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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人物关系,是人与物的关系

2022-02-17 11:47
来源:澎湃新闻·澎湃号·湃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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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 谷泉 读库

按:你可曾体会过捡拾垃圾的快乐?你如何区分物之有用与无用?又是如何对待无用之物?艺术史学者、艺术家谷泉老师做客读库大客厅,分享了他对于人与物关系的思考,感受世界的触角与方法,将多年来的美学心得娓娓道来。会员还可在读库App观看谷泉老师分享现场的完整版视频实录。

所有人,都被“物”所包裹。我们会经常思考“物”存在的价值吗?我们仅仅是利用“物”有用的成分,用完之后又将之抛弃吗?我们自己是否也是“物”?我们与“物”之间的关系,是良性互动,还是一个相互牵制或被牵制的过程?喜欢的物会被我“人化”,或者是我被更多的物,以及制物体系所“物化”?这其中有各种复杂的关系,在日常生活中可能不被在意。这次,我从十个简单的问题入手,讲讲人、“物”之间的关系。

第一个问题,如何拿起物?

我们早上起床会把床铺好,握着牙刷刷牙,抄起锅、碗、瓢、盆做饭,用勺子、盘子吃饭,穿上衣服出门,乘坐公交车,抓住把手,上班之后打开电脑,拿起纸张……大家想过这些物,与自己的关系吗?还是说对它们太过熟悉,以至于毫不在意。举个简单的例子,你会在意打开电脑这个动作的力量吗?你拿起纸张的时候,会突然间拿不稳,失手掉在地上吗?吃饭的时候,该用什么样的姿势操纵碗筷,把食物放到嘴里呢?

即便并未思考过这些问题,但你的动作,却从来正确无误。这说明,我们与物的关系,非常紧密。每天都在固定地接触这些物,我们对使用多大的力道与其发生关联,异常清晰。我们被固定在物所营造的氛围里,衣、食、住、行,所有的发力特征,都因物的存在固定在一个范围内,并且几乎不会超过这个范围。

要是故宫博物院的《清明上河图》,借给大家赏玩。在座的各位,有机会亲手展开它,从头看到尾,又如何拿起,如何展开?它是被万人景仰的国宝,现在被厚厚的玻璃罩住,无法触碰。但在成为公共财产之前,它也是私人物品,被一代一代人用手传递下来,重新题跋,拆散,再多次装裱。它是与人反反复复交流之后,才成为今天这样。

并非人人都有机会触碰古董,但我们的双手,是可以拿起这些物的。只是现实生活中,很少有这样的机会。在北京某古董展览上,就曾出现事故。一位观众趁负责人不在,拿起唐代大漆制的钵,结果“啪”地一声,摔碎了。负责人回来后,两人商讨解决,对方当场刷卡赔偿。

我们缺少拿起不熟悉之物的经验。作为研究者,我会奉劝大家,不熟悉之物,尽量谨慎触碰。我们需要学习:拿珍贵的物品,必须使用双手;如果物品在地上,需要蹲下,让它离地面很近;如果物品放在桌上,那就坐下,双手紧贴桌面去拿。这些与日常生活中拿起碗的经验,截然不同。就像故宫博物院里负责展览的工作人员,要经过严格的训练,使用规范的动作。这种训练是对文化的尊重,也是一种礼仪化的表现。

这些物品在古代,作为代表生活秩序的重要物品,也一定会被具体的人,具体的行为所对待。换作今天,则是另外一种情形。

我曾经乘火车从杭州至上海,途经某站,进入车厢的,全是身着汉服的年轻人。我感到丝丝怪异,那些物品并不属于这个时空。它们虽好,可不经过转换,无法与今天的环境,自然融合。今天,我们能用几十万元唐代的钵作为日常用品吗?当然,不可以,它是文物;当然,也可以——为什么我们的生活不能丰富到,让文物成为其中的一部分?问题不在于能否使用,而在于生活、行为、个人,与物之间,能否建立起良性的关系。否则,人、物关系变得扭曲、紧张、不自然,随时可能出现崩溃。

但是,我也会建议,一定要抓紧机会,体验与日常生活不一样的触感。看不到更美好的艺术作品,我们的眼睛就得不到进化;吃不到让灵魂都觉得升华的食品,我们生命的维度就十分有限。触碰文物当然很难,但如果有机会,那就保持好心态,遵循正确的行为,平静地去触碰美好之物。

还有一种简单的方式,触碰自然物。自然物千奇百怪,各种危险与美好共存。在安全得到保障的前提下,去触碰石头,触碰树叶,触碰那些没有危险的动物。人与物的关系,远远丰富于三点一线式的简单、狭隘。生命的维度,是可以被拉伸的。

世界极其广大。我们完全具备能力,突破这个框定——即便它事无巨细,异常缜密。例如,家里日常所用,都是花钱买来的。它们有用,我们购买是为了满足其使用功能。用的钱,是我们工作所得,即用一部分创造价值交换另外一部分使用价值。创造的价值是有限的,交换的东西也有限。我们一般不会购买超过自身购买能力的东西。残酷点说,那是跨越阶级;轻松点讲,那是头脑发热的超前消费。如果这样做了,人、物关系既被拓展,也带来危险。交换不再保持平衡。但无论如何,我们都是被具体的物所框定,这与人类社会的发展、人文的发展、自我的价值,有很大关系。

第二个问题,扔掉什么?

如果家里塞满了东西,你会扔掉什么?你会先判断它们有用无用,最先扔掉没用的东西。但什么是有用、无用?难道我们购买物,仅仅是购买它有用的部分?大家购买同样的物品,难道有同样的、有用的理由吗?物品没用的理由,不是更多样吗?是不是有别人认为没用,但你认为有用的东西呢?

然后,它变成一种分别心。判断有用、无用的本质,在于为什么要创造物。物分两种,自然物、人造物。自然物是空气、阳光、山川、河流,与人无关,不为人而存在。我们主要讲的是人造物。它是人欲望的物化。人造物是为了满足人的欲望而存在。“欲望”,不应用褒义或贬义作简单区分。人有生存之欲、饱腹之欲、不被伤害的欲望、繁衍种族的欲望。这些都是物之所以产生的理由。它们将人类社会与自然社会分割开来,让人类获得安全感。穿暖和的衣服,生命就有保障;每天吃三顿饭,生命就能延续。

人可以只生活在纯粹的人造物环境中,完全脱离自然物。展开极端的想象,我们去火星,生活在玻璃罩子里,不能和自然打交道,在这些玻璃罩里面,足以满足人类生存的所有需求。这不禁让人反思,当我们离自然越来越远的时候,某种在物中的体现,即我们的行为准则,已越来越多、越来越明确地被人造物所拘禁,而整套系统又有极其缜密的逻辑诉求。当物成为人类欲望的物化时,就会区分为有用和无用,而自然物没有分别心,没有所谓有用、无用之分。你拿到快递后,扔掉包装,就制造了一份垃圾。大自然不区分物的有用、无用。她不制造垃圾。

人、物之间,还有一种更先进的方法,就是减少拥有物,也会随之减少垃圾的产生。但是如果减少拥有物,会降低生活品质,又不可行。因此,物的现代性,有一个标志,就是你尽可能减少拥有,但生活品质并不降低。它与现代艺术类似,极端乃“什么都没画,什么都没缺”。地球无法承受这么多人的欲望。只有当人类觉悟物的价值何在,它们的现代化,人、物关系才能不断良性互动。

第三个问题,你是否捡垃圾?

我是一个爱捡垃圾的人。就我的经验看,带孩子去捡垃圾,没有哪个孩子不乐意,那是他们最喜欢的事情。捡垃圾不一定非得是在垃圾桶,中国的城市化进程太过迅猛,可以去野外的工厂或废弃的城市。那里有大量的被抛弃物。

垃圾是什么?没有用的东西?但实际上,垃圾是你生活的痕迹。现在有垃圾考古学,收集垃圾,可以复原一个人的生活。我捡垃圾,并非好奇他人的生活方式,而是关注到物品一旦失去使用价值,被当作垃圾扔掉时,这个物就成了它自己。它脱离了与制造者、购买者的关系。它是它自己的时候,就拥有了特别的美感。你正视它的美感,人与物的关系,就会发生转变。物还是同样的物,但物有用、无用的概念已变。

“人与物”系列中有一本《白洲正子》。白洲正子为贵族,会花很多钱买特别好的东西。白洲正子的女婿,也许是位编辑,月挣两万日元,看到岳母花五万日元买了一个钉子样式的小东西(一只桃山时代的珐琅彩钉隐),心想,这么贵而且毫不起眼。这是真实的心理反应。我感觉,白洲正子的审美的确好,但如果她会捡拾垃圾的话,那更不一样。

柳宗悦也是个捡垃圾的人。他和白洲正子一个在追高,一个在往下看。往下看,不是追低,而是看见物本身。追高是有钱就买更贵的东西,线索明确;但往物本身看,逻辑更深。这里可能有一个烧脑的逻辑链条,穷人学富人的审美,是庸俗的,因为要追高;富人学穷人的审美,是高雅的。那谁是穷人,谁是富人?每月挣五万是穷人吗?那我就学每月挣五十万的人的审美;每月挣五十万,相对挣五百万的人,也是穷人,那就学每月挣五千万的人的审美;那每月挣五千万的人要学谁?学帝王。于是一路物化,一路彻底展露对于物的欲望。问题是,帝王的审美,就是好的吗?

富人学穷人,是现代化的体现。现代化的物品,特征是功能明确、造型简洁、成本相对低廉。富人的东西,大多有额外的附加值。穷人的东西,物与价值的关系,往往越紧密,越经济,能量消耗也越小,越能够惠及更多的人。这其实就是一种现代性。现代日本和传统中国的审美,区别也在此。不是物做得朴素、自然、歪歪扭扭就一定好,而是物背后的逻辑在起作用。不必一路追高,学富人,当生活富裕到一定程度,对审美有了要求,人与物就有了更节能、经济、和谐、美好的关系。

这也是柳宗悦倡导的、日本民艺运动背后的逻辑。或者也是我们今天潜意识里,认为日本的东西比较符合审美的原因——在物的背后,体现了人人平等的价值观。

这样讲,捡垃圾不是坏事,它会让你看到有用、无用背后,物的价值。我挺爱站在垃圾堆里,浮想联翩。玻璃器皿,做成那样,是为了它的使用价值;酒瓶、酒杯的材质、形状,是为了手拿着方便而设计,是所有欲望的物化。一旦失去使用功能,摔碎了,人们就觉得它没用了。当它完整,有使用价值的时候,一切都是相同的,但当摔碎的一瞬间,它是唯一的。在被当作垃圾,即将消失在辽阔自然中的一瞬间,它是它自己。这也可能是它生命中最后闪光的一刻。它彻底脱离了人的欲望。

第四个问题,谁是谁的主人?

大多数人会想,我是物的主人。但我们的生命,是被极少的物所包裹。我们消费的物,看似多样,实则有限。从出生到死亡,我们狭隘地与物建立着不太纠结的关系,不能完全是物的主人,反而它们可能是我们的主人。使用物,与物产生关系,物背后所有成为物的逻辑,控制了我们的行为。我们正使用的电子屏幕,以屏幕的方式,展示了这段时间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的关系。我们研究屏幕,就等于研究当下中国社会的一个切片。这样讲,它就是一本大书,非常复杂。我们不一定要了解复杂本身,但是当我们拥有物,就已经与复杂发生联系。我们没有在脑海中,将这些联系建构成一个复杂的中国,但又身处其中,确定无疑地生活着。一般人没有能力突破这种确定无疑。它太过复杂。对其他行业来说,可能有不同的方式,于我而言,答案只有一个,那就是创造。

创造是什么?理论上、逻辑上说要怎么干,创造就不这么干。当生命里所有的东西,都以逻辑线条一以贯之时,我就说不。只有说不的时候,才能真正突破谁是谁的主人、互动与被动的关系。我们平时会对物说不吗?是的,生命中的每一个时刻,都可以说不。但我们一般不思考这些问题。我们就是被物所控制。

第五个问题,孰重孰轻?

人和物谁更重要?毋庸置疑,是人重要,但人已经被物牢牢控制,怎么变得更重要?人才是这个关系的重心啊。

2021年夏天,我在景德镇待了两个月。景德镇是世界陶瓷文化的中心,人、物关系的大宝库。那里有一个巨大的、现代化的工厂,用的是德国的生产线,把瓷土用高压制成杯、盘、碗、碟。中间一个火车窑,素坯进去之后,缓慢运行,十九个小时出来,就成了瓷器。它每天生产海量的瓷器,一如人类社会的运行方式。瑕疵会被工人单独挑出,将之去掉,确保各个品相完美,然后被标上高价售卖。每个环节,均事无巨细,一分一秒,所有的步骤,都被卡死。我看见这些,情绪一落千丈,但转来转去,还是发现有一个地方不一样。

大家不要小瞧泥土。泥土也有个性。它成分复杂,无机物、有机物,还有各种和合无常。制瓷的泥土,即使是工业级别,好像整齐划一,但根本无法预测,哪里会突然出现气泡,哪里会偶然迸发裂隙。这个巨型的流水线,会把错误挑拣出来,在某个转折的地方,机械地推它们下去,就好像把坏人推下悬崖一样。

我被这个景象深深吸引,心想,这就是人类社会里的奇异之材啊。泥土都在追求个性,更何况人呢!凭什么说有裂缝、气泡、做歪的盘子,就不好看?为什么大家一定要保持统一?我在那些不同等级的残次品前盯了很久,觉得每一个都有它决绝的性格。我后来用它们做了作品。我要尊重这种愿意为自己呐喊的事物。

人和物孰重孰轻?我们可以理出一个主要的线索:制造物,创造物的人,或创造物的逻辑,实际上是通过人使用物,来规范人的社会地位与生活行为。你属于这个阶级,就消费这个阶级的物,受到这个阶级的物所带来的行为规范,然后被阶级固化。工业革命之后,现代的物打破了这个观念,但在农业文明时期,世界范围内都是如此。在古代的物品中,专业人员可以看到明确的阶级变化。

说回陶瓷,我们会发现一个有意思的问题。中国人常用的碗、勺子,基本都是陶瓷制品,大量生产,大量碎,再被大量淘汰。因此,当陶瓷是易碎品或易耗品时,展现出的时代特征是极其明确的。在考古研究中,陶器是重要的断代工具。每个时代都做了大量的陶器,有很明确的时代风格。其他东西没有陶器明确。由此看来,容易破碎、容易被归为无用的东西,实际上是记录人的时代特征、生活方式、价值观最准确的东西。至少在这个问题上,无用的东西,其作用超过了有用的东西。

由此,出现了人的物化,人的人化,物的物化和物的人化。讲起来好像有点绕口,但大家仔细想想,人的物化非常常见。以景德镇明、清官窑为例,工业革命前,那里就出现了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流水线。陶瓷经过几十个环节制成,所有环节都达到高度统一,最后的产品才能是高端的,为了保证产品极高的准确率,必须要把人的个性消减。物品成了伟大的艺术品,人却被限制住了。景德镇为世界的博物馆提供了最伟大的陶瓷产品、陶瓷藏品,大家从不会低估它。但是,在生产陶瓷的当地,人的状态,人在传统、现代之间的关联,我觉得当下依然缺乏改变。

之前有朋友转发了一篇关于“景漂”的文章给我,讲了“景漂”与“京漂”“沪漂”比,有多么好。我却表示警觉。“京漂”“沪漂”,是去大城市,是往更开放的地方走;“景漂”是“漂”到一个具体的行业,而且它的未来仍有诸多不明。在景德镇,很多年轻人为手工艺付出时间、生命。但从他们的作品中,我不能读取到人与物、人与技术、人与时代发展的正向关系。人一旦被物所禁锢,就会随着物被视作无用、被舍弃、被扔掉,变成垃圾消失。这是不对的。

第六个问题,物背后有人吗?

前阵子去看一个官窑瓷器的拍卖会,物品确实精美,但我看不到人,读取不到物背后的、人的信息。一本书的背后,是作者、译者,是所有让它变成美好之物的人付出的情感、心血、时间、空间。物,是我与物背后的人之间的中转站。如果能通过物,读懂物背后的人,这才是我觉得物最美、最有价值的时候。尤其是一个艺术品,即便物的制作者已离开人世,但是他的灵魂,对技术的理解,对未来即将触碰此物的人的心思,如果还能停留在物中,被我所读取,那真是美妙无比。

不知道大家平时有没有机会接触到这种人造物,能让你看到物背后的人对你的心思。如果能体验到,那它绝对是一个好物。中国书画装裱,从宋代开始,讲究的就是“天比地大”,很像排版,上面是天,底下是地,上面比下面要大,即是规矩。大家遵循这个规矩就好了。但有一天,我在网上突然发现有个作品的版心,居然“地比天大”。它的版心特别靠上,严重不讲规矩。我立刻明白了这名装裱匠人的心思。因为作品画的是月兔,天上的东西,匠人便把版心上挪。这说明什么?第一,他懂这个规矩;第二,他敢打破这个规矩。一个文化人、知识分子敢打破规矩,不算奇怪,但一个装裱匠人敢打破规矩,而且在一两百年之后,被我读取到。我觉得他就是茫茫人海中,闪光的那个人。

如果能读懂一个物,那么它也就成了一本书,里面的信息极其多样。读懂这些信息,对我们的生命体认有帮助。现代人类的视觉很发达,但不管主动还是被动,听觉、味觉、嗅觉、触觉都在不断退化。大家有很多能力,又并不使用。对物的触碰,对物的理解,可以让退化的能力再次苏醒,让你我知道,我们也是被完美的那个体系塑造出来的。趁着还拥有生命,尽情地去感知这个世界。

那么物背后有人吗?当然有人。人造物是为了人创造的,创造者可以满怀着对人类的热爱或恶意去创造。所以,你要读取物的信息,弄明白创造者到底在优化还是恶化。包豪斯有三个原则,第二原则即设计的目的是人,不是“物”。实际上,所有的物,都遵循这个规律,人重于物。物有另外一种法律,不是明令禁止或明令允许,而是潜移默化的——你使用这个物,就被限定在这个物所框定的、行为的法律当中。这是人类社会自古以来,无论古今中外都遵循的规律。当然,包豪斯的出现,是真正的光明。光明又往往短暂,国家、社会、资本,很快会将之变为另外一套逻辑。受惠于科学的进步、现代化的普及,如今,六千块钱便可以购买一块电子屏幕,在封建时代,即便六十万也无从获得。但我们不要做使用先进电子产品的、过去的人。

理解物,美即诞生。我特别喜爱触碰古老的东西。看一个东西,它是平面的;触碰,要花多大力道,重心在什么地方,怎么抱,你立刻就有直观的感受,也会校正你的视觉。给罐子拍五十张图,也是平面拼平面,你在抱它时,会立刻感受到,那是属于个体的生命体验。每个人高矮胖瘦不一,对物的理解、体会不同。有了唯一性,人、物关系,变得更为紧密。

谈恋爱时触碰对方的双手,是有意味的触碰,是彼此一种亲密的交流方式。我们与物,与瓶瓶罐罐,也可以有这样的触碰。一件陶瓷作品,从一团泥土慢慢成型,你触碰它时,可以感受到工匠在制作过程中的决心、失败、懊恼,最后他克服自己的犹豫,让它成为一件伟大的艺术品。你闭上眼睛感受它,会发现一股无比真挚的暖流,从内心涌出。美不仅仅是视觉的,而是全身心的。视觉容易有欺骗性。闭上眼睛去感受,可能更多样。所以,有机会应该多触碰更细腻的东西。

第七个问题,人也是物吗?

人显然也是物。那人是人造物还是自然物?问题有点尖锐,我们换一个说法。

我们中午吃了白菜,白菜是自然物还是人造物?一半一半。它不光是人种的,而且是人工选育的,是为了满足人的欲望,被驯化成为现在的样子。离开菜市场,把我们扔到荒野中,根本就找不到食物——荒野不是为了人类而存在的。所有与人相关的物,皆是人为导向:猪,要把它养得性格温和;牛,要把它养得多产牛奶。人却多种多样。那么,人是人造物还是自然物?一半一半,甚至更倾向于是人造物。

物,重要的,是它之所以成为物的信息,而不在于其物质载体。通过处理信息,与物交流,是一个虚拟化的过程。好比所有的美术馆都像山洞,洞中漆黑一片,只有灯光一束,投于艺术品之上,一进入美术馆,人即受心理暗示,任何物皆是艺术品,而在心理暗示空间之外,则无法分辨。西方的画廊、美术馆像教堂,中国的像庙宇。中国美术馆的外观,就很像敦煌莫高窟的九层楼,内部中间为圆厅,供奉主佛,两边是菩萨。精神领域讲究连续性,表面无意义,实则逻辑紧密。中国美术馆墙角的饰刻,用了木棉花,建筑师当中,应该有广东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解,通过对细节的观察,可以读取他的理解。

第八个问题,你的心爱之物是什么?

心爱之物是什么?它超越利益的联系。你的心爱之物,于他人可能无用。所以,有用的东西不区分人,无用的东西区分了人。你在对大多数人看来无用的东西投入情感时,属于你个体的部分就被塑造出来了。一个人有心爱之物,或者是心爱之物能形成一个逻辑体系,是这个人成为独立个体重要的一部分。

这部分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有创造力。创造力基于专业素养,并且可以通过物作为载体,超越时空被读取。即你触碰物的时候,能感受到物背后的人为你动的心思,你就知道它不是冰冷的物。如果对物的理解是平庸的,大部分制造者制造出来的物也是平庸的,那么生活便是平庸。万物不同,偶尔几个人会做出不一样的东西。但当它陷落在平庸当中,它就有可能被平庸所吞噬,或者消失殆尽。如果它没有消失,或当它的价值被固定到一个确定的位置时,就会变得有温度。

体会到物的温度,生命就再多一份价值。隔着时空,传递相同的价值观,乃知己的相互认同。某种意义上,你的心爱之物,就是你的投射,你的物化。你用情感把这个物变成了你,通过这个物看到那个你。睹物思人,便是如此。

第九个问题,未来之物是什么样?

我们正处于物的数量最多,垃圾最多,对物最不尊重的时代;人被物掩埋得最严重的时代,或是最需要把人从物当中拔出来的时代。物的数量多,品种却匮乏。人造物不断重复,通过降低成本,满足大量需求,导致大量均质化,而均质化在虚拟的、快速的、科技化生活的各种现实中,快速成型。

正如之前所述,什么都不拥有,但什么也不缺。日本“断舍离”的提法,内在逻辑何在?第一,断舍离的生活发生在物流行业发达的大都市。第二,要对物的信息读取、物的优化重组明确。什么都不拥有,目的并非不拥有。处理物的信息,等同于使用物,处理得好,即便没有实物,生活品质也不会降低。

其现代性意味在于,信息对我们的入侵越来越严重,一代人生活的丰富程度正在降低。过去交通不发达,地域限制,远近不同,生活方式不同,产生不同的物,不同的人与物的关系,但是现在全球趋同,最终会变得非常单一。即使人类去火星,不带行李,带的是这些物的信息,最后通过虚拟的方式解决问题,甚至可能都不带肉身,而是带着遗传信息,在那里繁衍人类,重要的是对物里面信息的读取。当然,我们肯定希望做物的主人,而不是被动的那一方。

第十个问题,人、物关系

我们被框定在具体的、某些物的世界里,至始至终,也在准备超越这个框定。说不,是所有生命的一个基本特质。因为生命总是在变化当中,就像遗传信息每一万个就会有几个出错一样,人也如此。无论是自然要规范人也好,或是人要规范人也好,总是在人群当中有少数人要说不,那他是我们的希望、种群的希望,或者生命本身的希望。这种人可能会被立刻淘汰掉,也可能会坚持下来。

所以,物的改变,我们能理解、看见、体会的话,或者我们有创造力、想象力的时候,可以超越这个框定。大家今天回家,可以做一顿与过往不一样的晚餐,选一套不一样的餐具,或是换一条回家的路线……创造力是改变框定的第一步,最终的价值是被另外一个人识别而读取。想当然、为所欲为,也不是不可以,但它不会成为人类的、人文的贡献,不会成为有价值的、会被延续的东西。而这种突破性,是我们超越框定重要的核心。

本文作者:谷泉

艺术史学者、艺术家

《茶书》《侘寂》译者

题图:选自“人与物”系列《柳宗悦》

原标题:《不是人物关系,是人与物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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