩。两个女儿,一个在江西,一个在云南,就此分开了。

应人石老村,2017年3月

2013年秋程里来看我,那时我搬到老村。我叫程里有空多读多写。他说,在仓库里天天搬货,很难得闲,精力也不够,几乎不写东西了。我默然。我明白这个时代多写一点也无力改变什么,只是吼一嗓子而已。回去后他在博客里贴了一首诗《重历天宝路》。其中写道:

在仲秋之季,重历天宝路

这条短短的村中路,它恰好容下一个盛世的王朝

一个流浪汉在他的世界里自称寡人

……

是啊!变化真大

走在天宝路的人不再是昨天的人

我无法两次走在同一条路上

臭水沟里,水葫芦葳蕤

它们逐水而居

这不就是那天送他时的情景么。我偶然看到此诗,让他再发两首过来,一并推荐给《宝安日报•打工文学周刊》编辑,后来见了报。

应人石老村夜景,2017年3月

是的,就像诗里写的,应人石一直在变,像深圳所有的城中村、城外村一样,一直在变。马路不断翻修,拔掉路边的柳树和榕树,铺上沥青和人行道地砖。

那条臭水沟本来不是臭水沟,它也有名字的。它叫应人石河,发于羊台山,流经应人石传说中的石头,从一座小水库下来,一直往西流去,终点是铁岗水库。那河里的水的确臭得不成样子,老远就能闻到。水污黑,蚊虫孳生,底下的淤泥里常常冒出水泡,水面上浮着各类垃圾,河道里淤积着烂衣破鞋和塑胶纸皮。

水葫芦命硬,最适合在脏水里生长。哪里愈脏,哪里愈是顽强旺盛。常在桥上看到两三人垂着长竿在这里钓鱼,旁边还围着一群路人观看。看着这塘发臭的浊水,再联想到周边饭店摆出来的石锅鱼,我对鱼实在没了胃口。后来这座桥也经过翻修,修了两年,终于竣工。程里下次来时,估计要在心底再次感喟了。

那年冬末程里再来应人石看我。那时我小女儿刚出生不久,他给了我一个红包。我知他生活不易,坚辞不受,他硬塞给我。我带他到应人石老村散心。老村里有老巷子老房子老祠堂,垂垂老矣,衣衫褴褛,被新楼夹挤着,被烟熏得有岁月的颜色,旧得让人怀念。网吧和快餐店簇拥,路坑坑洼洼,猫和狗趴在路上,摩托车飙得像风,一楼门脸还有几个机加工小作坊。

我们一直走到荒郊野外,沿途是池塘和草莓地。路边马缨丹开了一地。很少有人来到这个老村。外面早已换了人间。实际上,这里才是真正的村,真正的应人石。三十多年前,应人石的土著村民就住在这个穷地方。

再往前走就没有路了。只有一座蜿蜒的山脉摆在前面。是羊台山。余脉上的小山丘挺立着银白色的桉树。数条高速公路有力地切割荒野和山脉。我们向山上望,石头是有的。但石头就是石头,已不再有回音。

应人石老村夜景,2017年3月

刘房东的故事

我在应人石老村住了三年,我的房东也姓刘。应是应人石传说中刘善的后人吧。房东平时住在一楼的房间里。他在一楼开了一家小店,卖些油盐酱醋和啤酒饮料。一间房当作牌室,供人搓麻将打扑克,还有一间房,他平时和自己的老婆住在这里,方便照看房子。

房子由两栋楼组成,一栋旧楼只有八层,后面又加盖了一栋新楼,有十四层,两栋楼紧扣在一起,共一座垂直电梯通往楼上。一楼有个宽敞的大堂,停满了单车和电单车。整个楼里大约有八十多套房子。房东在别的地方还有两三栋楼房出租。

房东继承了先人的勤劳节俭,没有请人打扫卫生,每周两口子亲自拎着拖把和水桶从十四楼一直拖到一楼。水电和杂工的活,由房东和他的两个年轻儿子包揽了。

房东六十多岁,普通话说得铿锵有力,略有点浑浊,其水平在他这个年纪已相当出色。他原来在村委做过会计,在老一代村民中算是文化人。房东在电梯门口贴了不少告示,我常见到几个别字。摩托写成摩拖,务必写成勿必,问题弄成问提。

应人石村某市场,2017年初

房东原配早已去世,现在这个老婆是四川人,削瘦的下巴,棱形脸,头发乌黑发亮,大概三十多岁,皮肤依然水嫩白皙。老婆比儿子大不了几岁。两个儿子平时住在新村另两栋小洋楼里,他们的老婆都是本地人。有时儿子带着自己的儿子也来这里玩耍。这些晚辈中,没有一个人跟四川女人打招呼。

四川女人在这个家庭中是没有位置的。有时,这个老房东横眉冷脸说起他的年轻老婆,批评她这里不对那里不好。有一次,我帮人去问有没有房子出租。房东不在,我就问房东老婆,房东老婆热情接待,领我们上楼看了一套单房,问了价钱。下楼时遇到房东,房东听了价钱,对他老婆拉下脸剋了几句。房东老婆对我们无奈地笑了笑。

四川女人常常落寞地坐在那个小店里。小店开在楼内,外面还有一道常闭的大门。其实她也明白,哪有什么生意,她只是聊以打发时间。她想有一个自己的根据地,属于自己的一小块天地,可以随手支配。没有客人时,她手里拿着鼠标,伺弄桌上的一台电脑。那台电脑更多时候是在播放古装电视剧。

应人石村某市场,2017年初

2008年当地街道办在宝安上演的一出客家山歌戏《应人石传说》,重新演绎了应人石的爱情传说,还申报了当年广东省的“非遗”项目。我总感觉,续弦的刘房东像戏里的地主一样,过上了好日子。四川女人似乎就是在家等待丈夫的妻子亚勤了。那刘善去哪里了?

刘善当年是因为贫穷不得不被逼到山上采药。为何被迫,传说语焉不详。我想大致是刘善借了地主的钱,或是租了地主的地。总之,地主掌握了经济命脉。贫穷的爱情在这种被迫中至死不渝,犹显可贵。传说的源头是底层人民。话语权自然倾向于劳苦大众。

如今刘氏子孙翻身成为富人贵人,他们掌握了这里的经济命脉,也有了一副土豪绅士的面孔。今天再翻唱应人石传说,坐在剧院里观看演出的都是富人贵人,似乎成了一种富人对贫穷时期的缅怀,带着炫耀和卖弄。哎呀,看看当年咱是如何穷,如何苦,都咬牙挺过来了,于是……于是有了今天的成功——这通常是成功人士做采访写传记的商业逻辑。

应人石村的路口,2015年12月

勿忘本,本是件好事。但在那出客家山歌戏里,我看到了粗暴批判和丑化富人,简单对立了穷人和富人的矛盾。历史逻辑依然停留在二元对立的表层。这似乎在维护过去穷人的形象,仅是出于自我的立场,维护了“我”。如今,“我”变成了维护的对立面。这出戏就有了自相矛盾的味道。

今天的应人石,在大大小小的700多家商铺和138家工厂里,在1774栋悲欢离合的楼房里,在5.53平方公里面积中,依然流传着十万人的爱情。这些都是历史洪流中稍纵即逝的细节。敏的老公后来也离开应人石。程里奔走不定去了平湖一家物流公司,他的老婆去了惠州陈江工厂,他一家四口分别在四个地方。我也搬离了应人石老村。

(本文经作者授权,转载自微信公众号“45厘米”)

    校对:丁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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